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美国梦
这夜晚像个煮酱油的锅子,天空是一锅滚开的酱油汤,一团一团的黑色在四处翻滚。这其中,闪电攒来攒去,是滚酱油里迸散的白色沫子;雷声时而沉闷,时而刺耳,是沸腾出来的气泡。
风和雨原本肆虐得十分厉害,却终归有力竭之时,它俩现在唯一的行迹,是在蹂躏一个老旧窗户边上的白铁皮破茶壶,雨水顺着茶壶的破洞滴落进去,形成肮脏的一兜水,当然还有雨点击打在壶身外侧,阵风把它吹得一晃一晃,在空气里发出“嗒,嗒,嗒,哒!嗒,嗒,嗒,哒!”的声响。
老旧的窗户里边,一盏布满油污的老电灯还亮着,灯光暗黄,不时发出一阵抖动。在这盏灯的下面,是四个衣衫破烂、满脸污秽的老头,围坐在一张嘎吱作响的牌桌边。地上扔满了劣质的烟头和烟丝。
三个老头突然一齐注视着第四个老头:“金边,你又输了!”
那个叫金边的老头,额头上一道长疤刺目得吓人,是一个叶片的形状。“再来,再来!”他攥着一把扑克牌,眼露凶光,青筋条条绽出,“我拿一只手跟你们赌!”
“别赌了,”一个蓄着山羊胡的秃顶老人劝他,“你忘了你之前那条腿就是赌输了被人砍去的?”金边右侧的小腿已经被齐刷刷地砍下,一截白森森的骨头暴露在外。
“华子哥!你劝他干什么呀?”一个戴着红头巾的老头故意把嗓门拖得极长,从座椅上懒洋洋地站起来,“他干的傻事还少吗?你忘了他额头上那个疤是怎么来的了?这个蠢才,听说了杜局长在村口放了批金子,像今天这样的大半夜,他摸着黑就去偷,抱了一堆金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跑,结果怎么着?被杜局长的人抓住了,这顿打呀,头在椅子扶手上碰了四五十下!”他指着金边头上那道疤,“那个疤不就这么来的?打了大半夜啊,全身上下没一块油皮是好的,真他妈笑死!打得那么狠,那金块还是抱着没撒手,关键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堆东西,拼死了拿回去才发现,是个屁的金块!就一堆烧砖头,还当个宝贝!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狠拍桌子,这笑声还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到头来,也就撞你那家具是真金子打的,要不然怎么能管你叫‘金边’呢?哈哈哈哈……”
金边脸上满是羞愤,但他此时低头,不看其余三人。
“倪印!”坐在最里面的老头之前一直一言不发,此时也忍不住开口,“少说两句吧,大家过得都不好。”他不很爱说话,身上穿着唐装,跟华子的一样都很肮脏,但他的这件更破。
华子此时也站起来:“听我说,金边,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赌了!你不是会做木匠活吗?踏踏实实挣份钱吧,要不然你把一只手也赔进去了,可就彻底没办法过日子了。”
“这可不一定,”说话的是进门添茶的伙计,此人比四个老头要年轻些,穿着也体面,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西服衬衫和裤子,“听说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国正在研究一种叫计算机的东西,这个东西现在已经能控制弹道了,将来未必就不能控制你那手木匠活!”
“该说不说,这何昭老弟到底是开过洋荤的,这谈吐说话,见地都不一样!”倪印把茶杯猛地往前一推,“金边,胡明智!这儿就数你们两个最穷了,要么去花时间研究研究计算机,总比在这边赌钱斗嘴要有门槛多了。”
“真的假的?这个计什么机那么好,什么东西都可以控制啊?”胡明智说着就站起身来,“你们几位老爷叔就在这里慢慢玩好了,我可要研究那个计什么机去了!小何,等一下我再问你些细节的东西,我找你哦!”他带上房门走远了。
“老胡,老胡!唉……”华子无奈叹气,“这计算机固然是好,可是哪怕他美利坚也在研究当中,还没有投入使用不是吗?这人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多余的力气搞研究?唉……”
金边满脸不屑,鼻孔发出“哼”的一声:“不管怎么讲,计算机这种东西,实在太过城市化了,还得要知识分子操作,我是不会接受的!城市和知识分子都不是啥好东西。”
“要我说呀,这边门槛最精的还得是华子叔。”何昭伸出两个指头开始敲击桌子,“赌场里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这样,拿点闲钱赌赌玩玩,玩到一半还知道收手的?都是混到山穷水尽了,什么活也不干,有一天赌一天,最后输到连裤头都当掉了!”
“谁说不是呢!”倪印粗着嗓子嚷道,“家里面产业也有,家丁也多,刚才那点钱对华子哥来说真是蝇头小钱,对你金边,那就是全部家当拿出来也凑不够啊!”他眼睛又转向金边,“你说你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明明年轻那会儿爷娘也送你念私塾,跟人华子哥一样,字也认得书也读得,洋文也念得些的,怎么现在家里要认字要念书的全给他赶走了?现在好了,家里识字的都没有,谁给你挣钱去?”
