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何大草

十月廿六日。赴城中刀鋒書酒館聽何大草先生講他的新書《夜行者》。他的書買過幾種。讀過幾種。都是小說。大多是寫古人。而又能跳出藩籬。另創異境。很有意思。文筆又乾淨又有韻味。當代的諸公。汪曾祺。阿城之後。似未再見。他來說創作。想必甘苦自知。
他說自少年時起。著迷的就是歷史小說中的虛構部分。遂逃離歷史系而成為媒體人。而媒體人也有玻璃天花板似的透明阻隔。必須要求真實性。又開始疑惑。逃離歷史十幾年後。嘗試寫小說。在某年的十二月卅一日。開始想寫小說。而最先浮出水面的。就是久遠歷史中的荊軻和秦皇。
迅翁的《故事新編》給他的啓發最多。如何在歷史中去開啓想像。著力虛構。他寫荊軻刺秦。最後圖窮匕現的。並不是破皮即死的凶器。而是秦皇朝夕相處的竹劍。荊軻欲以此為警告。如此的重構前塵。遂跳出了《史記》的限制。把歷史人物的終點變成小說敘述的起點。而當得不出結論之時。就讓敘述來呈現。

最先讀何先生的書。是《春山》。用小說筆法寫王維的最後一年。借古人的經歷寫自己的見解。從前最愛汪曾祺先生的《金冬心》。雖然只是短短的篇幅。卻寫活了名士風流背後的可笑。如今又可再加一篇何大草寫的王維。都達到了不必增刪一字的高度。
然而我又極不喜歡他把王維塑造成同性戀的這種腔調。摩詰誠然簡淡無煙火有潔癖。卻也讀不出分毫“腐”的氣息來。然而這是作家的創作自由。又豈能奈何。
小說裡也提到作為晚輩的杜甫。借裴迪之口說杜詩亦有高於王詩者:“‘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在你之上罷。”“你是讀得出來的。何況。就詩說詩。你從來還是說實話。”“你比他早慧。寫到了不盡之意。他比你老辣。吟出了弦外之音。”王維的回答則是:“看扁倒沒有。他的詩。我是看過一些的。都是貼著地面在寫。就算是個好的詩人。他也只是最好的走獸。至死不能飛起來。更別說⋯⋯超凡出塵的一刹那。”

自然。這些話不可能是摩詰所思所言。而是何大草的見解。說老杜貼著地面寫。可謂毒辣。
不知道何大草有沒有讀過顧隨先生論杜詩的文章。那真是老杜知己:“真的山水當然大。而且不但可發現高尚的情趣。且可發現偉大的力量。此情趣與力量是在盆景。園林中找不到的。”“老杜詩蒼蒼茫茫之氣。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讀詩皆能看出其偉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老杜詩中有力量。而非一時蠻力橫勁。有的蠻橫乃其病。其好詩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費的。其力皆如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狀者。色彩雖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內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紅。柳之綠。是內在生命力之放射。不是從外塗上的。且其範圍不是盆景。園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詩人應有點幻想。銳敏的感覺。老杜的幻想。感覺是壯美的。不是優美的。在溫室中開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詩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熱。”
有這樣的直面現實與自己的力量。老杜當然可以充滿自信而不去焦慮。哪怕已經快到人生之途的盡頭。
而對我來說。欽服老杜的詩與力。然覺得摩詰更值親近。以前有札記嘗道之:“十來歲時即喜讀摩詰詩。先後買得上海古籍影印趙殿成箋注本。岳麓版排印本《王孟詩集》兩種。耽讀甚久。頗見痴迷。愛賞其詩文既有色彩明麗欲流的諸般景致。又復有矯健精神的青春氣息。如‘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都是叫人感到其內在的一種律動。且這種律動又時時隱藏於節制冷靜的外殼之中。這和太白的熱衷。老杜的有力都大大不同。儘管都是極為神駿的。當然在此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清淡無為極富寂靜之趣的句子。好像‘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摘露葵。’‘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凡此種種。都能令人飄浮的心沈寂下來。進入無色無臭的空無里。 ”

此後是《隱武者》。一天時間幾乎手不釋卷讀完。感受最深的是無常兩個字。無論是深宅大院。還是市井旮旯。無論是高手。還是小民。都沒有任何區別。果然是冷冰冰天地不仁四個字。
這書不必當作武俠小說來看。即使看也是寫意派。刀光劍影。外拳內功這諸般東西只是皮相。底子裏仍是大變局大時代碾壓之際一眾生靈的無告無望。
就文字風格來看。《隱武者》的調調很有些像汪公曾祺的《八千歲》《歲寒三友》那樣的路數。或者再往上挼一輩。沈從文先生寫土匪寫官兵寫鄉民那些短篇。
前些日子讀葛亮的《燕食記》。也是同樣有在文辭和意境上盡力做舊的痕跡。只不過何大草更老辣。也更疏淡些。畢竟天性和閱歷都擺在那邊。
這小說還有一個進入的角度。那就是不妨把他看作是一幅老成都的導遊圖。聲香味觸法。有風俗畫的底韻。甚至有些李劼人的野心了。這也是更讓我覺得有意思的去處。比如某回寫到何小一逛舊書鋪。就很有趣:

