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四)
她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踏过麦田,往回走去。社坛前正紧锣密鼓地筹备选姣女事项,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望见父亲一边查点名册,一边指挥执事们摆放花篮。她知道那些篮子里就有属于自己的一只。
母亲和胡氏她们仍站在原处。在她到来时,刚好敲响第一通昭告的鼓声。
“去哪儿了?看你跑这一头汗。”姜母责备道。
“马上要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到时被挤在外面,可就叫人看笑话了。”胡氏望着四下向社坛涌动的人群,急切地说。
这时,泫瓠不知怎的,忽然动了情,依依不舍地对姜妧说:“妧妧,咱们马上要长大成人了!”
“是啊。”姜妧微笑着点点头。
“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天起,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就像亲妹妹一样。”泫瓠走到她面前,言辞恳切地说。
“真好!泫瓠长大了,越来越有大人样了。”姜母与胡氏对视一眼,微笑道。
“快走吧。”胡氏笑着催促道,又郑重叮嘱女儿说,“等评选时,不要站在你妹妹旁边,可千万记住了。”
“怕什么,如果非要被人战败,我情愿败在妧妧手里。”泫瓠笑道,“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落一个好女婿的。”
“刚说有个大人样,又犯起混了。一共两句话,一句比一句不着调。”胡氏向姜母苦笑道。
她们动身向社坛走去。社坛东侧,在用红绸绫圈围起来的候场地上,已经站有很多待选的姑娘,青衣翠裙掩映在粉红色的桃花间,显得格外醒目。坛前的广场摆满了花篮,每个篮里都放着一枝桃花。她们来到候场地外,围观的人群看到两个姑娘的装扮,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纷纷为她们让路。
“进去吧。”姜母红着眼圈,向女儿微笑道。
姜妧松开母亲的手,望了望场内的姑娘,迈过红绸绫,走进了她们的行列。
第二通鼓敲响了,又有一些姑娘进入了场内。姜妧发现韶华夹杂在里面,便冲她颔首致意,但她不知是过于羞怯,还是心不在焉,一直双目低垂,玩弄着腰间佩戴的香囊。
日头开始偏西了。两名女侍终于走上前来,满面堆笑地呼喊道:“姑娘们,进场了。”
期待已久的人群骚动起来。众位姑娘在女侍的引导下,陆续走进广场,在花篮旁站定。
“拜泰姆。”姜文昌重新穿戴上了法衣,站在坛下呼喊道。
姑娘们齐刷刷跪倒下去。
“泰姆,大德的女神,新一年的姑娘们来到了你的面前,请把你恩慈、醇美的性灵注入她们心中,接引她们成年,让她们遵行你的坤德,上和下育,繁茂滋荣。”
姜妧听到父亲的祝告,和一众姑娘抬头向社坛望去。坛顶那块社石笼罩在西斜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片迷离的金光。她专注地望着,隐隐感觉泰姆微茫的影子就在里面浮动。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起身的口令就响了起来。姜文昌退在一旁,把桃木冠摘下,戴在了桃翁的头上。他手托着泰姆的供瓶,登上了社坛。
第一轮的“摘花”即将开始了,所有姑娘都收敛起杂念,端然肃穆地仰望着他。
桃翁站在坛顶,朝下面的姑娘扫视一番,又望着四周的人群,捋了一下颔下白须,精神矍铄地笑道:“诸位乡邻,如你们所见,在泰姆之灵的照耀之下,又有一代姑娘长起来了。桃花年年开放,但今年开得格外鲜艳;姑娘们年年长大,但今年长得格外俊俏。她们都是泰姆的好女儿、好姐妹,但其中必有一个,从容貌到心性,与我们的神女最为相近,她将作为泰姆的影身,在这一年里行走在这片水土上,向我们显示她的懿容与淑德。神明鉴察,公论昭彰,无偏无私,容德是举。请我们上一年的姣女为候选者摘花。”
社庙门外,乐师们吹奏起了迎神的乐曲。去年的姣女头戴桃花玉发冠,身披绛红色锦帔,脸蒙纱巾,提着一只花篮,走出庙门,往社坛款步而来。
“举花。”桃翁高喊道。
姑娘们纷纷从篮内取出花枝,擎在胸前。
那位姣女在社坛下站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桃翁手中的供瓶,桃翁庄重地向她点了点头。她转过身来,走进广场,开始顺着第一排姑娘,一边细细打量,一边慢慢走去。姑娘们迎着她的目光,挂着羞涩而矜持的微笑,充满期待地望着她。她脸上蒙着纱巾,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秀美、清澈的大眼睛,笑吟吟噙着泪花,透露出难以平静的心潮。
第一排的姑娘无人入选,沮丧地提起篮子往外走去,离开了广场,人群中传出一些深重的叹息。姜妧的心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突然,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姜妧凝目望去,原来有位姑娘手中的花被姣女接下了。那姑娘激动得脸色飞红,险些忘记了答礼。
此后,又有几个姑娘被接了花枝,零星地伫立在逐渐空旷的广场上。姜妧垂下眼睛,不安地等待着。终于,那位姣女走到了她的面前。
