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崎有吾《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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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师
青崎有吾

1
不行,还不够丑陋。
方才微微冒头的违和感,终于发展到挥之不去的地步。鹰绪放下手中的五番篦,退开一步,将作品整个收入眼帘。(注:篦指雕塑时使用的刮刀,一般为竹制。依番号不同,适用于不同情形)
武将肥满,年龄四十上下。面容参考肖像塑形,臼齿咬紧,显出苦痛与悲怆之色。脸颊不自然地松弛,乍眼好像披了层别人的面皮,却是下了心思的一手:肉从内侧开始腐烂。故而胖子的尸体总有这样变形之处。眼球在厚重的眼睑下,已经失了生气,目光低垂,两眼涣散。据说斩了这男人的是个元服不久的年轻武士。合着那人生涩的手法,就把断面刻意做得略带歪曲,整个脑袋也朝前倾倒。嘴唇咧开的模样。散开的月代头。颚下用笔零散点了几处汗疹。就算遭了细致检查,也没有能引人生疑的地方。实在是恐怖至极、样貌可憎的一枚头颅。
然而,还有什么缺憾之处。
不过是你多心罢了。临着要收工,如今还能做什么改动。交差后对面还要为头颅上妆,现在如何纠结细节也没有意义。今晚就是期限——心声响在脑海一隅,想说服自己妥协。鹰绪决心不去听那声音,不停思索究竟还有什么不足。
这男人说是蜂塚军的田伏八作。当事人自然无从料到自己会在此后一战里为敌将之子斩杀,成了那人初次上阵的战功。实际上似乎是死在为公子打点前后的家臣的毒箭之下。中毒的痕迹会从脸上表露出来,就不得不准备一个假的脑袋。委托由此到了鹰绪手上。
照雇主说法,田伏是个除了打仗别无长处的肌肉脑袋。却从不上前列拼杀,只等到战局已定时才蹦出来,朝伤兵落下最后一刀。甲胄法只在收尾阶段能派上用场,他也只有这套功夫练得一天不落,教人觉得实在好笑。想象他在战场上徘徊的模样。眼睛鬼鬼祟祟地左右打量。发现猎物,就驱马冲上前去。战马难负盔甲的巨重,已经疲惫不堪。他从马鞍上跃下的动作也显得狼狈吧。盔甲还带着恶臭哐啷作响——
“是兜纽啊。”(注:兜纽指头盔下的系绳)
有所明悟的同时,指尖抄起毛笔。
所谓甲胄法,就是着甲时候使用的近身格斗术。练习一日不落,他理当每天身披甲胄,头戴头盔。肥胖的下颌与下唇,长久受了系紧的兜纽的压迫,不可能没有勒痕。这点光彩的痕迹,虽然细微,却也不会随身死而消灭。
毛笔蘸水,润湿唇下的部分,那里的粘土就复归柔软状态。换一支七番篦,削去粘土,添上一道几乎细不可见的凹痕。颌前也做同样处理。于是又退一步,再看整体。
死亡降临了。
粘土塑成的替代品,缠着一丝残余的生气。各处调和,相互映衬,可见雕塑的心思,造出的尸体丑陋之至,仿佛要将嫌恶与恐惧根植到所有见者心头。鹰绪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实在不得了。”
听见了声音。
工房门前,正站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折乌帽子,胡茬粗犷,披一件没有家纹的肩衣。腰间带一柄小刀。是来领田伏脑袋的使者吗。当真如此,来得也未免太早。
丝毫不顾鹰绪的警戒,男人踏进工房里。“田伏啊”——瞥一眼制作中的头颅,如是低念一句。
“名字……叫什么来着。记得江美城的酒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与本人不大像啊。但精妙之处也正在此。平庸的首师会做得与原本的脸相近。反而显得虚假。生前死后的面相究竟是不一样的。隐约留着一点面影,程度正好。”
你对尸体了解不浅哇。男人莫名愉快地评价道,手指又刮一点备在桶里的粘土。
“粘性强韧。哪儿的土?”
“是石粉。”鹰绪不假思索地答道。“石头磨碎,又混了自制的粘土。凝固了也能遇水柔软,塑形很方便。”
“皮肤颜色呢?”
“蛤粉和青黛。加一点铅丹。”
“将要完成了?”
