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之殒
2019年,我参加了一个编剧讲座,正好,自己也想写篇关于孤独的小故事,所以有了这篇小文章。时隔多年,想着分享出来,欢迎感兴趣的朋友批评指正,也算是对那时自己心境的描述。
阿廖莎是个小姑娘,没人知道她几岁了,有人问时,她只是用自己那双大眼睛盯着你傻笑。今年是她住在新拉格孤儿院里第二个年头了。阳光热辣的夏日,孤儿院的广场上,泥地里黑乎乎的石头被热气围绕,仿佛要飞到天上的云里躲一躲。午饭后,铃声响起,孩子们在看护员带领下回到休息室,大约半个小时后,哥特式尖顶的主楼里,鼾睡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这时,主楼后面一片快到大人小腿高的草丛里,露出一颗活蹦乱跳的小脑袋,下面包着一件满是油污和泥巴的儿童连衣裙,看得出原来是件带着白色斑点的蓝色小裙子。确定四处无人后,裙子的主人光着脚,跳着走到草丛里,在全是尖刺的铁围栏旁蹲下来。这里有块大石头,下面长了一株蒲公英,很小,应该是刚长出来的。
“你好,我叫阿廖莎,”小姑娘很认真地盯着蒲公英,“我认得你,我家的后院有许多草长得跟你一样。妈妈经常带着我去院子里找你们,她说你们用处很大。”她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抬头想想,“那时我还住在家里……是个特别大的房子。可我不喜欢那……太大了,我经常因为门太多找不到地方。”阿廖莎笑了笑,“因为这事儿,妈妈总是骂我,说我不像个‘贵族’。我可不想变成一个什么‘千金小姐’,”她轻轻挽起裙子边,两腿并排放在身子边坐下来,黑乎乎的小手撑着地,“因为我不想改名字,我怕将来忘了自己叫啥。就像爸爸……别人老是叫他‘公爵阁下’。有一次,我也这么叫他,害得大家哈哈大笑。”她低头抿了抿嘴,“我再也不想改名字了。名字只是个东西,重要的是大家能用它想起我……比如克莱尔姐姐,她总是骂我,还叫错我的名字,我又不叫‘维纳斯小姐’。嗯……可能我和她认识的那个人很像吧?每次她这么喊我,总要打我一顿。”阿廖莎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她要醒了……我可不想再被叫错名字。”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几步,挠了挠脑袋,回过头,“你应该有个名字,也许我会想起你……嗯,你就叫‘维纳斯小姐’。你喜欢吗?我还会来看你的,我只是想说说话。”
午后,爬满翠绿藤蔓的窗格里又响起酣睡和叫骂声。“你好,‘维纳斯小姐’,”小姑娘又在草丛里坐了下来,“今天来晚了,对不起。克莱尔姐姐今天好像有心事,我等了好久,她才睡熟。”她用手指点了点蒲公英新长出来的黄色花瓣,低下头,“我知道她心里想啥。今天那个盖乌斯先生又来找她了。我听见了他们说话。他总是来这找克莱尔姐姐,每次就是请她喝茶,还请她去他工作的那个教堂看看。”说话间,阿廖莎把小手向后撑着坐在草丛里,仰起头,盯着黑乎乎的围栏,“其实盖乌斯先生只是想说,他喜欢克莱尔姐姐,我不懂,为啥他不直接说出来,还总是没完没了地往我们这跑。如果直接告诉克莱尔姐姐,我想她也会很开心……大人真奇怪。那会儿妈妈告诉我,语言是人们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什么工具,她还教了我好多外国话,”她挺直自己的小身子,举起自己的右手好像数着什么,“她教过我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拉丁语,好像还有东方的什么方块字,不过教的最多的还是法语,”小姑娘的手放了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学这么多,我总是把各种话串一块儿了……什么‘表达自己想法的工具’,我倒觉得,说话更像是法尔金诺那个破棚子里的大锤子。”她嘿嘿笑了笑,“法尔金诺是我家的木匠,他总是拿那把大锤子修各种各样的东西。锤子就是在找好的地方钉钉子。如果没钉好,那就有意思了,我总看见他用锤子背面往外拔钉错的钉子,那样子很好玩儿……我不明白他为啥总是把钉子钉错了,为这事,爸爸总是骂他,他就总是傻笑,一边又费劲地往外拔钉子……为啥他就不能一次把钉子都钉好呢?”阿廖莎揉了揉眼睛,两只小手垫在大石头上面,黑乎乎的下巴摊在手背上,“可能他也不想钉错吧,人总是会犯错。他每天要干好多活儿,可是干的最多的还是拔钉子……我不明白爸爸为啥老是为这点事生那么大的气……他自己应该比爸爸还要生气,可并不是这样,真奇怪。”