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责之地》第二章
第二章
一
郊区的深秋与城市总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城市的深秋是大吃大喝,顶着所谓“贴秋膘”的名义对食物进行大肆浪费。那么郊区的深秋就只有两个字:饥饿。
精神病院正坐落郊区之中,院外的溪流由急减缓,溪流两侧的老树早已枯黄,有的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有的还附着为数不多的树叶。深黄褐色的树叶掉落在溪流里,随着缓缓的水波飘向下流。干燥的秋风时不时吹过,改变着树叶的轨迹,一些拍在岸边的石子上,便再也逃脱不得。
许普洱不知道是第几次站在人责精神病院的门口了,他只想知道,那个被当成精神病人拖走的陈三江为何要做出那种行为。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从去公园坐着到去精神病院门口站着。他此起彼伏的胸口富有节奏,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时而因为抽烟停止起伏。他摸着自己包里的笔和纸,势必要和这未知的真相一决高下。即便总编辑一直否决他这个专访提议,他也要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于是,在抽完一包利群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咳了几声,踏出了那久久未踏出的一步。
人责精神病院,是省政府批示的第一批次精神病院,它在这里留存已久。可以说,就是在许普洱穿开裆裤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牌匾上的六个大字是当地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写的,而这位书法家正住在精神病院里。当时的传言说,这位书法家亲口说他一直能看到红色眼睛的乌鸦站在面前,并向他吐着污秽。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便脱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拿着毛笔往自己的身上写字。不一会,便有精神病院的车驶到他面前,下来几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把他摁在担架上,抬走了。当时的新闻报道好像很少有记忆性,公众看了一眼笑了一下,过两天便又忘了。
院里楼房不多,分为东西两栋。东边那栋名为事业楼,西边则为亲朋楼。东西两栋呈对称的形式,都有七层。许普洱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件之后,安保人员便告诉了他这些。他向安保人员打听了陈三江的房号,位于东栋事业楼的701,那一层就只有陈三江一人。
安保人员说:“现在这不景气啊,精神病院都快没收入了,别看有这么多层,真没住什么人。”
许普洱挠了挠头,也是随便应付了几句。他说:“外面也是一样啦。”
“你进去可小心点,现在不是值班时间,路上不要理那些病人,否则有你好受的。”安保人员翻了翻值班记录本说。
“多谢提醒。”许普洱拿出珍藏已久的中华,给安保人员分了一根,笑嘻嘻地说道。
“行,去吧。”安保人员接过中华,便回到门口的安保亭。
许普洱像是得到了赦免一般,迈着轻快的步伐前往陈三江的楼栋。他没想到,几瓶酒都没能让总编辑松的口,一根烟就让安保人员把自己放进来了。他对自己的人际处理相当自信,这是之前当学生所缺少的意识,尊贵的意识。
他沿着中间的大道走到尽头,看到了分岔口。他想起来安保人员说过的左西右东,便往右边走去。就在他转角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栋破旧的楼房,黑灰色刷漆,墙上布满渐黄色的苔藓,还有从墙里伸出来半截的干枯的树枝,那“东栋”两字只剩下了“木”,字下只有一盏浅白色的灯,如若不是提前了解,这真看不出是东栋的楼房。
他走近门去,一心只想往陈三江的房间走。一层,满是精神病人痛苦的呻吟声,这声音仿佛是从无尽的深渊里传来,经由铁制的床使劲摩擦红泥砖的地板而发出。二层,有着朗朗的读书声,也有着摔椅子的声音。三层,有看电视的声音,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沉默的天使》,许普洱愣了一会,他害怕自己猜错了。四层,这里好像一个隔离层,三层及以下的声音全都变得越来越小。五层,又出现了看电视的声音,但许普洱并不打算猜,这里的声音只有女性“啊啊”的叫声。六层,这里全部都是锋利的石头地板,他看到了一位精神病人拖着另外一个病人,在这地板上狂奔不止,地板满是鲜血,但这两位精神病人都发出了愉悦的叫声,“爽!太爽了!妈的,能不能再爽点!”“再快点!哈哈哈哈哈!再快点啊!草!”。紧接着,就在他要上第七层的时候,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堆人跪在地板上,舔着那位被拖过去的病人的血,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任凭舌头在石头上打转。许普洱的瞳孔逐渐缩小,并驱使自己的腿,往第七层走去。上了第七层,世界安静了。
他并没有任何犹豫,这次他不想放过任何好奇,不想让自己的勇气付诸东流。他径直走向701号房,房门紧闭着。他出于礼貌,想要敲门,可这时房门被一个人打开了。
许普洱看到了一个戴着黑色框眼镜,剃了光头,穿着红色大袍的陈三江,令他眼前一亮的是,他没有戴上蓝色帽子,眼睛炯炯有神,下巴只有未剃干净的小胡子,并不像电视剧里的精神病人一般胡子拉碴,且没有精神。许普洱正想问他,可陈三江却先开了口。
“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进来坐吧。”陈三江盯了一会许普洱的鞋子,转过头说。