“苍白的脸色做得还不够真。干燥之后,还要在外面涂画一层。给眼球上蜡做出光滑质感,再扑一点腐臭气味。”
男人一边点头,一边走到工作台边上。
“我来拜访,是听闻亩雾山有天下第一的首师。师父可是外出?”
“如果你找的首师名叫鹰绪,那就是我。”
对方眼里显出讶异的神色,心声一并流露出来:就这么个小姑娘?他眼前站着的女人,前发长及眼边,脸颊上粉刺惹眼,神情冷淡。
他不是为此感到惊讶的第一人,却是其中恢复得最快的一个。男人又重新看向田伏的头颅。
干这行几年了?”
“六年。”
“做了多少?”
“这头是第一百零七个。”
“全部过关?”
“手艺不精,独有一次被人看破过。”
盘算着什么似的,男人摸摸参差不齐的胡茬。接着报出名字:
“我是浮座。在四村桐亲名下,负责处理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四村……”
备中之地,无人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以安艺的一方豪杰毛利元就为后盾,有一统备中之势的武将的名字,正是四村桐亲。
“有个头颅,想要委托阁下制作。”
“我自是非头颅不做。”
自称浮座的男人回一个冷笑。
“四日前的一战中,我等捕获了敌军大将,大胜而归。荡平备中已近在眼前。敌将此刻正囚禁在我军据点箕仓城的仓房中。元就公自安艺郡山城远道而来,十日后将抵箕仓。那敌将本该在抵达前夜斩首,首级也献与元就公。”
然而——浮座稍作停顿。
“桐亲将军慈悲为怀,要斩了打出长久交情的敌将,实在于心不忍,便想暗中留下那人性命。由此——”
“为了瞒过毛利元就,就需要一个假的首级。”
鹰绪声音里不见颤抖。无论要欺瞒的对象是如何人物,自己的工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浮座也颔首,没有退缩之色。
“希望你十日之内,拼尽全力做一枚‘土首’。酬报可以商量。”
“能见见那个敌将吗?”
“可以安排。箕仓城的一间空屋里,也早准备好了工房。”
“我接下了。”
既然有依肖像制作头颅的情况,自然也有不得不单凭雇主描述,斟酌着描摹面容的时候。这次非但能见到本人,连往来的工作场地也备好,实在是一次轻松的委托。距离交货期限,也颇有余裕。
“不必多言,知道此事的只有你我与极少一部分人。切记不可走漏风声。”
“我会谨记。”
这是欺骗将领官吏的工作。口风不紧的人干不来首师一行。
双方熟门熟路,不久就完成交涉。指点过前往箕仓的道路与入城方法,浮座又似来时一样随意地将要迈出工房。“稍等。”鹰绪向那个背影叫一声。还有最重要一件事情没有打听。
“那个敌将的名字是?”
“玛瑙姬。”
七番篦从鹰绪手中滑落。
“玛瑙姬……那位,不动之玛瑙姬吗?炬诸城失陷了?”
“不是失陷,而是被我们攻克了,虽难说堂堂正正。不过相互之间都施了些小手段,也算彼此彼此吧。”
不以为意地说道,浮座挑衅似的看回来:
“不擅长做女人的脑袋吗?”