说着,阿廖莎又把脸颊贴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闭上眼睛,“大人总是会做些奇怪的事。妈妈总是告诉我,要像个‘淑女’似的保持沉默,可一到家里来了客人,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些我不明白的话。为啥那会儿她就不能像个‘淑女’呢?克莱尔姐姐也总是唠叨,整个屋子里的人总是想让我多说点话,可是每次我跟他们说要“像个淑女似的保持沉默”,他们总是笑。慢慢就没人跟我说话了。”她努了努嘴,“我不是不想说,我觉得他们说的话没意思,我不明白,为啥他们聊了这么多无聊的东西会那么高兴。”忽然,她兴奋地挺直身子,朝着围栏外面望着,好像记起什么,“我最喜欢和我的墨提斯老师说话。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每次和她说话我都特别开心……她经常给我念诗,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句子说话,偶尔她也会用家里的钢琴教我唱歌……她总带我去房子附近的山上散步。有时我们就坐在石头上,听她讲些过去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她跟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一个疯子的故事,”小姑娘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了,低下头陷入沉思,“在一个叫巴伐利亚的地方,有一个国王,可是人们背地里都嘲笑他是个疯子。他盖了一座全是天鹅的城堡,为了看他最喜欢的歌剧……我觉得他真酷!为啥大家会觉得他是个疯子呢?那他真是个疯子,为啥大人又要让他当国王呢……真奇怪。”她瞅了瞅‘维纳斯小姐’,“你觉得他是一个疯子吗?”
“你好,‘维纳斯小姐’,”阿廖莎蹒跚地走到‘维纳斯小姐’跟前,轻轻咳嗽了几声,几乎是摔在石头上。她脸上已没有了前几次造访时的生气,完全是苍白的,嘴唇不时在发抖,只有那双大眼睛还残存着一丝活力。满是灰渍的连衣裙已经换成了一件黑乎乎的病号服。“克莱尔姐姐不让我出去,还把我跟其他小孩分开,我现在有自己的房间了……”她又傻笑起来,“他们说我的肺有点毛病,不让我轻易活动,还说我发烧,所以我总是没机会来看你……你好像已经长大了,已经有这么多‘白宝宝’啦。”阿廖莎用手指,疲倦地点了点“维纳斯小姐”头上的种子。“我花了点力气才跑出来。自从我住进自己的小屋后,克莱尔姐姐再也没叫过我‘维纳斯小姐’……可是我很想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小姑娘的眼睛里似乎浸出两滴泪水,泪痕经过满是泥巴的脸颊变得黑乎乎的。“这两天我老听见他们偷偷说话……这里快被铲成平地了,要改成埋死孩子的地方……最近总是这样。盖乌斯先生来得更勤快了,可他已经很少和克莱尔姐姐说话了。他总是来找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准是想说喜欢我。就好像当时他跟克莱尔姐姐说的话。可是什么‘宽恕’、‘赎罪’之类的话听起来很怪……他说我会去天堂,我问他,‘那我可以和那个疯子说说话吗?’他问我什么疯子,我说是那个盖城堡的疯子。他就不说话了,只是冲着克莱尔姐姐摇头。”阿廖莎笑了笑,喉咙里似乎塞了团东西,声音有些沙哑。她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鼻涕,用手把自己的身子撑了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维纳斯小姐”,“我听见除草工今天下午就会来,他们会把这里铲的干干净净……他们看见你,会不会愿意把你留在这儿?你有小宝宝了,他们会不会好好照顾你呢……我不知道……”阿廖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静静看着“维纳斯小姐”,“我还会来看你的。最近我老是做梦,我听见你想跟我说话……我们在梦里还会再见的。”说完,阿廖莎睁着大眼睛傻笑起来,眼里所有的气息好像一下全投给了“维纳斯小姐”,颤悠悠的两条小腿往回走。大约十分钟光景,主楼又响起了酣睡和叫骂声。和平常有些不同,“维纳斯小姐”的名字在主楼里显的格外刺耳。不久,主楼后面的草丛里,两柄黑乎乎的铁铲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飞絮吹过新拉格陈旧的主楼,从铁围栏的缝隙里向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