“好妹妹。”她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抬起脸来,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一双晶莹的秀目向自己打量,极力稳定下心神,绽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那双秀目仔细端详着她,眼波中流露出欣悦的笑意,又望向了她手里微微颤抖的花枝。
“好妹妹,愿泰姆永远赐福给你。”她接过姜妧的花枝,将它放进篮内。
姜妧恍惚着屈身向她施了个福礼。
随着人群中最后几阵欢呼声过去,所谓的枝叶已被剔除,真正可堪入选的姑娘们确定了下来。姜文昌再次擂响大鼓,初选者在两名女侍的指引下,汇集在坛前,站成一排。
鼓声停止,桃翁躬腰将供瓶放在社石顶端,后退一步,跪下身来,祝告道:“泰姆垂鉴,今年最美的花已被拣选出来,请用你至美之灵照耀她们,愿她们中有人能彰显你的容德,光照这方水土。”
姜妧与一众初选者注目望向社石。此时,它洁白的质地更加迷离地反射着阳光,她回想着姣女那双端详自己的眼睛,神思恍然地望着。忽然,她真的望见那片朦胧的金光中出现了一双眼睛,秀美清澈,顾盼生辉。她激动得几乎停止了心跳,眼也不敢眨动一下。随之,一张空幻,然而异常生动的脸庞幽幽浮现了出来,面颊丰润,神情娇媚,两靥绽着迷人的微笑,亲切地睇视着自己,一边微启双唇,似乎要吐露什么话语。“泰姆,是你吗?”她迷醉地喃喃道。但紧接着,她猛地惊悟到,那影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更确切地说,不是她现在的自己,而是那个蜕去青涩,走向成熟后将会成为的自己。
“选姣女了!”
两名女侍兴奋地宣告道,四周欢声雷动,打断了她的迷思。她提着花篮转过身来,心头仿佛吹拂着一股春风。
祭舞队鱼贯走进场内,排好了队列,依旧戴着面具,每人拿着一枝桃花。姜妧扭头向两旁偷望一眼,二十来个容色秀丽的姑娘一字排开,目视前方,竭力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便整肃一下身心,挺胸抬头,向前望去。
一名女侍走上来,朝祭舞队喊道:“各族的好儿郎们,把手中的花赠给你们眼里最美的那位姑娘吧。”
话音未落,一个戴着老鹰面具的人抢先走出队列,大踏步径直来到姜妧面前,躬腰施礼,把花枝放进了她的篮内。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姜妧羞红了脸,正要还礼,那人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俊朗、英武的面孔,双目灼灼地望着她。竟然是之前在草甸遇见的那个猎手!她大吃一惊,慌乱无措地低下头去。
那人迈步离去了,又有络绎不绝的人向她赠花。她强自镇定下来,一一还礼答谢,但那人的面孔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尤其是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它们使她想起了那双像是阳光幻化出的双眼。都是同样的明亮,同样的神采奕奕,不同的是,它们没有那么深湛,但却更为灼热,像火一样烫人。她总感到那人就在人丛中望着她,额头鬓间泌起了细密的汗珠。
最后一人走上前来,仍旧直奔姜妧。待他放下花枝,摘去牛头面具时,姜妧发现却是与她家邻地的高琥。他长得虎背熊腰,魁伟健硕,一张古铜色的四方大脸上印着一些浅麻,每当情绪激动时,那些麻子就会变成鲜红色的血点。此刻,这些血点就在他脸上突突直跳。他直愣愣地盯着姜妧,厚实的嘴唇嗫嚅着,似乎要说什么,可终究没吐出一个字,咧开嘴憨厚地一笑,挠挠头走开了。待他离去,姜妧垂头查看篮内,只见花枝已装得满满当当,几乎要冒出来了。
两个女侍略一查点众人的花篮,走到姜妧身边,恭敬地把她请出队列,向人群宣布道:“今年的姣女评出来了,她就是姜家湾的姜妧姑娘。”
这时,去年那位姣女从社坛边走了上来,脸上已不再蒙着纱巾。她走到姜妧面前,举手摘下桃花玉发冠,端端正正为她戴在头上,又解下锦帔,披在她的身上。而后抚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眼中闪出感慨、欣慰的泪光,冲她微微颔了颔首,转身往外走去,淹没进了喧闹、欢呼的人群里。
女侍引她走到广场中央,向围观的人群大声问道:“我们的姣女俊不俊哪?”
“俊哪。”人们欢笑着喝彩道。
“俊就往饱里看吧。”
两个女侍笑着退在一旁。姜妧仍旧如在梦中一般,难以相信降临在身上的荣耀。周围嘈杂的议论和热切的目光,羞得她双颊滚烫。“姐,姐。”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喊声。凝目望去,只见表妹田萦不知何时与母亲聚在了一处,正在涌动的人群中,欣喜若狂地向她挥手。看到她们,她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从容地抬起脸庞,接受人们的瞻视。
“好了,姣女该向泰姆献花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侍走上前说道。然后左右护侍着她,分开人群,向社庙走去。
——《姣女》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