“……倒不是。将军妻子或女儿的首级,也做过好几回。”
“那就做吧。”
浮座离开了。
鹰绪怔怔望着工房入口。过了片刻,终于回神似的捡起竹篦,继续为田伏的首级收尾。心思却仍囚禁在那个女人的名字上。
“——玛瑙姬。”
战国之世。
如此一个时代,时时战火纷起,处处人头落地。
武士上阵杀敌,斩获首级拎在腰际以印证战功。那些首级在战后交由将领指认,称作首实检。将领将依头颅主人的身份予以武士嘉奖。百姓若能取来逃兵的脑袋,也能有所回报。罪人遭了斩首,头颅曝之于市,直到腐烂。两座城池结成同盟,常会交换亲族作为人质。相互的信赖关系每有动摇,人质也就性命不保,唯有首级送回家中,以儆效尤。武士切腹,有介错人为之斩首,头颅在城与城间往来,为争端做个了结。首级是身份证明,是外交文书,是威胁信,是勋章亦是货币,人的一切尊严系在一枚头颅之上。
正如良币之下有伪钞流通,脑袋之上也生出无数弄虚作假。
盗走同伴斩获的首级,自己交上去的“夺首”。战场上拾捡头颅假充战功的“拾首”。把首级的牙齿涂黑,藉此拔高脑袋身价的“作首”。
其中,模仿真人制作粘土雕塑,再加以发髻与外妆,足以以假混真的首级,则唤作“土首”。
或想将某某武士的行踪不明伪装作本人的武功。或欲把众人群起攻之的成果揽到自己一人身上。或企图借着战场混乱消除自身存在。或受了那人的大恩,想助他假死蒙混过关——武士们追寻精巧的土首,理由纷繁复杂。为满足此般需求,便有一门行当应运而生。
以当代最精妙的技术塑造虚假首级,欺瞒负责检查的将领。专精于头颅的人偶师。
他们被称作“首师”。
2
田伏八作的土首有了个足教人满意的收尾。
翌日早晨,鹰绪带齐一套工具,走下工房所在的亩雾山。扮作行商,搭上高濑舟,沿高梁川南下。午后时分,便踏上了箕仓的土地。
城池的瞭望台建在小山之上,俯瞰四周。山脚下是绕城而生的小镇。也许是农忙时节已过,前线捷报频传的缘故,人们的气氛也悠然自如。
浮座准备的工作地点与小镇有一段距离。一间空房,里边打扫干净,安置着分类齐整的工具架,还有一座与亩雾山工房中规格同等的工作台。那男人虽然那么一副样子,做事却意外周全。
放下行囊,即刻去往箕仓城。
立冬时节。红叶满枝,鹰绪却头也不抬。目光低垂,踩着枯叶,默默登上山道。心中一直念着玛瑙姬的事情。
炬诸城城主。
不动之玛瑙姬。
与四村桐亲一样,此地无人不知其名。
炬诸在备中之国北境深处,狭小的一片土地,代代为京极氏一脉的守护大名所统治。炬诸坐拥一段优良矿脉,作为采矿地也颇有名气。约莫十年前,因着前代城主急逝,他唯一血亲的玛瑙姬就填上了空位。人们都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别无办法才教她坐上了城主宝座。
那时,周边有尼子、浦上、毛利,各方霸主你争我夺,对炬诸的铁矿矿藏虎视眈眈,欲燃战火。
教他们尽数败退的,正是这位玛瑙姬。
公主率军便已经罕见十分,而她的战术就更教人闻所未闻了。
据说玛瑙姬接过城池后,最先着手的,竟是要拉起一只水军。
她从濑户海雇海贼来当警固众,教他们作商船上的警备。在这一处海港都没有的山城,实在莫名其妙,人们嗤笑不止——难道公主想吃南蛮甜点了?
别的军队迟迟认识到那自种子岛传来的兵器的重要性时,炬诸城已从大陆买来硝石,搭上自家的铁矿,开始大量生产火枪。
她又提拔引退的猎师作参谋。把捕兽的陷阱应用到对敌上,将整座山脉武装成一个要塞。
同时排除掉战争中宗教的影响。从小荷驮到足轻挨个说服,让人们放弃无意义的祈祷与占卜。
料想到对方会从兵粮入手,就率先发难。在营地驻下的敌兵喝了井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对方不得不撤阵退兵。
将没落的公家与武士招入城内。自不为人正眼所瞧的他们口中打听出各国内情,由此施展策谋。
