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讀畫

三年前的春天。買得《朵雲封事》一冊。寫過一點札記:“胡亂讀書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由一本已知的書牽出更多原本未知卻又緊緊關聯的書的集群。他們牽連團繞自成一個隱密的世界。比如才讀完李霖燦先生的《黔滇道上》。正是喜不自勝之際。又偶然發現了李公哲嗣李在中先生的著作。他作為“中博”子弟。以承父志為己任。搜求史料。訪謁故人。尋覓遺址。寫出一本難得的好書《朵雲封事》。可嘆的是李在中先生也已於多災多難的庚子年八月八日在加拿大家中辭世。這樣的書竟然也成絕唱。”
沒想到這樣的書還有後續。去年六月。北京出版社印行了李在中先生編就的兩本李公霖燦的集子。一本名《讀畫》。一本名《藝觀》。雖然這兩個書名我覺得過於平常略有些對不起李公的錦繡文章。不過能問世總是幸事。唯一的遺憾是距離李在中先生逝世竟然已是數年之久矣。
《讀畫》選錄的是李公當年發表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物月刊上的一系列讀畫隨筆。李公在時本欲以此編為“關山門”之作。不料此後世事變遷。幾乎編成的書稿卻不知所終。直至此回方以簡體版的形式出版。可稱好事多磨。

這部書不著意於大處。而是解決小問題。用李公的話說。則是:“我久有素志想寫一本《故宮讀畫札記》。因為我在臺灣四十多年一直對這‘故宮看畫’存有不倦的高度興趣。任人指點說笑。我不放過任何一次看畫的黃金機會。後來又在書畫處長的職位上工作多年。日以讀畫爲正事。所見益廣。疑問益多。我常自言翻看《故宮書畫錄》之官書。幾乎條條。目目。件件以現在的水平來看處處都可以商榷。又想自己利用餘年。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精神。以私人身份就所知者一一記下作爲時代之標誌。
如范寬名款之發現。‘千角鹿圖’之證明。《大理國梵像卷》之研究。《秋江漁隱圖》之正名⋯⋯旁及吳琚法書為蔡襄之原詩。《靜聽松風圖》與陶弘景之關係。一一都是點滴累積。確實工作和當代之大開大合之作風異途。掀開《故宮書畫錄》迄今仍未到達‘一目一圖’之起碼條件。而所記錄之文字又不鞭辟入裡。切中要害。我只需能有一察事助理。助我料理屑雜。必可逐條逐件有所報命於當代。思之令人扼腕。難以釋懷。時代命運。而其有蘇。企予望之也。”

翻讀此卷。依然是熟悉的李公風貌。雖然是寫給刊物的單篇隨筆。卻同樣言之有物。有料復有趣。李先生的文章。我以為最妙之處便是有境界。此前嘗有舊文略申其義“說有境界。當然是自觀堂先生《人間詞話》裡來。所謂‘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拿這些語句來形容公的文字。是再合適不過的。談書論畫極重烘托。營造出高遠渾厚的意境。在一派山長水闊的廣遠圖景裡再展卷賞玩。自然言意相契。如行雲流水般自在動人。”
忍不住又鈔幾段來細賞:“中國山水畫的題名。十分考究。如江行初雪。溪山行旅。寒江獨釣。九珠峰翠。雲橫秀嶺。富春山居。松巖仙館。松林亭子等。一個個都聲調鏗鏘。文辭典雅且富於詩情韻味。萬壑松風亦不例外。因為它源自李太白的《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太白真不愧是詩仙。萬壑松濤正和七弦琴韻相當。當日我曾在西湖廣化寺中從慧空和尚習古琴。深知古琴共鳴腔腹廣闊。與萬頃松濤的瀟灑澎湃有相近處。李唐必然是於此中情調有所會心。說不定還有更深的因緣在等人去發掘。所以他便以萬壑松風題為畫名。

緬想當日李晞古初成此畫。不僅山凝如鐵。雲白如雪。而且必然的是松綠交翠。因為即令是在八百餘年之後。我們仍然見到它墨綠照人。可以推算得到的是。年久顏色剝落不少。絹色亦深暗了許多。想到了當日巨筆初畫成時。必然是新綠照人。一陣陣松濤掠地而來。和鳴泉相唱和。一片萬頃松濤天籟交響樂章。
不僅畫面上如此‘響亮’。撼人心弦。我也曾有實地的親身經驗: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在南嶽衡山當教官。星期天登衡山。在半山亭邊。過一地。名‘十里長松’。林外炎暑炙人。陽光下汗流如准。但人一入長松林內。忽然像是走進了冰庫當中。不僅汗奇異消盡。還真的凜凜然頓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