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查看话题 >第8届平遥影展手记:影迷的精神原乡
1.
第六次来平遥,但依然清晰地记得2019年第一次下火车的感觉,贾樟柯电影里的山西气息扑面而来,你无法描述那空气里混杂着雾霾和寒凉的气味是什么,但是你却清楚地意识到,你来到了某一种电影里,只有电影可以准确概括平遥。

得益于《黑神话:悟空》游戏的爆火,游戏里诸多寺庙场景实景扫描于山西,于是带动了山西文旅的起飞。出了高铁站就看到黑神话悟空为背景板的旅游攻略,它于此行我要去的影展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我,一个影迷是来奔赴每年秋天的平遥电影盛宴,而很多游客是来打卡游戏 《黑神话:悟空》 里走过的那些美妙的取经之路。二者都像某种取经,虽然来平遥已经熟悉地仿佛回家一般,但这股乡愁也只有在来到下西门买上十块钱三个的炸鸡之后,方能治愈。

很多影迷说,离开平遥会有戒断反应,很多影迷对平遥蔓延出了对故土的思念。这属实奇怪,你很难对一座城市产生这样复杂的情感,像北京、上海这种城市,电影节只是这个巨型城市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活动之一,每年的4月或者6月,在城市里都有更多人有更多事情要做。但是在平遥,本地人之外,就只有游客和影迷两个群体了,有时候游客也会好奇走进电影宫转一转,为此次旅行增加一个计划外的景点。也有影迷会打车去双林寺看一看,爬上古城城墙走一走,充当一次自由的游客。
影迷之中,还有细化一类人应该是粉丝,他们早上8点就能爬起来搬上小马扎在红地毯旁边占好位置,只为了等下午四五点才开始的红毯,或许会有他们家哥哥出现。他们的毅力令我惊叹,每天早起去看8点半的媒体场的时候,我都会经过她们,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她们更虔诚,还是我更虔诚。
说回自己,我既不是游客,至今没去过双林寺没爬过城墙,只在某年陪着某人看过一次《又见平遥》。也不是粉丝,没有什么值得我为之蹲守的人物。能让我在半夜一两点才睡下,早上七点半闹钟准时爬起来的,也只有平遥影展的电影了。

今年的媒体场排布,在看到排片表的一刻就感受到了任务的繁重和紧张,因为经常是前一天凌晨12点才结束,而后一天早场从8点半就开始了,算上回住处休息安顿,早起洗漱的时间,睡眠时间完全不够8个小时。而这一整天你需要看6场电影,中间密集安排了5、6场媒体新闻发布会。说实话,我连高三都没有这么紧张的时间表。
有一点原因是,今年藏龙单元的片子有13部,比起2023年初冬第六届的9部多了足足5部片子。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平遥看电影也是幸福的,算上我每天在早期蹲坑的时候临时加进去的首映单元场次,我一天可以看7场电影,这在其他电影节是从没实现过的。因为媒体只能看卧虎、藏龙两个竞赛单元,想要看全同样精彩的首映单元,你就要颇费一番周折——先是比对媒体场和公众场之间的差异时间,找出可以见缝插针的时间段,然后安排进媒体场之外的片子。同时,收票、抢票,需要一定运气成分才能圆满你的电影节之旅。

2.
今年我在平遥影展一共看了31部电影长片,短片和山西单元全部放弃。其中藏龙单元看了全部,除了看了一小时离场的开幕片《怒江》。卧虎单元看了全部,除了一部看睡着的《好孩子》。首映单元看了全部,除了确实排不进去的《过年》。
需要特别说一下,每年平遥我都坚持看开幕式和颁奖典礼,开幕式今年还是在露天站台搞,尽管今年在9月底办的平遥比往年10月初已经暖了一些,但穿得少的我实在是冻得不行,以至于看后面露天的《怒江》时实在是冷得煎熬。加上由于开幕仪式的延时,《怒江》的后半段放映也撞了当晚媒体场的《好孩子》,权衡一下我还是跑去看了《好孩子》。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好孩子》絮语一样的台词简直是催眠利器,加上从室外转向室内突如其来的“小城之春”,想不打瞌睡实在很难,以至于当晚两部片子都等同于没看过,对于本想看全竞赛单元的我来说实在是遗憾。

