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的形而上学(1)
17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曾提出过一套形而上学理论:世界上所有事物都由“单子”所构成,每个单子都是上帝的直接造物,它们完满而独立,都在内部表达着同一个完整的世界。单子的内部是无限的,并且它们都具有灵魂,只是在生命体中,一些单子的内部要比其他单子更加清晰,它们支配着其他单子,并构成为生命体的灵魂所在。莱布尼茨为所有单子建立了一套等级秩序,并在最终收束于宇宙中唯一的实体,即上帝。
然而,这样一套理论终究只能停留在形而上学层面。它过于瑰丽,也过于纷繁复杂,人们更多的是好奇,在单子的内部究竟是怎样表现整个世界的。20世纪,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写了《褶子》一书,向我们揭示出单子内部巴洛克式的奇妙景致,其中一切都在不断地折叠与舒展,运动永不停歇。如果单子内的世界竟是这样,那么现实中的世界是否同样如此?以及莱布尼茨口中那位从未现身的上帝?
19世纪,一位胆大的哲学家冒险向众人宣告,“上帝死了!”。于是,众人恍地从千年的梦境中惊醒,摇摇晃晃地从长久的跪姿瘫坐下来,四下张望新的出路。的确,外部的偶像死了,但内部的“自我”还在,不是吗?人们寻求的不过是一个信仰,这个占位符被称为“上帝”又或者是“自我”,终究还是要被再次填上。又或许,并不是上帝死了,只是祂不再需要向我们展现奇迹,因为一切秩序都已经如莱布尼茨所说,被祂从此划定清楚了,而钟表终于再也不需要上紧发条……
至于20世纪,这一世纪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历史的这一页被反复涂涂改改,争论不休。直到今天,人们才看到,那过去的一百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位德国哲学家,从数学专业离开,经由心理学途径前往哲学,最后决定沿循笛卡尔、康德的路线,延续他们未竟的事业,再次要为哲学奠基。他建立了现象学的方法,以另一种方式重申了前两位哲学家的思想——世界,首先作为被感知到的现象而存在,作为思考的过程而存在。就像前辈们所追求的那样,他把数学放在形而上学之中,来为整个哲学奠基。
另一位奥地利哲学家,他曾尝试将世界的结构直接对应到语言的结构,通过对语言的解释来提供对世界的解释。这一企图在今天看来也许是失败了,但我们反而更清楚地看到,他想象中的那个寓于语言与逻辑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不是事物的总和,而是事实的总和,世界也只在这个意义上才存在。
计算机,作为20世纪最为耀目的发明,在此基础上被发展起来。起初只是一些寻常的算术功能,随后图像显示成为可能。伴随着硬件与算法的双重迭代,越来越丰富的模拟现实开始被构造在里面,仿佛真的有一个缩略版的世界被创造出来,就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人们为此曾怀疑过,也许现实世界真的就以这种形式存在着。
物理学,20世纪进展最迅速的学科,就像其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跟哲学一同嘲弄着人类认知的边界。先是广义相对论的提出瓦解了传统物理学的时空观,时间和空间不再作为整个宇宙的背景,而是充当为结构性的要素参与到初始物理学规则的搭建;随后是量子力学各种阐释理论的提出,人们开始隐隐觉得,在物理学当中发生了一些难以被常识解释的东西,物理学的边界被拓展到更加深入的境地。或者应该说,是人类旧有的常识框架崩塌了,就像一个世纪前的上帝那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人们分明亟需建立一套新的常识。只是在此之前,现代物理学便已经遭遇了障壁。
20世纪中叶,前苏联物理学家赫尔琴曾总结过现代物理学需要重新树立的几条原则:① 在量子层面的严格不可逆性与不确定性;② 将时间作为动力学方程的自然产物,而非相反;③ 不存在独立的物理学实体,所有物质究其根本都是纯粹的数学形式;④ 不存在恒定不变的物理学规则,物理学规则随宇宙演化发生并处于不断的变化中;⑤ 未来的物理学需要能够直接回应人类心智的问题,并提供完整的解释。
同时期的丹麦哲学家肯瑞撰文回应过赫尔琴的观点:物理学不可能也不需要去解释心智问题,任何学科都做不到。肯瑞显然是在回应赫尔琴所树立的第五条原则。除此之外,两人的意见反而相当一致,他们都认为整个物理学已经完全建立于结构性的关系网络之中,物理学家们的研究对象说到底就是纯粹的数学方程;并且,物理学家们的研究活动已经直接参与到了物理学规则原本进行的演化过程中,这意味着,未来他们所要发现的物理学规律必然要被不断地推翻和修正,除非就此停止基础物理学研究。
