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一
她感到害怕,不是因为门外的脚步预告着,那位她曾交付了自己全部尊严的男人已经坚决地离去,而是她不得不明白,像她这样的人,早就配不上爱情。 李一一坐在窗前,闻着从冰冷的地砖翻涌上来的中药的臭味。透骨草、鸡血藤、山茱萸、菟丝子,玉竹、五味、还有石菖蒲和蜈蚣,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喝上一罐,任由那些苦涩漫过舌苔。 她用左手手心和右手的手背,像个“个”字一样夹起那只幸免于难的盖子,也许第二天,邻居就会指着这里说:“个女娃子家家的,怎么又闹起来了。” 她几乎不出房门。也没有什么人值得她出去。但每次出去,她都会听到,那些好心的闲言碎语,李一一,嫑瓜兮兮的,你内个样的条件,还挑三拣四;都会看到,那些特别好闻的阳光扑打在行人红彤彤的脸上。之前,窗外是片空地,只积了些大小不一的卵石。清晨,太阳在东边的神鸟塔留下一滩巨大的椭圆形的亮斑后,竟会在石头上跳出耀眼的光。后来空地盖起了板房,地面浇上混泥土。从森林区来的工人,把坚硬的水泥踩出嗒嗒嗒的声响。路边种上绿植,远处铺上青石板。一位从宽窄巷子里走出来的人,把‘褶子’生生连到了街的对面,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房顶从此就都亮闪闪。再不久,游客走过来,对楼下的临时工厂和冷凝装置好奇。他们的狗乱撒尿,两边争吵不休。又过些时候,全城的狗被扑杀,换成了孩子撒野。有用石头打门的,有硬掰树枝乱扔的,有给那群森林区工人晒的铺盖划得乱七八糟的;最严重的一次,有小孩把信号基站给打停摆了,大多人当场就吐,只李一一和这个小区的老人例外。最后,工厂搬走了,对边的宽窄巷子成了魔方城最繁华的地段。那个时候的李一一还是很快活的。母亲每日练她的左右手,带她去周边逛,让她用脸、用脖子支着护栏使劲,慢挨上楼。小区里的老人对她很惋惜,“这个女娃面相好哦,以后怕硬是个美人。” 李一一因此认得周边所有植物的品类,比如矮百合、蒲公英、满天星、鸢尾花,比如松、柏、桉树、桦树、银杏。母亲说她小时候,祖母会带她去一条栽满了杨柳的街道玩,街两侧是从岷江分支引出来的清冽的水道。光脚踩下去,覆有青苔的石子会硌得你脚底生疼,小水车在街的岔路口,打得水花噗嗤噗嗤。家长在路上走,牵着小孩在水里蹚。后来,‘紫坪铺’淹没了那里,一切就都变成回忆。祖母不来魔方城。李一一对城外的印象,就只剩下碗口一般大的虫子,烧不完的蚊香和风油精了。 李一一把倦透了的身体艰难送到厨房。说起来,膝盖上的中药罐子还是外婆留给她的。李一一人生第一次憧憬爱情的时候,才知道,那年自己三岁,因为一场地震,母亲带她去城外避难,外婆留她一条项链,说是结婚带。后来,堰塞湖的问题,她们回到这里,‘合金脊柱’的原因,她又变成这个模样。外婆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她。他们却很快地生下了她的‘哥哥’。她和他们的关系,就像是每日每夜地坐在窗前,数外面的空地。 其实,李一一的父亲待李一一并不算差,不承认她这个女儿,也留下了一套房子。这么多年,母亲在的时候,他也会嗒嗒嗒地从外面的混泥土路走过,噔噔噔地来到这里。现在,外婆死了,母亲死了,他靠着‘合金脊柱’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实际也该是死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受他在‘褶子’里那些铺子与事业半点的惠。她确信,自己还能活在魔方城外围半真半假的夹缝中,还能靠自己从小训练的手指、关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比如,关掉和胸口齐平的一切设备的按钮;把没有摔碎的盖子夹到台子上去。可她从来不敢让自己怀疑的事——就在刚刚——已经不得不去怀疑了。 