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学生
Lukas是个20多岁的德国青年,我做过他的中文家教。
在此之前他有过两任中文家教,都是这的留学生,一个毕业了转给下一个,然后就到了我的手里。
因为他父母的关系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他。最早见到他时他还没上大学,时常和父母一起参加些活动,瘦瘦高高,不怎么说话,是个清秀腼腆的大男孩。后来听说他考上了本地的大学,再后来就听说他病了,被送去疗养院,在此期间他将自己封闭起来,完全不与人交流。父母对此很是担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他有了好转,被接回家来,但还是不能上学,与人的交流也存在问题。因为他以前学过中文,他爸爸妈妈希望他继续学下去。于是我便开始了当中文家教的生涯。
每周五下午我们在学校里碰头,我会带着他找一间空教室上课。他态度很好,一坐下便立刻打开书包,把笔袋子、各种中文教材、笔记本儿一股脑掏出来摆在桌上,等着我下达各种指令。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几乎啥中文也不会说,大字儿也不认得几个,他带来的所有教材都远远超过他目前的中文水平,根本用不了。不过他的拼音掌握得不错,指哪儿读哪儿,并且连声调都基本准确。我想,既然如此,那就抛开教材,先从一些基本的中文词汇开始吧。
我很尽责,一心希望他能有所进步;他也非常配合,让他跟读就跟读,让他抄写就抄写。有时他显得很开心,会嘿嘿嘿地笑,但几乎从不主动说什么,基本都是我在单向输出。只是因为老师一门心思地教,学生又听话,前面几周上课的氛围还是不错。但渐渐地我焦躁起来——我发现他几乎什么也记不住,所有学过的东西似乎只是在脑子里走了个过场就挥手离开,不留下一点波澜也不带走一片云彩;或者说,压根儿就没过过脑子。他掌握的所有内容都是生病前学会的。
我拿出我的超绝耐性,想着多读几遍总能记住,就一遍遍地带着他读。有一回我跑到讲台,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人形,把人体一些基本部位的词汇标注在旁边,让他跟着我读。印象特别深刻,我指着手掌的位置,告诉他,这个叫“shou”,让他跟着我一起念。我念一遍,他念一遍;各自念完五遍“shou”之后,我举起自己的手,问他:“这叫什么?”
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认真地用德语说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听到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心口一热,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几乎要将我击溃,我悲愤交加:“就在几秒钟前,我们刚刚一起念了十遍啊!”哪怕是幼儿园的孩子都不至于如此吧!他一个考上了大学的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很清楚这一定和他之前得的病有关,但他不是个傻子。他有时说英语,有时说德语——根据我的需要随时切换。有一回他终于主动表达了一点东西,说:“你讲的这些内容都太简单了。”我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他说:“简单?你什么都不会好吗?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你以为我喜欢跟你讲这些学龄前儿童的内容吗”?但我还不想放弃,又开始想各种办法。我想教学的一个重要理念是得引起学生的兴趣;听说他以前喜欢搞计算机,我也试着看能不能用一些相关的内容甚至游戏来“引诱”他主动表达、引导他学中文,结果收效甚微还把我累个够呛——我对IT或电子游戏不感兴趣,本身对这方面知之不多,讲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十分勉强。其实我也考虑过,对于他这种情况,或许就不要指望他能学会什么,我也不是搞特殊教育的,或许他父母只是希望儿子还能保有一点“社交”,不至于完全被排斥在人群以外?但我是他的老师啊,我是来教他中文的啊——责任感让我总觉得自己该教会他点什么。
然而这个教学让我无比挫败,渐渐地我失去了耐心,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比大多数人有耐心多了。有一回给他讲课的时候,我突然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只见他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放缓语调安抚了几句,但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就是彼此折磨。正好到了我要回国度假的时间,我问另一位中国女生愿不愿意教他一段时间,也能挣点零花钱,对方同意了。回到德国后我希望那个朋友能继续教他,但她迫不及待地将学生“还”给了我,说实在不想再带这样一个大baby了,太累!
Lukas的妈妈也感受到了我的不情愿,先是给我涨过工资,后来发消息对我说:如果我实在不愿意教,也不必勉强。其实这段时间他妈妈也没让Lukas闲着,她先是希望他能恢复在大学里的学业,毕竟他之前通过了高考、被大学录取,因病才暂时休学。学校做了几次测试后告诉她,他目前不具备这个能力。他妈妈并不放弃,又带着儿子去报读职业教育,多次努力后,学校给出了和大学同样的结论,他现在没有学习知识的能力。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坚持的呢?我若非要教会Lukas什么,除了把自己搞得烦躁之外,我的负面情绪也会影响到对方,对Lukas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有一天我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三次,我再给Lukas也是给我自己三次机会,若状况没有好转,我就去对他妈妈说,自己不干了。
拿定主意后我松弛下来,既然找不到Lukas喜欢的内容,不如整点儿我自己喜欢的——就带他念些唐诗吧。他不认字,也不记忆,但他会读拼音啊,那我只需要在诗句上标上拼音,让他多读几遍,说不定也能感受到一点中文的韵律和美感。至于意思,我把英文翻译找出来让他读,也尝试解释给他听,至于他是否真的理解,不强求。
这次课上完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久违的平和又回来了。Lukas看起来也挺开心,很认真地对着拼音读唐诗,也许对他来说,这些也终于不是他所说的“太简单”的内容。我感觉,这课或许我们真可以上下去。
起初我让Lukas读的是一些诸如“白日依山尽”之类的国内孩子的启蒙诗句,有一天一想,其实对于Lukas来说,读什么都一样;既然如此,何必总在熟悉的诗词里打转呢?我大可以让他读些我自己不会的啊,这样我也能顺便多学一些。如此一来,我教学的积极性就更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上课内容越来越丰富——唐诗、宋词、诗经,后来还读了《三十六计》、《大学》、《道德经》等。除了让他朗读之外,我也试着将其中的一些道理与西方传统观念做比较说给他听。Lukas似懂非懂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说“是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听)。除此以外,我也把自己喜欢的其他东西与Lukas分享——我喜欢的歌曲、舞蹈,甚至李子柒的视频——我会将这些放在每次上课的开头或结尾几分钟,作为开胃菜或饭后甜点。这些内容并不依赖语言,但极具视觉听觉的美感,Lukas每每看得很投入,有时看完会由衷地连说几个“太好”了!
Lukas妈妈常常对我说,Lukas很喜欢我的课;说实话我也享受这个过程,因为我分享的都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无论Lukas是不是能“学”,我是快乐的;而即便他还是什么也记不住,我的积极情绪和分享对他的病情也有帮助。疫情期间大家能见的人都很少,我也期待着每周一次和Lukas的线上中文课,这是那段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有一天上完课后,Lukas忽然将他的手腕对着镜头晃了晃,开心地说:“这个手表是我的生日礼物。”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腼腆又开心,仿佛一个孩子。其实除了我让他读的东西以外,Lukas极少主动分享什么,看着他的笑容,我有点感动。
Lukas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个例,他明显的失能和缺乏能动性,只能由我单方面地进行调整;但我似乎也因此在这段经历中找到了人际关系的法门——放下期待,尊重彼此。所谓的尊重就是不强求对方改变,在接纳各自“能”与“不能”的基础上善待自己也善待对方,找到一条让彼此都能获益的相处之道。虽然不符合最初的期待,却也能得到意料外的收获。只是,这真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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