肯瑞还重新补充了三条其他原则,作为对21世纪整个基础科学哲学的规定,并替换掉原先的第五条原则:⑤ 人类心智作为特殊的物理学过程,不仅在尝试认识基本的物理学规律,同时也参与改变物理学规律,并为新发生的物理学规律所改变;⑥ 传统的物理学研究方法强行区分了心智问题与物质问题,从而产生了诸多限制,未来的物理学需要更多地与哲学方法相结合,建立起一种不分“心-物”的新物理学;⑦ 因为宇宙原本就处于不断的演变过程中,物理学和哲学它们各自的大一统目标都无法在最终实现,必须承认学科工作本身的限制边界,并尝试开展更为实用的新工作。
后续的物理学家们部分承认了这两位之间的共识,玻姆、普利高津等人在各自作品中或多或少都引用过他们的观点,并进一步发展了其中的思想。但对物理学家们来说,真正缺失的从来不是一番新的理论洞见,而是一套行之有效的、能够瓦解旧常识的新形而上学框架。
1968年,德勒兹发表《差异与重复》,用“差异”和“重复”两个核心概念去替换传统形而上学中“有”与“无”的概念。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当时还在法国攻读数学专业的颅昂,后者曾给哲学家寄去过一些信件,与之交流相关观点,并反过来影响了这位哲学家后续在科学方面的写作。颅昂开始从事的是理论物理学中的群论研究,在接触到德勒兹的著作后开始对哲学产生兴趣,随后自行研读了莱布尼茨、维特根斯坦等人的著作。
1969年,颅昂提出理论,既然物理学将宇宙刻画为一个纯粹形式的结构网络,而哲学所描述的世界又完全地依赖于语言,或者说是语言背后更为抽象的“概念”,如果可以将语言中的全部概念恰当地放置到一个足够庞大的群中,那么就有可能在这里重新联系起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们的工作,从根本上证明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如他们所设想的纯粹形式化的数学模型。随后,颅昂开始着手尝试从数学层面证明自己的理论。
1974年,颅昂在写给友人的信件中表示,自己已经证明了之前提出的理论,并为“差异”这一基本概念找到了其相应的最简数学形式。这份信件后来也被整理到了《沉思与追忆》一书中,颅昂这样写道:“起初,我只不过是遵循了一种本能的呼唤,想要给那些在哲学中所使用的语词或概念建立一套规范的数学模型。我不确定是否所有哲学家们都会有跟我同样的焦虑:语言总是混乱的,而数学永恒清晰——
“一直以来我都有这样一种直觉,当我们使用语言交流或是内省时,我们的确在心中想象着某种模糊不清的数学过程。受那位哲学家的启发,我意识到他所说的‘差异’跟数学中所依赖的某种基础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微分’、‘变换’、‘计算’。因此,我开始循着这种直觉,尝试为一些哲学概念建立它们的数学结构。我那时还未曾考虑过,或许所有概念都能够找到对于它们的数学描述。”
彼时的颅昂刚刚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教职,有朋友劝他其实可以发表这项研究,但颅昂决定还是再沉淀几年。一方面是因为这项研究本身看起来过于荒诞不经,难以获得多少同行的支持,甚至颅昂都不知道自己的同行应该是哲学家还是数学家,又或是物理学家;另一方面,颅昂也在怀疑这项工作的意义,不清楚究竟还能够继续为此说出些什么。于是,颅昂又继续从事对其他概念的数学结构的研究。
1986年,颅昂与另一位法国哲学家狄埃尔合作证明,对于任何一个人类所使用的有效概念,都存在其相应的数学描述,也就是一个由有限方程约束着的、反复变换形状的高维图形;而不同概念之间的关系,恰如其分就是由这些图形之间的几何学特征所决定的。这一年秋天,两人合作发表了这项研究,然后就如他们所预见到的那样,文章很快便如泥牛入海,风恬浪静。
狄埃尔后来总结可能有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他们已经给出明确结构方程的几个概念都太过抽象,“力”、“差异”、“肯定”、“秩序”等,这些概念之间即使存在联系,也未必完全符合人们对其日常的使用方式,而他们又对自己所谓“概念”一词的解释含混不清,特别是在定理中取巧地将适用范围描述为“有效概念”,这相当于间接承认并非所有概念都符合该理论;其次,他们也并没有为理论建立一套明确的方法论体系,这就导致其他人根本难以效仿来做出更进一步的研究,更难以开展合作交流;最后,其时的理论界仍然面临着相当大程度的分化,不仅是学科领域之间的对立,还有学科内部各种派系之间的争执,而这项工作所试图诠释的本体论又过于奇诡,冲突于许多其他主流的见解。层层原因便注定了它将要被边缘化的命运。
即使是身为研究者的他们两人,此时也尚未清楚这项研究的价值所在。除了与一些反对者们不必要的短暂争辩之外,这一理论的未来还将遭逢怎样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