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比兴之国:18-19世纪中亚被遗忘的群雄略记(中)
前文: 表里比兴之国:18-19世纪中亚被遗忘的群雄略记(上)
最后的“粟特王国”:法勒加尔、马斯察、克什图特与凡
法勒加尔(有时候会以首府乌尔米唐的名字称呼)、马斯察、克什图特与凡是四个由雅格诺比人(粟特人的后裔)与塔吉克人共同在泽拉夫尚河上游建立的邦国。根据雅格诺比人自己的传说,雅格诺比人的祖先自阿拉伯征服(8世纪)以来便生活在乌拉提尤别以南的群山当中:
“在8世纪阿拉伯人入侵后,河中一位名叫迪瓦什蒂奇(divashtich)的粟特头人带着自己的人民避难于穆格要塞(也就是后世乌拉提尤别城中的穆格要塞),后来他们就在乌拉提尤别城南的法勒加尔、马特察和雅格诺比三地定居下来,繁衍生息至今”
迪瓦什蒂奇其人并非虚构人物,乃是历史上潘吉肯特粟特王国的最后一位君主。他在背叛阿拉伯人后被俘遇害,而他的王都也被入侵的阿拉伯人付之一炬。虽然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粟特人逃难的历史记忆,但是这个传说很明显是在16世纪后形成的——法勒加尔、马特察(以及并未在传说中提及的克什图特与凡)等地区的名称直到16世纪才被记录于中亚文献当中。
就笔者所知,一件于1525年9月22日完成的请愿书(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所文书馆藏4069号文书)最早提及了这些地区的存在。在这份请愿书中,来自阿斯塔纳、帕加尔(Pargar。也许就是Falgar的另外一种拼法,但笔者不确定)与马斯察(Mascha)等地的和卓们、谢赫们与地方显贵们共同请求汗王恩准一位名叫阿布.巴克尔的人担任穆罕默德.巴沙尔麻札的谢赫,理由是他的祖先早在1343年便担任过同一职位。这份文书不仅确认了马斯察的存在,也同时证明了此地在16世纪初即已落入布哈拉人的统治(至少名义上如此)。
不过很奇怪的是,布哈拉的官员们与精英们对这片臣属于汗王的土地毫无兴趣可言,甚至以博学名世的布哈拉文士马哈茂德.伊本.外力都在他的地理志中完全无视了这片地区(诚然,他在记述撒马尔罕地区时提到了粟特地区的存在,但是他的记述当中充斥着阿拉伯征服前后编撰的阿拉伯地志和史传的引文,并未提及这片地区的现状)。因此我们很难系统了解布哈拉人在当地的统治是如何维系的,但是幸运的是,仍然有少数当地的档案文书流传至今,可供我们参考。
例如根据一份1579年3月18日完成的土地出售文书(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所文书馆藏57号文书),纳萨夫的一位贵妇人阿拉伯哈尼木('Arab Khanim)决定出售她在各地拥有的房产。恰巧这位妇人在凡地区(Zamin-i Fan)和其他一些雅格诺比人-塔吉克人的村落也占有不少土地,她便将这些土地以1500腾格的价钱卖给了其他人。虽然文书中并未提及出售土地的具体面积(一般是以塔纳布计量),仅仅是描述了这些土地的四至,但1500腾格在16世纪的中亚无疑是一笔巨款,因此这位妇人占有的土地肯定也不少。除了私人拥有的土地外,国有土地(Mulk-i Padishahi)也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一如其他地区)。就在同一份文书中,文书的撰写者便确认了妇人的土地在西面与国有土地相邻。但是由于资料的匮乏,我们并没法确定在这片土地上国有土地的规模到底如何。
除了私有土地和国有土地外,这片地区也存在着一些由宗教人士占有的土地。和汗国内部的其他土地一样,这些土地也都是无需纳税的。例如,根据一份1648年由布哈拉汗王穆罕默德.纳迪尔伯克颁发的敕令,法勒加尔地区由密尔.奥玛尔与毛拉.穆罕默德.阿里所拥有的土地永远免于地税(Kharaj),同时任何法勒加尔的地主(Malik。这里不应该理解为君王)、地方显贵(arbab)、侍臣(mulazim)和士兵(sipah)都不应该从中进行索取(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所文书馆藏989号文书)。
