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姑
二姑姑是三个姑姑里最矮的,但是却是最漂亮的。
奶奶说她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所以后来都没有长高,二姑姑很介意自己的身高,奶奶告诉她,过年的时候围着椿菜树转几圈,就可以长高,二姑姑真的在过年围着屋后别人家园子里的椿菜树转了几圈,可是这个办法没有奏效,二姑姑的这个举动最后也成了全家的一个笑柄。
三个姑姑做扎鞭炮的手工,一人一个凳子坐在堂屋里,腿上拖着竹盘子,脚往前交叉斜伸在地上,几岁的我,总爱坐在她们上面,有一次我在二姑姑的脚上拉了一泡屎,大姑姑满姑姑哈哈大笑,二姑姑也笑了,然后尴尬地笑着去屋前的水渠里洗脚,这件事也被家里笑了一阵。
二姑姑只读到初中,后来去学了裁缝,学了理发,给我做围兜,做帽子,做衣服,做裤子,学理发的时候还带着我一起去了镇上。镇中物理老师的老婆,开的理发店,他们的儿子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连着一只眼睛一起,覆盖住一大半的脸,他比我大几岁,但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我一个人坐在理发店门口的门槛上。
镇上老式的店面,木门木房子木地板,二姑姑一天给我买一个大甜筒,那个时候冰激凌的叫法。一块钱一个,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贵。那个年代的一块钱,非常值钱。
我坐在门槛上静静的吃,先把最上面的花生粒就着白色的冰激凌吃完,再慢慢舔舐,蛋筒皮加着冰激凌一起吃,也非常美味,小心翼翼撕掉最外面的包装纸,一圈一圈,懵懵懂懂的幸福喜悦,听到身后物理老师的老婆,正在训斥拿客人练手的姑姑呢。
后来我在镇上读初中,老板娘的老公教我们物理,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他,差劲的教学,整个班的平均成绩在五十分以下,初二就换了个物理老师,大家的分数集体蹿到八十。
二姑姑是三个姑姑里最先出去打工的。
他跟着同村的人去了山东,坐巴士到县里,再坐火车去遥远的地方,被同行的男生从火车窗口拉进去,大包小包的行李,甚至还带着被子,大家都那样,小小的铁皮火车,挤不进渐渐开放的时代。
在山东的罐头厂打工,放假了去市场买衣服,她说:“那边的人一个个牛高马大,卖衣服的老板娘讲,‘没有你穿的衣服,你可以去看看童装。’”
二姑姑寄回家两张照片,两条鞭子挽成两个辫环,扎着黄色的丝带,一个美丽的少女,侧着身子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微笑着,小小的两个梨涡,灿烂无比。爷爷奶奶拿着照片,对着房间里黄色的拖到桌子前的灯泡,看了又看,爷爷是远视眼,奶奶是老花眼,那个时候的爷爷奶奶都应该还算年轻吧,可是从我的记忆里,他们好像就一直如此,两副眼镜对着照片都贴到一块了。
二姑姑没挣到钱,丝袜里脚底藏了几十块钱,穿着高跟鞋坐火车一路踩回家。
带了黄桃罐头回来,稀罕玩意儿,逢年过节才会送这样的礼,平常我吃不到的。
大姑姑嫁人后,就轮到二姑姑,二姑姑漂亮,就是矮了点,她结婚之前和满姑姑还有一个满姑姑的朋友一起去溪边拍了照片,满姑姑穿着黑色高跟鞋,一身束身西装,二姑姑就艳丽多了:那个时候流行的红色皮夹克,缀着毛领边,一身碎花长裙,白色的袜子,红皮鞋,烫着空气刘海,卷发扎在脑后,涂了口红。身后闪烁的溪水反着粼粼波光,跟她的青春相比,也要黯然失色。
多么美好的年华,多么靓丽的青春,二姑姑像一朵美丽的大丽花,尽情地开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湖南的一个小山村里。
结婚后二姑姑在她们那个镇的小集市上开过裁缝铺,开过理发店,都做不长久,她的性格和奶奶一样暴躁,缺乏耐心。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家都羡慕她儿女双全。
到处弄钱建了房子后,二姑姑和二姑夫都去了海南打工,一对儿女变成了留守儿童。租了当地人不种的地,自己种辣椒,闲暇的时候就去挑虾,插瓜签,种树,都是些体力活。
表弟稍微大点爱上了网吧,二姑姑又管不到,真是操碎了心,好在表弟读高中渐渐明理懂事了。
二姑姑干活的速度极快,如同她的性格,遇到什么事总是挂在心上,她操心着急。同去海南的湖南老乡说她干活的时候像是在地里跳跃着飞翔。
老乡还说她:“霞真漂亮,就是矮了点。”二姑姑听了哈哈大笑。
干了好些年,也挣到一些钱,回老家养鸡养猪了,结果第二年海南辣椒大涨,留在那里的人都赚了七八万,二姑姑眼红得不行,第二年催促着二姑夫又去海南重操旧业,哪里能够年年有那个价呢。第二年辣椒的价格完全跌落下来了,不过是恢复到平常,和她一样想法的人还挺多,第一年价格好,第二年都去种,种的人多了,哪里还会有高价。
她的朝天椒,杭椒,线椒,红红绿绿的,辛辛苦苦种了,欢天喜地结了果,并没有卖到什么好价钱,二姑姑的期待落空了。
满姑姑和满姑父为了逃避某某计划某育,也和二姑姑在海南一块,后来回家养猪养牛养鸭,有一年猪价好,赚了些钱,二姑姑又兴冲冲回家建了猪舍养猪,第二年猪价又恢复平常,二姑姑总是感叹自己为什么没有赶上好时机。