而这一切,竟是她半步不出城池就完成的手笔。
深感棘手的敌军也放弃征服,改行了怀柔政策。但炬诸分毫不为所动。玛瑙姬本人亦至今未有婚配。炬诸成了备中之地的一块铁板,此数年间都未遭战火波及。
正因如此,浮座的话才教鹰绪惊异万分。
箕仓城是座坚固的平山城,安守在箱堀与石壁之中。
从城后的坂虎口进入,穿过埋门,立刻见到一处巨大的仓房。一个女人手持薙刀守在那儿。将浮座给的印章递给她,那人看也不看鹰绪一眼,就开口了:
“千万谨记,不可踏进铺了榻榻米的地方。”
答应了这奇怪的要求,便得以走进仓房。搁架上面堆着工具和书本,几个架子挤到一块儿,勉强留出一段昏暗曲折的过道。愈往里走,仓库特有的霉味就愈稀薄,取而代之是寺庙似的沉香气味。再往前有弯道,弯道另一头有隐隐的亮光。自己搞不好是被狐狸捉弄了。心里嘀咕着,鹰绪走过去。
搁架不再有,眼前豁然开朗。地上铺着二十来枚榻榻米。
房里放了几个烛台,点着蜡烛,烛光里映出几个金漆纹样的家具。绘有菊花花枝的匣子。描摹了舞乐画面的梳妆匣与镜台。濯手用的器具,书案与砚台。矮桌上放着将棋盘。贝桶四周散落了各色的蛤贝,似乎刚刚玩完合贝的游戏。另有进餐时候用的膳台,上面放着漆碗。碗里尽是枇杷、美浓柿、有平糖之类的点心。一座阿古陀香炉正冒着沉香的烟气,应该就是刚才闻到的香气的源头了。
房间深处,坐着一个女人。
榻榻米上放了块红色垫子,女人就随意坐在那上边。小袖和服像是用练纬法织就的,金片剪作葡萄形状装点其间。打褂上绣着秋草纹样,盖在膝上,仿佛坐禅的僧人。察觉到有人进来,女人抬头看向鹰绪。
一个美得令人生厌的女人。
画眉又扑白粉,不似当世盛行的美人模样,反倒有几分天女或菩萨般超凡脱俗的美。应该大鹰绪不过三四岁,却似乎远比年龄来得成熟。眼角细长,目光锐利。垂发柔美,自然地披在身后。鼻峯挺立,嘴唇光润。黑铁色的眼瞳里映着点点烛光。如她的名号,是一双玛瑙般的眸子。一张身为公主应有的高雅面容,两道墨画似的英气眉毛,与人印象,恰似一把为花朵与点心装饰了的宝刀。
榻榻米外放着蒲团。鹰绪正坐在蒲团上,视线高度就与她平齐。
两个女人相互打量了稍许时间。
“首师?”
对方开口了。
音色通透。略有收敛,却不可思议地直响彻到鹰绪腹边。
“我叫鹰绪。”
“听浮座说过。就是你要做妾身的土首?”
“是的。诚惶诚恐。”
“不必多礼。”见鹰绪低头,女人说道:“妾身的性命就吊在你一人身上了,该低头的是妾身。”
“……对手是毛利元就,我也赌上了性命。”
女人眯起眼,紧盯着鹰绪。似乎眼里没有映出鹰绪的年龄容貌,而一直看透到了她的灵魂深处。
“需要画一幅画,为塑型作参考。能拜托你暂时不要动作吗。”
“妾身乃不动之玛瑙姬,本就不做动弹。”
那女人——玛瑙姬,缓缓勾起嘴角。
空气湿热旖旎。鹰绪不作多想,从行囊里取出雁皮纸与砚台。玛瑙姬挺直脊背,调整姿势,方便鹰绪从正面绘图。
举起笔,开始作画。
绘画是土首制作的根基。要画下该人不同角度的模样,以此为基础进行塑型。鹰绪的画技亦非常人可比,她观察玛瑙姬的容貌,落笔在雁皮纸上,将所见尽数正确地记录下来。
又是一段无聊的工作啊。她立刻生出这样的念头。
玛瑙姬的五官排布未免太精致了,简直教人怀疑她本就是一尊雕像。光洁的皮肤上没有半点疣赘、疱疮、麻子,亦不见褐斑、伤疤、皱纹。仿佛一片覆满新雪的原野,不知人世的艰辛。就连气质都是这般完美无缺。体香似要印刻到鼻腔里。不说男人,就算教女人见了也会心驰神往,不乏萌生念想,要与她共度春宵的。只可惜鹰绪没有这般想法,反倒感觉失望乃至恼火了。
我想干的不是这种工作。
我作首师,想做的绝不是这种“人工雕琢”出来的东西。
“你为什么制作头颅?”
“欸?”
对面忽然发问。
玛瑙姬开口,保持着脸的位置纹丝不动。
“这还是妾身第一次同首师见面,对你很感兴趣。”
“……这些时日到处都在打仗,一直有人找我做土首。”
“那就是为了钱?”