许普洱把话憋回到了胃里,他看着如此平和的陈三江,心里不禁怀疑了起来。他甚至还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子,疼痛感传到大脑时,他才知道,这不是梦境。
一进房间,许普洱环视了一周。房间是用白色乳胶漆刷的,有点儿透出青红色,可以清楚看到一些有裂痕的地方,底是青红色墙砖。入门右手边是一张木质书桌,上面放着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书,书旁有几支钢笔与一瓶墨水。左手边是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铁床,上面简单得盖了一层被单,被单上泛黄的枕头歪斜地放着。视线前面的则是简陋的洗漱台,旁边则是中小型的马桶。马桶上方只有一个小窗,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射的正好是书桌的位置。
陈三江走到书桌那边,拿出两把无靠背的椅子,面对面摆放着。他看了看许普洱,头往椅子方向动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入座。许普洱也是接受到了他的信号,便走上前去,从容坐下。这时的许普洱,心跳的速率逐渐加快,这是他第一次,采访精神病人。
二
房外的风声似乎大了一些,云层的遮挡使得阳光暂时躲避了起来,701房的光黯淡了些许。
陈三江并没有坐下,他按了一下墙边的一个白色按钮,天花板上的灯亮了起来。做完这些,他才走到许普洱面前,坐下,并看了一会许普洱的鞋子。而许普洱看着早已铺开自己的笔记本,拿起了笔,准备介绍自己的身份。
“陈先生您好,”许普洱抬起头来看着陈三江,“我是...”
陈三江将食指放在嘴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紧接着,他说:“我刚才在走廊看到你走进了大门。你知道的,证件总会很有用,香烟也是。证件是你的身份证明,而香烟总能迷惑到对方,让对方不得不接受你的贿赂。”
说完,陈三江发出一丝不屑之声。这让许普洱感到不安,背后开始冒出冷汗。
“我只想听你真实的身份,不要以外界的身份来束缚我的发言。”陈三江说。
许普洱舔了舔嘴唇,在心里重新组织了语言,他再也直视不了陈三江的目光,那目光像是把他看透了一样。于是,他目光向下看了一下,看着陈三江光着的脚丫。
他说:“陈先生,我叫许普洱,由于父亲喜爱普洱茶,故而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踏出了那一步,我对于精神病人好奇的一步。”
陈三江此时露出会心的笑容,他狡猾地盯着许普洱说:“这就对了。这才是属于普洱茶的许普洱,而不是什么狗屁实习记者许普洱。不过,你后面那一句我不敢苟同。你不是对精神病人好奇,而是对我好奇。”
许普洱安抚着极速的心跳,故作平静地说:“是的,陈先生,我对您非常好奇。自从您被人责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带走之后,我就连做梦,都会梦见您。这就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我挺想问你,您究竟是为什么,会在公众面前做出疯癫的行为?”
突然,陈三江将双手搭在许普洱的肩上,对他说:“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被这突然的这一幕吓到,许普洱身体抖动了一下。他想着如果真的要了解所谓的真相,那就不得不克服心理的那一层障碍,此时他一直在自我安慰: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精神病人。
他服从了陈三江的命令,缓缓抬头看着陈三江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我疯癫了么?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吗?”陈三江平静的语气传到了许普洱的耳朵里。
“陈先生,请您冷静。”许普洱有意避开了这个问题,他感觉开始不对劲,采访的对象好像相反了。
“我很冷静,我感觉我现在才是这个房间里最冷静的人。你最好平复一下你的心情,控制一下你的心跳。”看着许普洱飘忽不定的眼神,陈三江收回了自己的双手,拍了拍。
不待许普洱缓口气,陈三江便主动提出了要求:“我好像准备好了,你可以开始问我一些你感兴趣的问题。”
太魔幻了,真的太魔幻了。许普洱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话语,他自从进来这个房间之后,就一直被陈三江控制着,落座的地方、眼神、谈话的内容,甚至是他的一切,都被控制着。
“陈先生,”许普洱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正戏,“请问您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问,一边在笔记本写下。
“有烟吗?”陈三江像是在逗蛐蛐儿一样,他完美地把控着这个节奏。
“啊?”许普洱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以为陈三江即将回答问题。“有。”许普洱拿出拿包中华烟。
“我不接受你的贿赂。”陈三江盯着这红色的大盒子,平静已久的血液似乎有了一丝波澜。
许普洱顿时想敲死自己,就拿这旁边的椅子吧。他想往自己的脑袋敲去,脑浆溅射整个房间,用来打破这个被掌控的节奏。无奈之下,他并没说什么,只好把烟收回去,拿出了平时抽的利群。
陈三江主动地从烟盒子里抽了一根,顺手摸了一下许普洱的口袋,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陈三江吐出烟雾,好不惬意。
许普洱笑了笑,说:“没事,我不介意。”
“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你可以用你那精致的笔记本记下来。那天我是去解散公司的,我面临着破产清算,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欲望,都在我宣布解散的那一刻化为乌有。我像是丢掉了灵魂,丢掉了那一口支撑着躯壳的气息。我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公司楼下,回想着当时的意气风发。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着点燃着的烟,随着火光闪过,开始燃烧,初始的香味浓郁,到最后的臭味弥漫。”陈三江一边说,一边看着手上的香烟。
