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斯到瑞士
八月和学校里约到的朋友花了二十天,走完了一直做梦的伊朗伊拉克环线。两河的太阳晒得我脱了层皮,月末归国,又三天,匆匆来到了苏黎世,求学的下一站。
无论面对波斯波利斯的废墟和底格里斯河的流水是多么心潮澎湃,我都得承认从旅途之初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回家。原因之一是我吃不惯当地的食物。伊朗素称美食大国,传统佳肴名目繁多,但做法上以完全不辨食材的炖菜居多,和我的中国胃始终对付不来。
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那里的社会氛围,伊朗排外,伊拉克宗教化。伊朗虽然实行神权统治,人民倒并不虔诚,又是工业国,城市面貌相当现代。然而两个东亚面孔走在大街上,常常冷不丁听到一嘴“秦腔穷”。还有青少年故意用波斯语同我们搭话,然后嘲笑我们迷茫的反应。他们说,我们讨厌中国,喜欢欧美。对于这些赤裸裸的冒犯我先是愤怒后来无奈,在他们的社会racism还从来不是一个公共议题,自然对歧视习焉不察。
伊拉克遍布什叶派圣地,政府世俗,人民很虔诚。那一周正赶上阿尔巴因节,在卡尔巴拉和纳杰夫,我们卷进了上百万什叶派信徒徒步前往圣寺的浪潮。围绕着阿里和侯赛因的陵寝他们呼号震天,推搡拥挤着只求向圣陵献上一吻。信奉唯物主义的我哪里见过这场面,虽然路上的朝圣者们都很友善,我还是立刻入住宾馆闭门不出。直到在伊拉克的最后两天,我们来到了北方的库尔德人自治区,街头不再清一色是全身黑袍的妇人,而出现了长发披肩的少女。我终于从一个仿佛全然陌生的世界归来。
旅伴是虔诚的回族穆斯林,我们一路争论。他觉得伊斯兰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要克己复礼,回复千四百年前的原初面貌,它就可以完全地与现代社会兼容。我说现代社会的原则就是一切宗教退回个人领域,在此之上我们才能讨论社会的种种共识,这和伊斯兰对社会生活的全面规范从根本上就有冲突。
在瑞士待了好些天,我才意识到我对这片土地的历史传统所知寥寥。然而这却并不影响我在这里自得其所。除去更昂贵的物价、更小而美的城市风貌、更便捷发达的公共交通,我几乎可以原样移植我的整个生活方式。在电车上我总是身处白男白女的包围中,但我不用紧绷着生怕有人出言不逊,因为反种族歧视早已是无数次斗争确立的社会共识。每天在路边我与千百的人们擦肩而过,我知道他们大体都和我相似,因为我们都在现代性的哺育中习得了世俗和理性的原则,以及对个人自由的珍视。
本科的亚洲史课上,讲到过西方现代性和东亚现代性之辨。现代性与现代性之间,总归比现代与前现代要亲近许多。过去的一两个世纪,现代生活随着欧美人的足迹出口到地球的各个角落,而现在拜它所赐,我们才能如此轻易地流向世界各地,只需把自己的生活暂时断开,坐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后再接入同样的标准插口。
七百年前,伊本·白图泰从摩洛哥来到中国,凭借一路上的穆斯林商人社区,他一句汉语不会游遍了杭州。现在想来他的壮游也没那么艰难,虽然远涉万里,毕竟还身处宗教共同体之中,就好像我的旅伴无论在伊朗还是伊拉克也总是比我更从容更尽兴。
幸好七百年后,现代性的强力达成了更伟大的统一。虽然我无时无刻不被它所规训,但也实实在在地享受了它的庇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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