“嗯。”
装点门面的假话罢了。谎言的苦涩渗到鹰绪心底。
但谎言也足够了。只是来这里,没必要与她有深交。
“妾身的军队与首级向来没什么缘分。斩首提首检首埋首,不都得费一番功夫吗?而且这东西不多久就会腐烂,生出虫蝇来,妾身就下令不取首级。……不过,倒是独独有一回见过土首。”
玛瑙姬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记得是个足轻吧,说斩了刚才一战里的逃兵,却拎了个土首过来。那首级做得实在不错,可以以假乱真。妾身见了,也觉得做得太好,索性免了他的罪。那土首该是……”
“浦上军,一个叫阿鼻子春景的男人。”
鹰绪应道。玛瑙姬低低一笑,像是早有觉察。
“那土首是你的手笔?”
“……我一直想向你请教。”
这次委托总教鹰绪心神不宁,缘由就在于此。
做一个足够精巧的土首,瞒过检查首级的将领。首师这份工作,换言之便是造假师与鉴定者的对决。
无数对决之中,鹰绪仅仅有过一次落败。那是六年前,刚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有个将领看破了她做的土首——唯有一人,曾看破过她制作的假首级。
那将领就是玛瑙姬。
“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阿鼻子的土首,应该没有半点纰漏。”
“缺了点睛之笔。”玛瑙姬爽快地答道。“妾身问他如何斩的这人,那足轻就说——阿鼻子当时正坐在林间休憩,自己从正面堂堂向他杀去。他正欲拔刀,我下一瞬就用此剑教他人头落地……”
“我描摹表情时,该做出了逃兵的疲惫神色。添了胡茬,还抹了泥污……”
“但眼睛,却是朝下看的。”
古时有叫作首占的风俗。
首实检中,武士会依据死者的表情与眼睛朝向,为己军占卜吉凶。向右为吉,向左为凶。眼神安稳的,唤作佛眼,是吉祥之意。向上看叫天眼,则是凶。牙关紧咬、眼睛一开一合都是凶兆。
而目光向下的,唤作地眼,乃是吉兆。
那时,鹰绪不加多想就做了目光向下的土首,以为这样能讨委托人欢心。
“坐地的时候,发现正面有敌来袭,死者应当目光向上。妾身觉得奇怪,就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能看出来该怪那足轻多嘴,与你没有关系。”
“不——这是我的失误,作为首师,明知道世上没有完美的头颅,就不该那般轻率。”
鹰绪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她隐隐猜到或许是眼睛出了问题。自那次后,她做土首就不再拘泥于首占的吉凶。就算接到要把脑袋做得尽量漂亮的委托,也不愿意多描一笔。
“由你来,妾身便安心了。”玛瑙姬点点头。“想必能做出与妾身首级分毫不差的土首。”
“……您过奖了。”
又把真话咽了回去——像你这样精致的脑袋,任谁来都能做得一模一样。
“请向右扭头。”
“只用扭头?”
“因为头部以下的部分不需要制作。”
玛瑙姬依照指示动作。侧脸也美丽十分。鼻梁线条柔美。睫毛长而浓密。下颌轮廓纤细。
“在那边太难看清。你要靠近些吗?”
“有人警告说不能踩到榻榻米里。”
玛瑙姬淡桃色口唇间,“呵”地吐出一声奇妙的叹息。
“又是愉良那女人。”
“愉良?”
“桐亲的女儿愉良姬。就是她向桐亲求情,要放妾身一条生路。无论妾身与你,到头来都受了那家伙的情欲的摆弄啊。”
依浮座的说法,是桐亲大发慈悲才决定饶玛瑙姬一命。事实似乎并不如他所说。不过鹰绪对这些枝节毫不关心。
仓房密不透风,唯有些许细微的空气流动摇曳了烛火。蜡烛越发短了。除了偶尔发出“向左”的指令,鹰绪不多开口,玛瑙姬也陷入沉默。
只半刻时间,她就作出了一幅粗略的画像。鹰绪收起画具,向玛瑙姬行过礼,就要往外走。
“真正的理由呢?”