“那陈先生,您还记得您当时在公司楼下的行为吗?”许普洱记完,接着提问。
陈三江眼睛瞟向书桌上的一缕光亮。然后,他说:“我记得,记得特别清楚。我只不过是把自己还回来了,那一刻,我只想做我自己。我觉得很快乐,很开心。我甚至想带动过来围观的人群,跟我一起拍手跺脚,喊出响亮的口号。我再也不用背负着人们的看法,人们的期望,还有一些关系链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所以,我并没有疯,我也没有精神病。这一点请你写清楚,我亲爱的许普洱先生。”
“嗯...”许普洱手写着,点了点头并沉吟道。
“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公司是怎么走到破产清算这一步的吗?”
陈三江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顿时露出恐惧的表情,他看了看四周围,直到确认身边没有出现那种东西才停下来。
“这个说来话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没有赌博!没有赌博!我的公司一直都在运行着,不知道为什么就破产了,肯定有小人从中作祟,我百分百肯定!”陈三江的语气逐渐激动,他几乎就要站起来吼了。
“好,我相信你。”许普洱看着陈三江的言行,便脱口而出。
陈三江掐断了烟,接着说:“许普洱,你知道人责的意思吗?”
“终于到了正题了!”许普洱心想。他一直很迷惑,梦境中老人家口中的人责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人责精神病院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是什么意思?”许普洱翻了一页,接着写着。
“人责,其实就是单人旁加一个责字。”陈三江用手比划着,“那就是一个“债”字。我们从出生开始。不!在娘胎里,就已经欠下了一生的债务。你出生之后,会有人一直用行为告诉你,或用命令告诉你,或用错误告诉你,或用成功告诉你,你欠了父母的债,兄弟姐妹的债,亲朋好友的债,甚至是整个社会的债。这些人,这些事物会缠着你一辈子,让你永世不得安宁。你知道水吸泵吧?这些东西比水吸泵还猛,在你血液充盈的时候,时不时再抽着你的血液,直到你瘦成皮包骨,他们还在抽着。”
许普洱手写的速度变得缓慢。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一劳永逸,更没有所谓的出人头地。我告诉你,你就算出人头地了,依旧会有人前往你周围三寸之地,斩下你的头颅,在你的头颅上如厕。他们非常有良心,还偶尔帮你清洗一下。”
“人责精神病院,我佩服啊,佩服它的干净,佩服它的纯粹,佩服它接受我背负巨大债务的躯壳。让我在这十几平米的地方,获得了外界从未得到的安宁。我读书,我写作,我低吟,我狂笑,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这十几平米的地方。”陈三江说着,又好像恢复了刚才的冷静。
“还有,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玩意儿了,这使我心静。”
“什么玩意儿?”许普洱问。
“红色眼睛的乌鸦。”陈三江垂下了眼睛。
三
空旷的街道,路上行人很少。夕阳刚落下,街道旁的路灯刚被自动打开。暗垂而下的暮色穿过纵横交错的路,以梯形般的光影打在行走的路人身上,印成地板上的一抹黑影。天上棕色羽毛的鸟儿飞过,夜色渐渐来临。
这里是城市中心,别人眼中的富人区。富人区稍微靠右区域的一栋楼里,孙惠子与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住在其中。
这天晚上,孙惠子刚给孩子喂完奶并哄好睡着。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这让孙惠子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孩子身上盖着的小被子,转头去开门。
“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一天了。”孙惠子看着面前的男人,说道。
“不好意思孙小姐,今天编辑部比较忙,下班稍微晚了一些,还好我提前打电活跟您说了。”
许普洱还是找上门来了。他通过收集陈三江的个人相关信息,并联系到了他的一些亲戚,要到了孙惠子的个人电话。他想着在去采访陈三江之前,最好先了解一下。
孙惠子引着许普洱进来客厅坐下。许普洱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估摸着睡着了,走路的声音也稍微轻了些。孙惠子走到房间门口,看了看孩子,叹了一口气,并拉了半边门。这样他们谈话的声音就不会吵到孩子了。她给许普洱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茶杯冒着热气。
“谢谢了,我这次来的目的,已经提前在电话里跟您说清楚了。我非常开心,我做实习记者以来,你是第一个没有拒绝我访问的人。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许普洱吹了吹杯里的茶,浅嘬了一口,说道。
孙惠子看着面前的许普洱,叹了叹气,说:“唉。许先生你客气了,其实我也挺迷惑的,我也想了解清楚。三江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当时我和孩子并不在现场。那天他跟我说去公司一趟,后来就没回来过,直到我接到了精神病院打过来的电话。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许普洱放下了茶杯,问:“陈先生那段时间有没有特别奇怪的举动?”
