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人

讀完薄薄的張北海回憶錄。又接著讀厚厚的陳冲《貓魚》。她的外公原來是民國年間著名的藥理學家張昌紹。外婆也是中央大學文學院的高材生史伊凡。外公在特殊年月裡以死明志。外婆則堅韌地活了下來。讀陳冲筆下的外婆。真是偉大的人。值得鈔存下來:
“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跟姥姥從上海到重慶的經歷。她先說記不太清了。然後嘆口氣說。一路上很艱難。我們坐了火車。汽車。牛車。木船。繞了很多地方。當時從日佔區去重慶是不允許的。姥姥在各個關口需要通行證。需要交通工具。只好求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幫忙。那些都不是好人。他們佔姥姥便宜。我問。怎麼佔她便宜。母親猶豫了一下說。她要陪他們睡覺。我啞口無言。完全沒有想到母親會跟我這樣說。
我再追問細節時。母親不願說了。但她強調說。要是換你外公去上海接我。一定到不了重慶的。姥姥膽子大。也會隨機應變。她總是把我的一隻小皮球放在箱子的最上面。到關口打開檢查的時候。皮球會滾出來。我就跑去撿。這樣檢查的士兵注意力就分散了。好心一點的士兵還幫著撿。這樣就不會留心到箱子里藏著違禁品或貴重物品。”
“姥姥也是這樣在九死一生中。把母親從上海接到了歌樂山。一家三口終於在後方度過了幾年物質貧乏。但精神充實的生活。母親這樣描寫那段時光:‘當時重慶的條件很艱苦。住的是竹片糊泥巴的房子。水電煤衛全無。有位叫老宋的老伯專為大家從山下小溪把水挑上山。每戶每天用一擔水。晚上點的是電石(乙炔)燈。屋後砌了個柴灶燒飯。母親還學著用火油箱改制的烤箱做麵包。烤失敗的麵包由我們自己吃掉。一旦成功了就把實驗室的成員都請到家裡來分享。就著自制的果醬和當時頗金貴的紅茶。算是一頓美味的茶點了。”

“說到姥姥的那些書。‘文革’一開始的時候。抄家的人從房子裡拉走了一車書——姥姥和外公從上海到倫敦。波士頓。重慶。再回到上海。這一路篩選積累的書。在回憶外公書房的時候。姥姥這樣描寫:‘他的藏書倒並不限本人專業範圍。其他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書籍以及文藝書籍和報刊之類。都使他感興趣。在他一隻書櫃的一角裡。還悄悄放著幾本小冊子。它們是How To Swim。How To Take Photograph。How To Dance。How To Play Bridge 等等。可是他除了可以偶然湊數打一下橋牌。既不會游泳。更不會跳舞。也沒有拍攝過照片⋯⋯也許他曾經感到過遺憾。所以去買了這些小冊子⋯⋯’可見。書遠不只是書。更是一種潛力。好比樂譜或者種子。被拉走的是他們身外之物裡最不捨失去的東西。”
“姥姥冒著風險在閣樓保留了一隻棕色的小皮箱。裡面藏了她最喜歡的書籍。我第一次看‘禁書’是在扁桃腺手術之後。⋯⋯ 姥姥看我可憐。去閣樓把那只皮箱拿了下來。從裡面取出一本《哈姆雷特》的連環畫給我看。接著的兩天病假裡。我一遍遍地看那本連環畫。那是由英國演員勞倫斯•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 演哈姆雷特的劇照組編成的。雖然我還無法懂得故事中複雜的情感和意義。我被哈姆雷特眼睛裡傳遞出來的瘋狂和痛苦深深吸引。那次以後。我時刻期待著感冒發燒不能上學的日子。讓書本領我走進自己內心那些陌生的角落。
成年後我對悲劇的迷戀。也許就是從《哈姆雷特》開始的。劇中暴力和仁慈的共存。罪和恩典的和解。啓蒙了我潛意識中對人性的認知。它讓我在朦朧中感受到。藝術作品呈現的悲劇。是對生活中悲劇的洗禮和昇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