又传来了澄黄通透的声音。
“看阿鼻子的土首就明白了。若单为了金钱,绝不会有人对工作上心到那般地步。妾身想知道,你何以对人头如此着迷。”
方才挡回去的试探又袭了过来。那眼光满是理性,又教人意乱情迷,似要潜入鹰绪的内心。
鹰绪正身,再次面向玛瑙姬。
“唯有头颅,才是真实。”
“…………”
“尸首不会谎话连篇。不会虚张声势。没有虚情假意。不必为部下献身,不必向主上阿谀。无论财富地位力量,对斩下来的首级都毫无意义。死相上显露出来的,唯有那人的人生与赤裸的心。所以我喜欢头颅。我想做出真实的丑陋,而不是虚伪的美艳。”
世间一切创作之中,唯有土首不以美丽为标尺,而以丑陋作圭臬。
她会嘲笑我吧,鹰绪心想。玛瑙姬却不再说话,只是兴味盎然地回望鹰绪,仿佛在庭院间发现了一只小鸟。
“明天也过来?”
“画上还有细节没有完成。”
“那便有指望了。这里,连一个陪妾身闲谈的人都没有呢。”
归途间,鹰绪同样头也不抬,不愿去看那枫叶。
“如何?”
傍晚时分,浮座来到工房。
他手里拿着个干柿子,咬一口,问一句。鹰绪解开囊袋,在工作台上摆开工具。笔与刷毛、颜料盒、盛水桶、调制粘土的土与石粉。还有用途各不相同的篦,一共十二支。
“头发可能得费点功夫。我手边只有男人头发,粗糙得紧。你要能弄来点保养得不错的头发就方便了。”
“我想想办法。”
“那里说是囚牢,修得倒挺奢侈啊。”
浮座咀嚼干柿子的牙齿顿了一顿。太过深入此事,恐怕性命不保。鹰绪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随口问道。
“听说这回事儿的发端,不是桐亲大人,而是千金?”
“啊啊,多亏有愉良姬求情。”
“她留玛瑙姬一命,之后有何打算呢。”
替她伪造身份,放她逃之夭夭?还是送去寺庙,劝她出家。
或者——打算将玛瑙姬终身囚禁在那仓房里。
浮座神色不见动摇。似乎对这类拐弯抹角的试探早有防备,只是拍了拍鹰绪的肩膀。
“做你的脑袋吧。还有九日时间。”
3
第二日。山道竹丛间朝露未褪之时,鹰绪就向城里去了。
门口望风的女人,沉香的气味,点燃蜡烛的数量都与昨日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玛瑙姬的位置。这回她盘腿坐在榻榻米边缘附近——与鹰绪所坐的蒲团近在咫尺。不时从漆碗里捡几颗有平糖尝尝。这天的小袖和服上是藤纹图案,打褂则照旧是秋草纹样,照旧盖在膝上。
早安。她颇随意地问好,反而教鹰绪不知该怎么回应。
“为什么坐这么近?”
“昨日不是说,要画细节吗。你不能过来,只好妾身过去了。”
“啊……让你费心了。”
在蒲团上坐下,伸手就能触碰到玛瑙姬。即便靠到如此的距离,也无法从她的美貌间找到半点瑕疵。大约口含着有平糖吧,脸颊仿佛童女一般鼓动着。鹰绪嗅到一阵成熟无花果似的甜香。这香气不是沉香,而是玛瑙姬身上缠着的。
“你也以为妾身这样不像囚犯?”公主自嘲般地说。“那人命令妾身日日更换衣物,早晚清洁身体。饮食远比身在炬诸时候丰盛。愉良真像拿妾身当一块宝玉了,恨不得百般琢磨。”
“土首模样得更脏乱点儿,才像个囚徒。像你这样光鲜,恐是瞒不过元就。”
“你来解决。”
玛瑙姬咽下点心,又似昨日一般香培玉琢了。鹰绪也拿出画笔。
指尖估量尺寸,画下各部位的细节。鼻尖微微翘起。鼻孔形状细长。眉型左右对称。嘴唇水润光滑。教她张嘴,确认牙齿排布。齐整的皓齿后隐约能窥见粉舌,教人想起无花果的果肉。
“右耳。”鹰绪指示道。玛瑙姬就扭过头去,掀起黑发。耳廓和缓,形状优美。耳垂小巧。“左耳。”“发旋。”“请闭眼,我要看眼睑。”巨细无遗地观察头部。发际。肌肤色味,与隐约透着的血管的脉络。脸型小巧,颧骨却不突出。要再现这般风度恐怕不会容易。头发浮座会解决,睫毛又成问题了。过去用的马尾,难说合不合玛瑙姬纤细的睫毛。
“三岁时候,妾身第一次偷尝到了糖果。”
“嗯?”