“皇城北邊是後子門。再往北。行約一里。即為騾馬市。小一頭一回來成都。聽說了騾馬市。就興衝衝趕來。以為會遇上咴咴馬鳴。駿驥揚蹄呢。啥都沒有了。從前的騾馬市場早已移出了城外。向西一拐。是羊市街。羊市巷。也聽不到羊叫了。不過。東拐就對了。是西玉龍街。一條街都是賣舊書。字畫。字帖。古玩。古董的。很對他的胃口。他辦完正事。習慣地在騾馬市寫了客棧。寄了弓箭。佩刀。就上西玉龍街閒逛。一家一家的舊書鋪。很夠他流連。多數夥計。掌櫃都跟他熟了。曉得他錢不多。任他翻。也任他抄。
有一回。他翻到一部弘仁的冊頁。愛不釋手。老掌櫃鬍子一大把。拍著懷裡的小孫女。跟他說。‘弘仁太冷了。你年紀輕輕的。換一個吧。’就遞給他髡殘的畫。也是冊頁。
他展開細細看了。大為驚訝。‘髡殘’二字。雖有枯淡。高峻之意。而觀其畫。即便是寫秋冬之景。也點綴著紅色。暖到人心口。掌櫃又說。‘你喜歡。就拿回客棧看嘛 。明天還回來。’
這家鋪子叫作七草庵。何以有此名。小一好奇。卻也不便多問。自此之後。小一上西玉龍街。必進七草庵。買與不買。老掌櫃都和顏悅色。”

近些年我也時常去成都閒逛。舊書店卻早已不像從前那樣興旺。有名的淘書齋也陸續減縮門市。最終可能還是得回歸虛擬的網絡。四川書市尚在梨花街的時候也逐層轉悠過。後來搬到北大街那邊也去。
新書毫無意思。還是只在舊書店裏盤桓。據說周末有幾處地方有舊書集市。我除了在文殊院附見出沒過幾回。其餘一概沒有機會去隨喜一番。想想也是可惜的事情。
小說中提到的西玉龍街如今也還叫這個名字。可惜其間的舊書鋪書畫鋪都消失不見。我也去過這條街。當然沒有小說裡面的情調了。幸好我還有點微痕照影。
某年買得一冊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九年五月出版的《中國文學史》。亦是鄭振鐸的著述。因為所用道林紙的緣故。此書雖水漬頗多。卻也稱保存完好。書中插圖甚夥。尤其卷首。彩印兩幀敦煌幡畫。色澤鮮麗。頗為養眼。雖然僅存一冊。也是有意思的書。
買這書還為了後面的一小則墨筆題記。“民卅三年春二月二日購於蓉城西玉龍街成記書店。國幣百壹拾圓。天澤誌。”其實還有一行字。然為膠水粘住。開首的字已看不清楚。只餘“人葉菲落囗寄售”數字。另書中有鈐印數枚。分別是“俞斐諾印”和“葉菲落”。

大膽猜測一下。此書的前任主人叫俞斐諾。另外取了一個筆名叫葉菲落。這應該是一位頗喜歡文藝且如郁達夫一般走感傷路線的年輕人。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本書去到了成都西玉龍街的成記書店寄售。遂為第二任主人“天澤”所有。其時為民國卅三年亦即是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只是世易時移。這“俞斐諾”和“天澤”兩位早已湮滅在歷史埃塵之中。無法考證他們的生平了。
即便這“成記書店”。也因為沒有一冊類似於《琉璃廠小記》的書而不知究竟。今天只知道在民國年月裡。成都的古舊書店便集中在西玉龍街和玉帶橋。其餘學道街。鹽市口。祠堂街。東大街亦各有分布。多達一百餘家。
一時興起。網路上搜尋一番。天涯社區上有名為“川源”的朋友在二〇〇七年寫過一篇《成都古舊書店》的文章。可謂如數家珍。其中有一段話叫我眼前一亮:
“西玉龍街成紀書店主人蘇成紀。玉帶橋蜀文書店主人吳道忠。會府西街復真堂經理潘永衡和西玉龍街式臣書店主人葉式臣都是地下黨員。他們團結教育舊書業同仁。發行進步期刊。保護進步讀者。反對國民黨政府的無理攤派。組織同業互助的‘寒林會’等。起了很大的作用。”
“成記”和“成紀”應該便是同一家書店吧。不知道小說裡年紀輕輕的何小一和劉元雨在各自閒逛成都的時候。有沒有在這家店𥚃停下來。左翻翻。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