像她这样的人,是否值得更好的爱情呢? 赶过来的保姆,把寝室里的碎渣和水渍给处理干净。今年,李一一已经找了第五个人协助她生活。她的自理情况倒不特别糟糕——除了少数胸口以上,个别胸口以下的事情——多少年来,她都是逼着自己独立解决吃、喝、拉、撒。 对边的‘褶子’影响越来越大了。普通人没有成功植入‘合金脊柱’,已经很难在魔方城生活下去。过去的赵姨、鹭姐、杨姐、帆姐,后来的王姨、彭妈、冯妈,都齐齐到宽窄巷子里去了。以前她们还能回来,给李一一讲讲那边的见闻,说,褶子里的城市和这边完全一致;说,外面是打碎的魔方,里边是拼好的;说,褶子里也有褶子呢;说神鸟塔熠熠生辉,说三星堆神秘永存。现在,一切讲述都停止了。她之前做主播的网友,全都断了联系。森林区的人要迁到水库的上游去,合金脊柱链接成功的,也得统一搬到新修的萨巴斯剧院。 李一一,还有那群日渐无力的老人呢,只能苦等着。 苦等!母亲在的时候,李一一因为不错的容貌、细心的护肤、戛戛独造的妆扮,还能靠主播(虽然比不上植入了合金脊柱的赛博云镜)补贴家用。后来她没干这事,因为成堆成堆的黄段子和难以置信的低劣的污蔑。同性,说她生了个‘给男人用的子宫’。同行,说她不过是个‘卖惨的花瓶’;异性,问她,那道缝还能不能用,能否夹开酒瓶子?不同行的,就说她就是个无能的怪物——屙屎都要别人帮忙! 其实她多么想养育一个小孩,守着她成长。她多么想,不是只有在爱情里,她才能忘掉“李一一”这三个字代表的是怎么样的一个自己。她想忘掉,满天是灰的魔方城。忘掉三岁那场不成功的合金脊柱的手术。她曾多么想拥抱到一个比父母还爱她的男子,陪他过完一个正常女人正常的一生。合金脊柱,的确能做到这一切。合金脊柱,也的确否定了这一切。 和她类似的残疾的人,可以兜售‘通感链接’,可以给褶子里的人猎奇的‘残疾’体验。可以进入褶子,可以感受到‘正常人’的爱欲的狂潮。时代在进步,她们都不再拥有一颗敏感和自卑的心了。她们都不再以残疾和病理的人自居着。她们都不再以残疾和病理的人自居着,她们活力四射,她们热情似火,她们比过往所有时代的畸人都勇敢而自信。除了李一一们,仿佛大家,都成了这魔方城,同质而又色彩缤纷的一面。 ————其实,哪怕没有褶子,没有赛博云镜,李一一也能来例假,也能离开轮椅,也能用脖子、用脸撑着扶手,艰难出行,也会因为自己嫩嫩的脸蛋,搞一堆瓶瓶罐罐,迎合魔方城内的他人的审视。她拼尽全力做饭,刀割了她的手,流红色的血。她小心翼翼炒菜,油爆她的脸,会起豆大的泡。她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决意活下去。 活下去!这都是最初那位男人给她的信心了。傻瓜,你当然配活下去,配得上更好的爱情。如果未来一天,大多人都无法享受到科技的特权,他们怎么办呢?为了他,她甚至能再一次地去拥抱‘合金脊柱’。先天脑缺氧的李一一,从小就喝中药、扎银针,三岁躲地震,她逃出魔方城。避开堰塞湖,又回到这里。那个时候的神鸟塔还没有如今这么明亮,这么高耸。母亲为了彻治她的病症,报名了彼时刚刚兴起的‘连接’手术。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应该是唯一失败的案例(这件事导致了手术的年龄限制)。可那一截布满了碳素神经纤维的合金柱子,该怎么取代人的血肉呢?她的手脚永远地不听使唤了。医生说,她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这是现在最好的AI医生的论断。她无法看见,属于科学的世界的色彩。她只能守在窗前,看横幅、看投影,看信息广告布满魔方城的大街小巷——合金脊柱是新世界的门票。 门票!李一一是注定卡在新旧世界间的人。她曾将一切埋在心底。她并不对那个代表了一切新可能的‘褶子’的世界有多少幻想。从宽窄巷子里走出来的男人,给了她一切还是缤纷美好的错觉。在他之前,她抗拒着周边人的“好意”。或许只有母亲切实地知道,婚姻对于她这种人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么?