孙惠子用手指捏了一下自己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奇怪的举动?这么说起来的话,倒是也有。他好像不让我看他手机,从跟他谈恋爱以来,结婚前那段时间特别明显。没想到,结婚后的一年,孩子出生了,公司却倒闭了。”
“手机?这个倒是个疑点。”许普洱身子稍微坐直了些许。
“我不知道男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不让看手机这一点,在女人眼里,就是奇怪的举动。”
许普洱笑了笑,他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然后,他接着问:“那公司究竟是怎么倒闭的呢?广告公司按常理来讲,应该还有运营的链条。可我打听了一些消息,就连一些行内的人士,他们都说不了解。”
孙惠子回答道:“这个我倒不怎么清楚,或许这些问题你可以问他的一些合作伙伴。”
许普洱尴尬地挠了挠头,他说:“孙小姐,我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您如果认识的话,看看方不方便给我一个电话?”
“你等等,三江应该备份了通讯录的。”孙惠子起身,往房间走去。
许普洱习惯性地拿起了那包利群。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根。
他看到孙惠子拿着一个小本子出来时,他问:“不好意思,您不介意吧。”
孙惠子温柔地笑了一声:“没事,三江也经常抽烟,他之前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
“你看看,上面有没有你需要的信息。”
“万般感谢!这太珍贵了!”许普洱嘴巴叼着烟,双手接过通讯录本,激动地说道。
“对了,许先生。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三江有一天在厕所打电话,我好像听到了叫什么‘猫猫币’的东西。这东西我不清楚,你知道吗?”
此时,许普洱瞪大了双眼。
四
“红色眼睛的乌鸦?”许普洱停下写字的笔,发出疑问的声音。
陈三江歪起嘴来,神情变得异常得意,他说:“很多人都不相信,不过我确实能看到。”
许普洱挪了挪自己的脚,说:“我信,陈先生您接着说。”
“公司还没破产清算之前,我身边一直跟着一只肥胖的乌鸦。它一直盯着我,但没有其他动作。就在我与合作伙伴商量扩大经营规模,下定决策后。它开始在我面前表演节目,像马戏团里的,被驯化过的一样,每天都很一致。”
“是什么节目呢?”
“它疯狂扭转着肥胖的身躯,就像扭毛巾一样,你懂吧。那种极致的扭曲程度,这还不要紧。它在我面前吐它的内脏,腐烂的味道弥漫着我的世界。”陈三江露出厌恶的表情。
这一细节被许普洱抓取到了,他不急不慢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可那天,我好像听到了您在喊‘吐多点’?”
“是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忍耐,直到我解散公司出来,我解脱了,我终于不用再屈服于这恶心的味道,我终于可以离开这臭烘烘的世界!我要让那只肥胖的乌鸦吐死为止,我要让它吐满这个世界,把所有人都淹死。”陈三江举起自己双手,拍了拍,这场景极为相似。
“陈三江先生,你在骗人。”这时,许普洱停下了。他不再回应,不再记录,甚至直视着陈三江的眼睛。他的眼睛变得如老鹰一般锐利,笔直带锋的眉毛让他的双眸带上了一些煞气。他不像刚来时的那样憨厚,那样老实巴交。
陈三江愣住了。701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阳光不再从那小窗里投射进来,就连秋风的声音也变大了许多。
“你说我在骗你?那你为什么要来问我这些问题!”陈三江站起来怒视着许普洱。他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椅子,椅子晃了晃,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是因为赌博,才导致的这样吧。”许普洱深呼吸了一下,“你以为你制作了公司破产清算这么一部大戏,就能让你免受道德的谴责,让人以为理所应当,是吗?只有这样,你赌博的事实才会被掩盖,你那所谓的良心才会过得去,对吧?”