“你们知道什么!”金边猛地一拍桌子,正欲发作,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透湿的年轻人慌忙跑了进来,跑到华子的身边,“老爷,大事不好了!”他对华子耳语数句,华子登时脸色大变。“这还了得!”华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各位,根据可靠消息,抓赌的马上就来了,这次是杜局长亲自带了人马。”
“不可能吧?”金边朝窗子外面望了望,“这种天气,杜局长的人远在天边,怎么可能来我们这个小破村子抓赌?”
“千真万确,我们都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斩钉截铁道,“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腰间齐刷刷地别着佩枪,如同骁勇善战的士兵那样,披戴风雨而行,他们的衣服鞋子即使在暴雨中也没有被丝毫打湿,真可谓是训练有素!列位,你们还是快走吧!”年轻人说完,带着华子就走开了。
“哼,说话一套一套的,一看就是洋墨水喝坏了!”金边仍然嗤之以鼻。
何昭和倪印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昏暗的牌间里又只剩下了一个金边。
远处的泥泞路上,一群身穿警服、头戴警帽的人一手哆哆嗦嗦地拿着手电筒,另一手拿着一条皮带,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他们大约每走三步就会停下,这时候,后排的人就用皮带抽一下前面的人——这倒不是什么纪律。
“往前走!”队伍最后的那个人,撑着雨伞,穿着雨靴,身上披着雨衣,雨水并未打到他的身体分毫,他手里的皮带有一端是金属的,其他警员的皮带上都没有这个装置,“天亮之前赶不到细牙村,通通扣一半薪水!”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在前面攒动的人头中此起彼伏,随即就成了七嘴八舌的闲聊。“我看这个姓杜的一把手没什么花头了,明年他就得下马。”“不管他,希望这个月快点发薪水,我等着去外滩快活呢。”“听说胡蝶又拍新电影了,这周末去看。”……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块又脏又破的路牌,歪歪扭扭地写着“细牙村”三个字。
杜局长命令所有警员驻守在村子外围,他自己单枪匹马走进赌场。
“嘭!”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烂,木头渣子四处迸散。大厅之内空无一人,他环视一圈,看到了南边房间里窝着的金边。“死金边,狗杂种,滚出来!”他扯着烟酒嗓大吼,“让你滚出来,听见没有?”
金边不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杜局长见无人回应,嘴角勾起轻蔑的笑:“要不这样吧,你踢正步出来,对我行个军礼,我就当你是个良民,许你再踢着正步走回家,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哎我操!”屋子里的烟味强烈到让人几难睁开眼睛,他被呛了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愉快的感觉让杜局长心里的烦躁像春秋两季的干草垛一般,“蹭”的一下就被点着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间门口,拔出佩枪对着金边的脑袋:“老金边,我告诉你,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老子愿意动用人马来抓你,老子是给了你多大脸!”
金边仍旧不发一言,他低头一个一个地解着自己的衣服扣子。
杜局长怒火更盛,他抬脚将那张摇摇欲坠的牌桌猛然一踹,那块桌面登时四分五裂。他用枪口对准金边额头上的伤疤:“脏了老子家具的东西!我现在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我的人拖你回去,扔你到他妈逼的号子里边,老子愿意关你多久就关你多久!第二——”他将手枪的保险拉开,“第二,一枪崩了你太他妈便宜你了,老子这里有六颗水银子弹,”他拿枪管在金边的全身摸索,“左手一颗,右手一颗,左腿一颗,右腿一颗,头上再来一颗,还有一颗,你猜猜看在哪里?”他拿枪管朝金边的两腿之间一指,随即发出疯狂的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嗯!”
突然,金边抬起头来,像一只夜枭那样,脸上同样挂着轻蔑的笑:“三十年前你就叫嚣着要割了我的命根,现在还想要吗?不会是你自己没有吧?”
杜局长明显没想到金边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他先是一愣,随即青筋暴起,大声咆哮:“高锦树!你活腻了是吧?敢这样跟我杜安邦说话!谁给你的胆子!老子他妈崩了你!”他一拳头一拳头狠狠砸着墙,鼻孔里一阵一阵地喷着粗气。
高锦树却是丝毫不害怕,他猛然抬手,将杜安邦一把推开,接着起身,单腿站立在地面上,他将上衣扯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想开枪,就冲这边来吧!老子身上全是子弹,早他妈不想活了!我之所以还拼着一口气不死,就是为了今天拉你垫背!”他指着杜安邦憋成酱紫色的面孔猛喝:“跟老子一块下地狱吧!枪毙鬼!”