她的相亲对象,千奇百怪,从四五十岁的独居中年,到酗酒离了好几次婚的家暴男子。后来,年龄线提到了六十岁(因为六十岁下的人,都要去到褶子里了呀)。“李一一呐,像你这样的人,对方不残疾,就很好咯。囊个要求那么高。重要的是有个人能照顾到你。” “李一一哦,现在褶子那边发展那么求快,跟你差不多的,能连上合金柱子呐,都嫁老太爷生两个娃娃了。你现在还有点姿色,等以后没人要,臭在屋头,都不可能有人晓得。以后褶子里什么都有,谁还记得你。都要到魔方城里面去了。” “李一一,你硬是瓜戳戳的。上次那个那么好的条件,你都不干。你一个人能咋个办?” 李一一,坐在灶台前。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还敢拒绝他们的好心与怜悯,就该和小时候那些被突然下令扑杀的无名黑犬没有任何区别。异类!她找不到逃的方向。城外是死人、荒野和水库。城内最深处,是植入了合金脊椎的新人类。她是一个没有被魔方城分娩完全的残缺的女孩儿。每次叔叔伯伯、阿姨嬢嬢,用惊诧、不解、哪怕是怜悯、和善的目光扫过自己时,她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下半身连床都变得湿漉漉。她能洗那些被自己搞脏的东西———床单、被套、枕巾、内裤,她却洗不掉自己,她的心第一次为那个男人触动,就是因为他能握住自己正慌忙处理粪便的双手,然后不顾气味,在盥洗台前轻轻抱她,对着镜子,像是安慰一位犯了错的小孩。他帮她把一切都收拾到位。甚至橘子味沐浴露的香气,都浸满了她的全身。他帮她吹头发,擦痔疮膏,轻轻护着她,在耳边说,小傻瓜,以后你都有我,让我照顾你。他和她走进了寝室,像动物一样,z爱。 他对她的热情支撑到了第三年。哪怕三年以后,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兴致勃勃地照顾她,李一一也知道,他依然爱她。只是爱情,让她忘记了李一一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又让他反复牢记,他喜欢上的是怎么样的一位永远无法连入‘褶子’的真正的残疾人。李一一在窗前,盯着亮闪闪的屋顶。 男孩曾陪着李一一每日每夜地遭受中药的苦臭,遭受那些奇怪的药浴带来的情绪的崩溃。过往心理学研究告诉他,像李一一这样的残疾人,她们的心总是精致、敏感而且复杂的。他知道自己能呵护她一阵子,却没有信心呵护她一辈子。为了理解他心爱的女人的遭遇,男孩特意在宽窄巷子里买了好几个‘不能自理’的合金脊柱链接,他在‘赛博云镜’ 里砍掉自己的手,甚至在别人辱骂李一一生了个给男人用的子宫时,在云镜里割掉他自己的生z器。他想真正地走进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现实女孩。他讨厌自己背后那段被替换掉的脊柱。他日复一日地体验那些残疾的生活,当他觉得,自己真正能明白那个女孩的心时,李一一忽然不爱他了。这是他感受到的。她瞒着他悄悄去了宽窄巷子,悄悄地签订了第二次连接手术的协议,他指责自己的父母对李一一的恐吓,他不希望李一一去做那个替换掉人类真实脊椎的连接。他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些科学名字的信息素。他们大吵了一架。他们分手了。他走得毅然决然,因为他只想爱一个真正的人类。 李一一又把灶台上的火打开。无论如何,她必须得继续喝药。她想起,在男孩之前,自己最初那段失败的爱情之后,她也是这么坐着。她在母亲的鼓励下,慢挨下了楼。发丝垂着汗水,迎着太阳,迎着形形色色的目光。她大口喘着气,看着远方高高的神鸟塔。那个时候的李一一突然想要个小孩了。因为她确信,自己是整个魔方城里,最健全的那种人。
2024 10.17
于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