记一些日常
来到这边一月有余。重新搭建起生活,学习如何喂养和维护自己这台旧式机器。和食欲困意搏斗。有天晚上七点半就早早陷入睡眠,醒来发现无事发生,狂喜。一种逃离人类世界的劫后余生感。
刚到时觉得像被放进大型主题乐园,周围人都扮演着讲日语的角色。一开始分不清硬币金额,便利店店员叽里咕噜一通,输到脑中像乱码。慢慢学着毛毛狗的样子,现在可以嘴里叽里咕噜许多,和日本人点头鞠躬有来有回。逐渐习惯后发现日语词句下意识地从口中跳出来。偶尔惊讶于说话的自我,感觉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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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语课上观察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欧洲人大多松弛友好,男女都很漂亮。南美的女孩动作神态像饱满的水果。来自美国的学生很少。中国以外的亚洲人大都来自于自己国家的首都。印度男性给人日语不太好的印象,但可以沟通;女性则像支起一道屏障,无法进入。接触到的东南亚人热情开朗,一看便知成长环境很好。哈萨克斯坦人内敛些,但和人交流的欲望强烈,掌握好几种语言。而中国人大部分卷去上级的班级,我拿着徒有其表的测试高分,在项目老师不安的目光里待在中级班从である体学起。
课上老师让介绍自己的国家,对着宏大话题一时语塞。觉得除了出身的小县城别无所知,即便在大城市工作几年,也只是像长期旅行途经,牵扯出的一连串回忆也都不美好。固执地不想编些干巴巴的地理知识搪塞。于是只是看其他人的反应,聊起四川料理和一点点家乡。
不同老师带给课堂不同的氛围。开朗活泼些的,几节课后逐渐冷场,热情消减。起先感觉呆板教条的,实际上十分细心,花大量时间和每个学生沟通,备课内容细致。也有性格内向紧张的,三言两语间夹杂すみません,听到学生答错问题后会有几秒的沉默。但只要聊起女儿便立刻笑起来,会在满分的测验分数旁边盖上小熊和吉卜力的印章。すばらし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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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一节学部生和留学生混着上的课,老师来自台湾,幽默风趣,少见有人能跳出日语谨慎沉重的窠臼,轻巧适时的玩笑不断。猜想他有运动习惯,看起来像青年。紧张的学生都渐渐松解下来。只是讲义发下来,整个学期都需介绍自己的初中或高中生活,一时默然。一些精神高压翻滚起来。考虑再三,想到就算硬着头皮介绍,也只是加重刻板印象,犹豫着点了退课。原本抓阄分到的小组里,有长得像林遣都双眼发亮打棒球的男生,说话温柔但表达有力函馆出身的女孩,还有念理系戴头巾的博士女性。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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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说日语越发觉自己无知。学着用外语表达之前,此前的中文是死的。长久待在家里,自我变得模糊不清。焦虑把时间烧成灰,扑在每个用于思考表达的零件上,一切都僵住。无节制地刷手机,使得字词句都被抹上一层网络用语的腻子,心里冒出的感受只会和meme图表情包联系起来。躲避自己的一切情绪。
内核敲起来空空的,换了语言也一样,一旦对着未经思考的话题,临时赶工的想法摇摇欲坠,自信只够勉力支撑,说出来的句子稀稀疏疏散落在地。艰难领悟到表达从来就不止是语言能力的事情,表达的意愿,对他人反应的解读,幸运的环境里才能打磨光亮的自信心……还在努力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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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同课的老师那里频繁听到即将下雪。几日连绵阴雨后,某天下午突然看到微信在不停弹消息。扫一眼立刻奔去窗边。明明下午才顶着雨回来没多久,拉开窗帘已是一片素白。之前常和周围人说家乡在山区也下雪的,然而实际见到北海道的雪,顿时明白不可相较。
北国的雪柔软洁净又猛烈,积得很快,不出一会儿就盖住出门拍照的人的脚印。只是沉默地下个不停。夜里睡不着,起身到窗边看,有种世界会永远就这么被冻结的错觉。想起萧红写东北的雪和泥泞道路莫名感伤。次日出门,兴奋地在雪地里追逐,归家路上融化的雪水中踩得鞋袜尽湿。幸得没有感冒。透过窗看雪景仍然觉得美好。毛毛狗吃了两天的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