另外一个极限排片就是为了能看今年平遥惊喜一的《我仍在此》,安排了一个极限的方案。先是看了40分钟媒体场的《苏霍》,然后转到隔壁厅去看了完整版的《我仍在此》,结束时在小城之春公众场的《苏霍》刚开始了13分钟,再转去公众场看后半段《苏霍》。多买了两张票是次要的,带给同厅观众的不好影响需要深表道歉。如果可以,真的不希望用这种“切头”式方式看电影。
这从侧面也展现出了,平遥影片的魅力实在太大。《苏霍》是我今年在香港电影节某一个时间段极限二选一放弃的影片,选择了另一部《伊沃》,没想到心诚则灵真的在平遥有了二次看大银幕的机会。而《我仍在此》是今年威尼斯主竞赛影片,刚刚的热乎劲跟去年《狗神》一样,实在叫人不忍放弃。

3.
具体聊聊片子,今年在平遥看片有一个很明显的心态变化,就是强烈意识到观众主体的重要性。实在看了太多导演沉溺于自我的美学表达,同时背对观众,选择让观众经受折磨。我实在不懂这样的意义,尤其在当下电影观众急速流失和老化,电影将死的讣闻漫天飞的时候,曾经尝试包容开阔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我个人开始更想看导演拍一些真正有情节,有力量影片,不要拒绝观众,不要故作高深,不要高高在上,而是真正打开自己跟观众对话。
今年的藏龙国片单元,竟然有《喀斯特》和《彷徨的女人》两部影片同时把镜头对准了农村村妇。讲的故事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这在密集观影的平遥实在不够友好。《喀斯特》的杨穗益导演是97年出生的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在媒体发布会上,我问及他大学宿舍下铺室友,在同为贾樟柯团队主办的86358短片节凭借短片《狗》拿到了大奖,而他拿到了平遥影展最高的费穆荣誉的心情,他说起了一个挺让我触动的故事。

因为杨穗益是北电人文学部的,是没有进入学校剪辑室剪辑影片的资格的。于是他就跟下铺导演系的那位同学轮换使用剪辑室,一般是在夜里对方睡觉的时候,他来剪辑自己的首部长片,并一举夺魁。实在又是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跟煤矿工人出身的菅浩栋拍片《夜幕将至》,拿了第6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的导演;北电保安旁听生张中臣拍片《最后的告别》,拿了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一样,有值得媒体书写的故事性。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苛刻地说,整部影片对于我是极其无聊的,缺乏观赏性的。导演对准了自己的母亲扮演的村妇角色,拍摄她买农药,修电视,坐大巴,买猪耳朵,探望故人逛大跃进纪念馆和喀斯特溶洞,领赔偿金的一系列琐碎日常,并且选择隐去人物的具体前史,你只知道她进过监狱,失去过孩子,究竟怎么发生的一概不给你讲。
这就仿佛在观众和创作者之间挖出了一道鸿沟,观众难以理解人物行为,难以共情人物情感,只能机械地看着影片里人物走来走去,或者长时间的静默。
《喀斯特》在获得最后大奖的时候,导演走上台发表感言说,电影没有试图讨好任何人,我首先是尊重我自己,其次是尊重角色,尊重人物,观众它永远是在……并不是第一位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文艺圈流行起来背对观众的风潮。你拍的影片,观众到底重不重要或许的确有争议,但是感觉内地的电影教育下,培养出的新生代导演都这么把自我沉溺当成个性表达,不讲情节,不管逻辑,不在乎叙事,甚至不在乎构图与美感。这都是创新,但是反而把观众推得更远。电影到底是拍给谁看的,也许这个问题也有争议,但是作为被推远的观众,在藏龙看到一部部“不好看”的电影,还是很挠头的。
相信很多观众也跟我一样,大老远跑来平遥,看到的一堆藏龙单元的世界首映新片,抱着顶级期待,结果失望连连。有人说过,现在电影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好看”,单纯字面意思的不好看。《喀斯特》、《彷徨的女人》这种影片都把镜头投向了那些永远不会被历史书写的女性,这本身是有意义的,但是你把电影拍得这么无聊,这些女性就会被看到了吗?你的意义就实现了吗?