我的一个堂姑姑和她嫁在一个镇,在镇上开了农药种子化肥店,她问了门路,自己也开了一个,干了不多久,又没做了。
后来就一直养猪。
终于前几年也给她赶上了一波好猪价,二姑姑赚了,赚了好些万,赚到别人都晓得她赚了,纷纷问她借钱,风水轮流转,二姑姑终于发了一次大财。
然而价格一下来,二姑姑又不干了,这些年,二姑姑就到处去西瓜地插瓜签,坐了好多好多的车,从湖南到湖北,辗转河北,又去甘肃,青海,到处跑。大棚里打的床铺,如同当年在海南。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干到太阳落山。
我三十岁之后,感觉自己的衰老速度非常快,然而我的姑姑们也都开始老了,很快很快,比我还要快。
每次打视频,往往都惊异,记忆中,姑姑们明明还停留在我小时候的样子,年轻美貌,青春靓丽,哪里是视频里这个模样啊,可是一想,她们的儿女如今都已经成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姑姑们早就成了婆婆和奶奶,哪里还能永远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呢,我可真是天真得很。
时光像一把镰刀,摧枯拉朽收割着,田里的稻禾纷纷倒下,一转眼,一大片的青春空缺而去了。
去年的时候,我没有工作,下载了某短视频打发时间,通过通讯录发现了二姑姑的账号,主页里发的都是她跳舞的视频,她跟我说过,一直羡慕那些会跳舞的人,跟着音乐舞动,多么带劲,可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去专门学过。
我一个个视频都点开,小心翼翼往下拉,全部都点了赞,我能做的不多。
大大的穹顶大棚里,二姑姑在土地上跳着舞,后面堆满了大竹签和黑色的塑料薄膜,流行的视频背景音乐,简单的广场舞步,一颗还未老的心。
二姑姑和我抱怨,三姐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大姑姑没有主动给她打视频和电话,她与我提起,我说:“大姑姑不给你打,你可以给她打呀。”她有点赌气似的说:“不要,她不给我打,我也不给她打。”
大姑姑比较豁达,并没有二姑姑想得多,然而二姑姑是因为在乎,这我是知道的。
我对二姑姑说:“你们都是做婆婆的人了(我们那里婆婆就是奶奶的意思),就像是一颗树,都已经开枝散叶,变成树尖尖上的叶子了,当然都离得远了,彼此都是向下,有自己的孩子孙子孙女,哪里比得上从前。”
她呵呵大笑,觉得我说得对,可还是惋惜,姐妹之情,她舍不得,但是她不晓得,其实都一直在那里呢,只不过是回不去了而已。
上个月,表妹二胎快要临产,二姑姑和二姑夫从宁夏坐飞机去深圳,带着两个四五斤的西瓜,要给自己的大外孙女吃,我在视频里嘲笑她,我说:“现在大城市什么东西买不到啊,深圳什么新鲜水果没有,那么重的东西带着上飞机,麻不麻烦。”
她说:“那能一样吗,深圳有宁夏西瓜卖吗?味道不一样的。”
其实她错了,深圳未必没有天南地北的西瓜,跟她带的一样,都是空运的。
可是我也错了,她带的大西瓜不只是味道甜美的大西瓜,是她用心在瓜地挑选,亲手掐下来的爱啊,哪里能够一样呢。
到了表妹家,二姑姑做了拿手的西红柿鸡蛋汤,大外孙女说非常好吃,二姑姑又做了,大外孙女又吃了,小悦悦已经五岁多了,在读大班,到第三次,她嗲声嗲气说:“其实我早都吃腻了。” 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二姑姑也哈哈大笑,只是未免心里有些失落尴尬。
二姑姑对我极好,小时候的自行车,还有键盘插卡游戏机,都是她给我买的,我十八岁在深圳进不到厂,也是她让我去的海南,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忘的日子。
三个姑姑是我人生里的彩色,是我生命里的光,是我回忆里的金子。
老天可怜我,给我安排了三个姑姑,要是没有姑姑,我的世界是一大片的灰色,每次觉得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我还有姑姑,给她们打电话,打视频,我还有可以依赖的人,于是又活下去,再活下去。
表妹出了月子,二姑姑和二姑夫就回湖南老家了,半年房子没有人住,堂屋里挂的一副策马奔腾十字绣,她绣了好几个月,连二姑夫也参与了,被渗水的房屋毁了一半,发着黑黑的霉,墙皮到处脱落。表弟也大学毕业,考研无果在深圳找到了工作,那个家过年聚一次,人都出去挣钱去了。
房子和人一样,也需要照顾,但是人好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房子不行。那个二十一世纪初,轰轰烈烈农村建房潮立起来的她引以为傲的白瓷砖大房子,如今已经开始腐朽。她引以为傲,可以留给儿子娶媳妇的房子,如今已经在农村派不上用场了。她又想着多挣点钱,给孩子在怀化市买房子,以后讨老婆会容易些,还有女儿女婿,如果需要在市里买房,她也应该支持。永远在操心,闲不下来,到处去挣钱,这恐怕是多数父母的生存之道,无可指摘的。
人总得有个奔头,或者家庭,或者自己的一个目标。
二姑姑说:“十年时间,划一下眼睛就过去了。”
我们都意识到了人生的短暂
梦一样的,无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