杜安邦被震慑住了。
下一秒,从门后蹿出一个黑影,将杜安邦一把抱住。“谁?谁?”杜安邦早已失神,他朝天花板猛开两枪,连那个昏黄的老灯泡也没能打破。
方才的黑影掏出一把刀架在杜安邦的脖颈上——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胡明智。“想开枪?”胡明智脸上,同样轻蔑的笑,杜安邦此时看着,却不敢表现出分毫的恼火,“杜大局长,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样的傻事呢!”
“你们,你们……”杜安邦看看胡明智,又看着一旁的高锦树,心中积聚的恐惧化为愤怒,“你们想干什么!”他绝望大吼,“主谋,主谋!你们主谋是谁!?谁指使你们这样干的!?”他眼睛滴溜溜地飞速旋转,试图找出视野里的其他人,“你们知道吗?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你们这样做是在犯法!是犯罪知道吗?人,人不能挑衅法则!挑衅法则的人不得好死,明白吗?明白吗!?”杜安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上满是红血丝,几乎要脱出眼眶。
“善良勤劳的人失去一切,杀人越货的家伙却能改头换面、欺世盗名!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法则,那我们也有自己的法则!”门外飞来一枪,紧贴着杜安邦的脑门而过,将灯泡打碎。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但仅仅过了一秒钟,四下就被无数火把照亮得如同白昼——手举火把的,是华子家的众多家丁。华子手里拿着杜安邦的同款佩枪,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火红色唐装,是以云锦织就的,在他身后,两个强壮的大汉正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是何昭与倪印。
杜安邦大惊失色:“你,你……”他很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组织不了语句,双腿抖得就像筛糠。
华子将枪口往杜安邦头上猛地一顶:“在我的村子里,你带来的人再多也没用!没人可以帮你!告诉你,别说他们,今天就是蒋总统来了,也只有干看我枪毙你的份!”他一脚踢出,正中杜安邦双膝,杜安邦顺势跪地,随即他说出的话让杜安邦彻底骇破了胆子,“四十年前,你不过是一个惯偷,为了偷我家的那套金制的龙凤纹样家具,你亲手杀死了我的爷娘,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四十年!杜安邦,这个名字我永生难忘,这个仇,我过了多少年也要报!就是死了,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报!”
华子身后的一大群年轻人,听见了华子的话先是一惊,随即迸发出对杜安邦滔天的恨意。“枪毙杜安邦,洗雪父母仇!”这样的口号声在人群当中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将要开枪之时,杜安邦突然大哭:“各位老爷,饶命啊!”他在身上四处乱抓,半晌,从衣服内侧口袋里翻出一张婴儿照片,“你们看,这是我家孙女,叫杜鹃,她刚满一个月呀!你们有人做爷爷的吗?你们能理解为人爷爷的心情吗?我,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死则死矣,可是这个小孩子,你们不应该让她小小年纪就没了亲爷爷呀!”
杜安邦说完,口号声较刚才迅速小了下去,终于渐渐归于平息。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死吧!”华子话音刚落,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鲜血迸溅得满屋子都是。
华子放下枪,蹲伏在地,朝着东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向天空大喊:“爸!妈!儿子,儿子不孝,今天才得报你们的大仇,你们安心去吧,安心去吧,呜呜呜呜……”他蹲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江南水乡的夏夜,银色圆月静卧天上,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只剩下一家还亮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短短的睡裙躺在床上,一个女人身穿单薄的短衫、短裤和凉拖鞋,翘着二郎腿,在床边摇着蒲扇。
“宝贝,故事讲完了,快快睡吧。”女人看着床上的孩子,温柔笑着。
孩子轻轻摇了摇头:“妈妈,你今天讲的故事好奇怪哦,我怎么都听不懂呀?”
女人在孩子的头顶吻了一下:“这不是故事哦,这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真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你太爷爷哦!”
“真的啊?”小女孩晶莹剔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妈妈,你觉得我太爷爷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女人将头别在一边,“我只知道,在那以后,你太爷爷受到了许多人的背叛,那些人多是当时的年轻人,他们指责你太爷爷冷血无情,有很多都去投奔了那个死者的家属。”
“然后呢?”孩子好奇地追问,“他们去找杜安邦的爸爸妈妈了吗?”
女人将头转了回来,她的脸上有泪,却还是笑着:“后面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你现在觉得奇怪,也没关系,先睡觉吧。”她将被子盖在孩子的肚子上,关了灯,轻轻地出去了。
女人住的房子依河而建,此时已经深夜,院子里像水洗的一般,银月高悬,反映着波光,女人走进院子,她点燃了一支香烟,静静地吸着。
待一支烟吸完,月亮已悬至中天,她仍是趿着凉拖鞋向外走,却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的卧室。“这是一个关于‘梦’的故事,可是,孩子,你将如何看待这个‘梦’呢?还是说,你会用你的‘梦境’赋予它新的含义?我很期待。”
杜鹃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转过头来,朝着午夜的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