同样在今年的卧虎单元,选片人打包一样选进了不少戛纳导演双周的新片,我印象里双周的片子往届没有这么前卫、革新,但是据说在新的选片人上阵之后,现在愈发特别。比如《草原与高山》《米勒角的圣诞夜》《旧东西,新东西,借来的东西》等等影片,都是在一种不知所云的状态里开始和结束。特意请教了几位老师,如何欣赏这样的电影,被告知要看到影片在反对什么,比如在反对黑帮片里的套路化打斗,于是拍的是黑帮的日常甚至碎碎念。但问题是,这样几乎舍弃角色,情节,革除一切陈腐的创新作品,它并不好看。我能看到的只是部分深度影评人和口味奇特的影迷会为之嗨爆,但还是那个问题,它并不好看。
或许电影并不负责“好看”,还有很多价值。但是在当下环境里的心态,确实是希望多看到一些好看的电影。

本届平遥我觉得最值得看的,就是拿到了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影片瑞士的《烟囱里的麻雀》。甚至可以武断地说,没看过这部等于你今年没来过平遥。尤其是对比藏龙的内地年轻导演,同样是拍女性,拍有毒的亲子关系,为什么我们拍出来就是那么陈腐,死板,老套,刻意,做作,人家就是视听绚丽,文本扎实,意向精巧,才华横溢,思维领先那么多。这个片子有创新的视听设计,但是并没有抛去叙事,让普通观众同样可以很好地沉浸在故事里,感受一份在私宅内两天时间里九个角色的惊心动魄。

卧虎单元里最大失望是卡洛·西罗尼《与艾琳的那个夏天》,因为太喜欢导演同样在平遥放过的前作《索莱》,这部就显得平平无奇,仿佛风光大片。最大惊喜是坂本龙一之子空音央的《圆满结局》,尤其是前半段的影像质感到对监控的控诉反叛,都非常精彩、老道。哥伦比亚的《我看到三个黑色的灯》就无功无过,毫无惊喜,因为这种丛林里的魔幻已经被前人拍烂了,变成电影节专供了,仿佛只是为了配合今年“这把泥土”的电影节主题而选。
戛纳主竞赛和一种关注的两部《拿针的女孩》和《苏莱曼的故事》我都还是相当喜欢的。前者导演从首作《从此以后》的充满故事感的海报就开始重点关注,直到这次首次入选主竞赛,才得以看到他的影片。虽然散场之后就立即听到有戴媒体证的人说片子怎么能这么无聊,但是《拿针的女孩》还是实实在在感动了我好几次。尤其是对本孩子控来说,前一秒看到可爱的萌娃在冲你笑,下一秒就被掐死那种震撼,实在是无法忍受。也足可见我一直以来的一个观点,想要进戛纳主竞赛,一定不是导演沉溺在个人表达里的作品,戛纳及威尼斯主竞赛影片普遍都有着极高的观赏性,情节曲折动人,故事可以走进观众心里,内核具有某种普世价值。它首先是“好看的”,其次它的美学追求、艺术造诣、主题表达等等同样在线,它一定不是拒绝观众的。对于想要冲进戛纳主竞赛的诸位国内年轻导演们,真的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创作了。
我认为考验一个电影节水准的,一定是它的竞赛单元。一个电影节放了其他电影节最好的作品,那算不上多优秀,但是你自己首映的影片才是你的核心竞争力。就像上影节的金爵奖单元、亚新奖,都是首映影片,这些本该是观众来你电影节的主要动力,但是某些竞赛单元越做越烂,实在应该反思。就像FIRST青年电影展,那么多人奔赴西宁,也只能看到华语独立新片,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呢?为的还是看你节展的独门绝技。
那么藏龙单元便是平遥的独门绝技,犹记得这里有过《宇宙探索编辑部》和《永安镇故事集》双雄对决的好戏,也见证了魏书钧的一路成长(虽然都不是在平遥世界首映),这里收录过一年里各大电影节优秀的华语新作,《逍遥游》《小白船》等等,也有过《浪漫的断章》这种引发巨大争议的映后,“平遥三杰”的极致烂片体验。所以来平遥,看卧虎是拓宽视野,看藏龙才是真·拆盲盒。盲盒体验是酸爽还是惊艳,都需要打开以后自己体会。