有趣的是,在这份文书当中,此地区归属于撒马尔罕的“大粟特区(Soghd-i Kalan,也许就是马哈茂德.伊本.外力所提及的粟特地区)”,因此理论上这片地区的政务应该是由撒马尔罕的官长进行管理的。但是事实上,这片土地的政务管理是由汗王或王子自己的代表或官员(gumashtegan)来执行的,而这些代表或官员似乎是直属于汗王或王子的,与撒马尔罕官长无涉。例如,在一份1695年10月21日颁发的关于土地划分调整的文书当中,为了解决法勒加尔与马斯察居民之间的土地纠纷,王子乌拜杜拉(未来的乌拜杜拉汗)和他的代表或官员对两地边界处的土地做出了若干调整安排(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所文书馆藏1172号文书)。而在另一份类似的文书当中,安排则是由王子乌拜杜拉一个人做出的,并没有提到代表或官员的存在。鉴于乌拜杜拉的身份,我们很难相信他会一个人特意来到法勒加尔和马斯察做出相关安排,因此实际上应该还是王子的代表或官员处理。
综上,我们可以认为:直到18世纪布哈拉汗国走向崩溃之前,布哈拉各王朝的汗王都能够有效的掌控这片地区的土地事务与人事任命,对当地建立起实质性的统治。但是随着布哈拉汗国的崩溃,这片地区随即落入了汗国东部的诸侯乌拉提尤别玉兹部首领手中。这片地区所有权的变动具体发生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在1748年之后,当地的政务便落入了乌拉提尤别人手中。例如,根据一份在1748年末-1749年初颁发的文书,乌拉提尤别统治者法齐勒.比(文书中的Nizam al-din Muhammad Fazil Biy Dadkhah)向马斯察的长老(aqsaqal)和头人(nadkhuda)宣布自己任命哈斯木伯克为萨达伊巴剌地方显贵的决定。法齐勒比授予了哈斯木伯克征税的权力,并要求当地居民服从于他(塔吉克斯坦科学院历史所文书馆藏263号文书。虽然文书的抬头仍然是奉布哈拉汗王之名,但是这只是名义上的尊崇罢了)。
虽然乌拉提尤别占据了整片地区(直到1829年),但是他们也没能留下多少痕迹。我们只能推断,除了马斯察地区和法勒加尔外,似乎都是沿用了布哈拉汗国时期的代理人统治。马斯察地区,得益于其优越的防守条件,被乌拉提尤别人当成了专用的避难基地。当地未见有独立的统治者,似乎由乌拉提尤别阿奇木亲自管理。当布哈拉军或浩罕军攻击乌拉提尤别时,阿奇木就会带着城中百姓一起逃往马斯察避难。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沙俄征服前夕——乌拉提尤别阿奇木巴拉特伯克于1861年被浩罕军攻击后举族逃往马斯察避难。而法勒加尔,作为该地区最繁荣的小城,也备受乌拉提尤别王家重视。自1790年代起,乌拉提尤别人就形成派出王子或高官坐镇该地的习惯(直到1829布哈拉人征服该地为止)。史书上记载过四次这样的例子:马哈茂德汗(1790s。王子,后来的乌拉提尤别阿奇木),密尔.穆罕默德.托克萨巴(1828年。高官),博地雅尔.达德华(1828-1829年。王子,后来的乌拉提尤别阿奇木)与穆罕默德.萨迪克伯克(1829年。王子)
当时间来到1830年代,伴随着布哈拉-浩罕竞争的激化,这片地区便为两大汗国所垂涎。在1828-1829年间浩罕军攻破乌拉提尤别城后,浩罕人和布哈拉人便一起瓜分了这片臣属于乌拉提尤别的地区——布哈拉将军阿雅兹比于1829年趁乱攻陷法勒加尔并接受了凡和克什图特的归顺(但是实际上凡和克什图特可能是由刚刚归顺布哈拉的“小弟”乌尔固特代管的。),而浩罕军则接收了马斯察。除了一定的驻军外,浩罕人和布哈拉人也无意直接统治这些地区。因此在1839年浩罕流亡王子速檀.马哈茂德伯克(汗王穆罕默德.阿里汗的弟弟)前往布哈拉会见异密纳斯鲁纳后,异密便慷慨地将法勒加尔作为封地赠与了他,让他在当地建起了一个独立小王国。
根据浩罕编年史《历史摘要》的记载,速檀.马哈茂德伯克在他两年的短暂统治期间可谓是励精图治:”他和当地百姓一起穿着破旧的衣服,他作为君主所穿的衣服也仅仅是随手拾到的破旧布料罢了。当看到人们开心地走在路上时,他就会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在1841年,速檀.马哈茂德汗带着由法勒加尔人组建起来的部队攻向了由浩罕军占领的马斯察。他成功地击败了浩罕驻军并拿下了当地,一度威震库希斯坦(他的胜利引发了其他浩罕统治下的山民的暴动,将浩罕驻军逐出了喀拉特勤)。但1841年底,在与哥哥和解后,他便离开了自己的王国,回到了他的故乡费尔干纳。