陈三江的脸抽了几下,他没有回答,光着的脚丫动了动,手扶着椅子。
“我非常清楚,你那些合作伙伴都在人责精神病院里。呵!多么可笑!这么一群商业精英,集体来精神病院,这是多么精彩的一部电影啊!你先是跟他们一块,弄了所谓的‘猫猫币’,经由海外交易平台进行炒作,刚开始盈利甚多,到后来,你发现不对劲,想提现。可系统显示的提现失败彻底让你失望,于是你们就策划了这么一场戏。我说得没错吧,陈三江先生。”
陈三江依旧沉默。
“你们都知道现在的人们,对于信息的记忆程度极低。你们非常清楚,你们的事情即便上了头条,都只会被当成笑料乐呵乐呵就过去了。没人知道什么所谓的真相,更没人会注意一个精神病人的所作所为。”许普洱说话说到口水都喷到了地上,可他停不下来,他必须说完。
“陈三江先生,你设定的人设非常好。从一个职场的商业精英,到现在变成一个看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有文化的人。你一直在跟我谈论所谓的人生,生活,生命,甚至还用上了许多象征。说真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就是加缪,你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你很像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又很像《地下室手记》的疯子。哇哦,你的演技差点就骗过上帝了,上帝会非常怜悯一个精神失常的孩子。”
“可惜了,你好像在这场戏里忽视了两个人。”
“哪...哪两个人。”陈三江手颤抖着,嘴巴也开始不利索。
“你的妻子和你那刚出生的儿子啊。”许普洱眼眶泛红,他拿出那本通讯录激动地说。
陈三江坐下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你是对的。你说的非常对。我是参与了这个盘,而且这个海外杀猪盘还非常大。我们一行人都看上了这个盘的暴利,想着赚点快钱。广告能值几个钱啊,还不如这‘猫猫币’来得快,数字飙升的快感让我们快乐。”
许普洱握了握停滞的手指,开始快速地记着。
“于是,我们越投越多,甚至还挪用了公司的钱。我们想着,放进去一天抵得上公司半个月的经营,到时候涨了再拿出来,也是一样的。谁能想到,那么一大笔资金,被卷跑了。”陈三江眼球中的血丝增多,泪水不自觉地从眼中溢出。
“然后呢?”
“然后,我们听说有个地方能让避避风头,那就是人责精神病院。于是,我就亲自导演了这出戏,我站在公司楼下,最显眼的位置。而他们,则是在家附近显眼的位置。我们成功了,我们进入了这远离是非的地方,这让我们非常自豪。这就是真相,你要的真相。”陈三江笑了。
许普洱写完“真相”二字,盖起了笔记本。他说:“陈三江先生,你早说真话不就好了,这又不会死,你的面子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
“是啊,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即便不是你,许普洱。也会有人来揭穿这场闹剧的。”陈三江看了看窗外,夜色开始降临。
这时,他拿起了书桌上的书,抚摸了一会儿。紧接着,他戴上了蓝色的帽子,转过头对许普洱说:“走吧,我这里不欢迎你了。”
“意料之中。”许普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往门口走去。
“对了!”这一声叫停了许普洱,“能把你穿来的鞋给我吗?这算是我们的见面礼物。”陈三江笑了笑,眼睛看着他脚上的鞋子。
“可以。”许普洱面无表情地脱下了那双蓝色运动鞋,递给了陈三江。
陈三江非常开心地接了过去,并对他说:“谢谢你,许普洱。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没有赌博。”
许普洱抓不着头绪,便忽视了陈三江,光着脚往楼下走去。这里的楼梯还挺人性,并不是六层地板那样的锋利石头。
许普洱下了楼。或许是因为宵禁,又或许是精神病院的宵禁与众不同,下了七层,非常安静,似乎那些病人都被清空了一样。将夜未夜的天,神秘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天际线上方暗橙色的夕阳交接着真正的黑暗,好像一切都要变天了似的。他抬头看着远处弯弯的月亮,看久了如同一把锋利的镰刀,云从其旁边经过,便化成了两半。
突然,他听到上方传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两三秒不到,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戴着蓝色帽子,身穿红色大袍和蓝色运动鞋的人,那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头接触地面发出碎裂的声响,浑身骨头散架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朵。又过了几秒,从那个人嘴里吐出的脏腑碎片以及血液染红了面前的石砖地板。
许普洱捂住自己的嘴巴,看着面前的这个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