今年的藏龙整体感受就是无聊,大部分影片感觉不是拍给观众看的,拍给一小撮影评人,拍给自己,拍给艺术展览馆,就是没几部片子是拍给观众的。观赏性体验比较好的是《“小”人物》和《前程似锦》,这两部都是有制作公司在背后支持,有成熟的摄制团队和足够类型化的视听语言,观赏性不错。尤其喜欢《“小”人物》里第二章节的故事,章宇和麻明的表演看起来很狂野也很忧伤。
《前程似锦》里看到了一个臃肿的王传君,刚好在6月份刚看过《阳光俱乐部》里增肥的黄晓明,两位导演用几乎相同的镜头调度瞄准了两位男演员的肚子。巧合的是,两部影片的导演也都在对方的影片里友情出演了角色,甚至都演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从《永安镇故事集》里开始流行起内地新一代导演互相客串的戏码。
说起客串,我们又能在《时间旅馆》里看到去年在平遥饱受争议的杨平道导演的表演,他扮演一个导演,借角色之口吐槽了观众映后的犀利,跟去年的平遥直接联动了。可惜是后面的爱情戏写得太无趣了,而且全片都是女人在主动——女人在酒店索吻,留男人在自己酒店睡,深夜还爬进对方被窝……看得我真的是,仿佛在看一场男性创作者油腻的自恋——我,没钱没长相,就是有一个脆弱的文艺的心,你们女人就都会扑上来爱我,而我总是欲拒还迎,毕竟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我是个男的。
祝新的新片《凤凰山下·词》我的态度是不喜欢,感觉为了一个怎么在湖中听到江面的古筝声大费周章,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一个文学性的夸张?本半吊子中文系学生感觉在看一个外行一时兴起在研究词,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开始要拍啥。这种全无目的的感觉,除非你是天才,或者被上帝眷顾,老天握着你的摄像机给你送情节,否则就还是无聊的、自恋的、不知所云的东西,至于是否要深究里面陆港的文化以及其他内涵,感觉都没什么必要了。
说起陆港,不得不提本次藏龙里的香港电影《浅浅岁月》,影迷对于这部片是有不少求票的,毕竟是叶童和谢君豪的合作。但是比起影片陈腐的、让我在媒体发布会没来得及问的女性爱情观,更加可怕的是导演表述是故意做成的调色和质感。整部影片都是非常粗劣的质感,让我不断想象这片如果是《过时·过节》等等常规精致影像的拍法会不会更享受。看到片尾监制陈果,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今年3月在香港看了他的《堕胎师》,也是这样随意的镜头调度、转场,低劣的影像质感。发布会上陈果还补充说道,他觉得电影本来就不需要精致的打光,完美的构图,他反问,为什么电影不能就是直接拍呢?我感觉陈果导演已经陷入另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可能即使这么简单的问题,若没有他这种影像思考深度都无法共鸣。我只知道大家努力把电影拍得美,拍得精致,拍得写实,但是没想过有人故意把电影拍得丑,拍得粗制,拍得乱七八糟,这种追求或许也是某种的背离观众吧。

4.
洋洋洒洒写了已经足够多了,在平遥这31部电影,若干新闻发布会,几场少得可怜的与朋友的欢聚,共同组成了第八届平遥的回忆。若干年后,回忆起这届平遥,或许是最会被忽视的一届。没有特别烂到令人发指的影片,也没有特别好到让人拜服的作品。能让大家记住的是片头科长代言的汾酒的广告,以及那句带着魔性的广告词:我23岁离开汾阳,四处漂泊……当影迷四散各地,在各自的高铁站、电梯楼宇看到汾酒的广告,忽然会穿越回平遥。
毕竟,那里是每年金秋,所有影迷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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