此后的近三十年中,随着布哈拉-浩罕竞争的谢幕,这片地区便再度淡出了精英们的视线。除了马斯察外,其他几个地区似乎重新陷入了诸侯混战(布哈拉人无法有效管控这一地区,从而引发1870年沙俄军自行征服该地区)。在布哈拉-浩罕战争结束后,重新恢复的乌拉提尤别再度夺下了马斯察。虽然乌拉提尤别人对马斯察的掌控能力已经大不如前,以至于该地甚至在1847年一度被邻近小国库洛布的君主米兹拉布伯克.胡特兰尼(Mizrab Bek Khuttalani)征服过一次(浩罕编年史《世界史记》持此说),但是乌拉提尤别人还是有惊无险地保有该地——直到1870年沙俄的征服为止。
1870年,沙俄将军阿布拉莫夫决定对不愿臣服于沙俄的地方诸侯——如克什图特的沙迪伯克等人——进行袭击(当然,是以”科学考察“的旗号)。虽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愿意接受沙俄的统治(例如马斯察便派出了一位叫帕察和卓的使者警告俄罗斯军队不要进入他们的领地,否则将遭到袭击),但是他们的挣扎在沙俄军队先进的武器和战术面前却显得无济于事。此战过后,沙俄的威权将在这片地区上确立,而原有的政权将作为俄属撒马尔罕治下若干半自治伯克领得以延续(直到苏维埃势力进入这片地区)。俄罗斯东方学家亚历山大.库恩和他的助手阿卜杜.拉赫曼.穆斯塔吉尔(一位来自撒马尔罕的商人)也同样随军进入此地。在这些独立的诸侯被沙俄军队无情地摧毁时,穆斯塔吉尔却以悠闲观察者的姿态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下了俄罗斯征服前当地人们的日常(此日记未公开出版,目前收藏于圣彼得堡东研所。笔者收藏过其副件。值得一提的是,穆斯塔吉尔是第一位系统地记录下雅格诺比语语料的人)。
穆斯塔吉尔首先提及了当地的物质生活。根据作者的观察,大多数山民以农耕、种植树木和畜牧为生,各个农场种植的粮食仅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大米则需要从山谷中额外进行购置。山民们会将他们的干果、牲畜和一些副产品带到乌拉提尤别、撒马尔罕、沙赫里夏勃兹、希萨尔、潘吉肯特、忽毡、吉扎克、卡塔库尔甘、米扬卡尔等城市的市集上出售(比如作者在文末便收录了两首当地人的诗歌,分别描绘了前往沙赫里斯坦和忽毡城赶集的轶事),并以获得的金钱在当地购置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回乡。在法勒加尔、马斯察和凡,如果一个人拥有一百只以上的羊,他就会被叫做富人,而那些没有土地、家资较少的人会被称为穷人。在当地,只有马和羊会被视作财富,而山羊和驴则不被视作财富(此外作者还补充说,山民很少养鸡)。作者还观察到,这片地区的土地大多为地主和宗教人士持有。但是牧场的话是个例外,因为当地人将牧场视作王家所有,任何人只要向王家纳税都可以适用。当地的手工业并不发达,以纺织、木工、铁匠活、板雕、木工、地毯编织、制陶等为主。有很多居民是铁匠或鞋匠。当地最知名的工匠:玛齐瓦诺等村庄的金匠和珠宝匠(作者在书中还特意收录了几首关于当地红宝石的赞诗)与比特村的鞋匠和火柴工。
而关于文化生活,作者也记述颇多。根据作者的观察,当地的习俗与撒马尔罕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例如,在大多数村庄,妇女不用遮住脸部,而未经女孩同意,任何人都无权娶她们为妻。在这片地区,10-15户人家以上的村庄一般会有一所学校,而大一点的村庄则会有2-4所不等。在法勒加尔,还有专门的女子学校,由女教师(Bibi Otin/Bibi Khalifa)负责教授学生。这些山民自己不会制作书籍,他们的书籍都是从撒马尔罕、布哈拉、乌尔固特、潘吉肯特、乌拉提尤别、忽毡和希萨尔捎回来的。作者在日记之后还附上了从当地收集来的一些语料(乌尔米唐语,也就是如今的雅格诺比语的一种方言、“山区味”的波斯语和突厥语),当地的语言使用情况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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