“趁父亲的女眷不注意,尝了一块有平糖。第一次做这般淘气的事,再忘不掉这背德的甜美,那之后就嗜好甜食了。”玛瑙姬仍面向一边,唯有眼睛悄悄瞥了过来。“你又是何时起,对人头着迷的?”
鹰绪顿了顿笔。
她并非在回忆事情契机,只是踌躇该不该说出口。
“我的记忆就是从人头开始的。挨个并排在河滩上曝晒的人头。那时双亲已经死在战火里,大约是流亡的时候见到的吧。不知是何人的头,也不知那人犯了何事。只看到人头腐烂变色,有乌鸦飞来啄食……那画面让我莫名地安心。”
“安心?”
——原来还有人与自己一样可怜。
“过了不久,我就听说有用粘土制作头颅的人。找到,便拜师了。不少技艺都是师父传给我的。十五左右,就出师自立门户。”
“同你一样,妾身当上城主时,亦是十五岁。”
“这样。”
“师父隐居了?”
“被杀了。”
做的土首被看穿,他与委托人一同遭了斩首。毕竟是和武士作对的见不得人的工作。说“命悬一线”也绝不夸张。
“结果,你还选择了当首师?”
“制作头颅算不上一种苦难。”
“因为能向战争复仇?”
“……究竟如何呢。”
战争搅乱了鹰绪的人生。
而首师的工作,就是愚弄战争。
最初也许是受了复仇心驱使吧。现在却不比往昔——鹰绪面对这份工作的心思日渐纯粹了。她只是想将土首做到极致,便不断做着人头。
蘸墨舔笔的间隙里,她反问玛瑙姬。
“战争不是苦难吗。”
“至少不算享乐,却是城主要背负的使命。”
“可以甩手交给家臣。”
“如果可以,妾身早就做了。”
玛瑙姬似在苦笑。只因为城中将领,无人比得上妾身。她说,言语里含着几分失望、认命,还有轻蔑。并非大言不惭。她守住了这片领地十年时间。赢得各方势力的敬畏,终于获得“不动”的别号。
而今则被囚禁在敌城下,描摹在首师的画纸间。
“如何打了败仗?”
“桐亲胜了一筹,仅此而已。他提前一年放出虚假的兵力消息。妾身没料到那家伙还有这层伎俩,想来是有人给他支招了。”
不知为何,鹰绪脑海里浮现出浮座的脸。
“我听说炬诸城多有暗道。你没能逃掉?”
“逃走了,家臣和民众就性命难保。如今他手里也还捏着无数人质。”
“……所以就教公主一人作牺牲?”
“这是城主的使命。”
玛瑙姬风轻云淡地重复一遍。
尸体的首级能映出一个人活着时候的模样。
参照着本人画图,在鹰绪并非头一回。从闲聊里发掘人物特质,再表现到土首上也是常见的手法。武士求首师办事,缘由各有不同,但多半都已走到穷途末路。或故作镇定,或强颜欢笑,或者心心念念悔不当初,翻来覆去无非几套说辞。但玛瑙姬的话中,却听不出半点虚假。
——好顽强的一个人。
正是这点教鹰绪难以接受。
美丽的容貌,与高洁的心气,怎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
“不丑陋,就一定意味着不真实吗。”
忽然听见这样一句,手里画笔不由得晃了一晃。描摹到一半的左耳耳根间多了一道墨迹。
“什么意思?”
“继续昨日的话题。你说唯独头颅才是真实,自己要做的便是那真实的丑陋。难道头颅便非丑陋不可?有些个漂亮的头颅,不也无伤大雅吗。”
“……一切死者都平等地丑陋。”
“何以断言?”
“以经验断言。”
“你厌恶美丽吗?”
“我厌恶虚伪。”
“美丽便一定虚伪?”
“故而丑陋才是真实。”
“原来如此,不无道理。”
玛瑙姬笑笑,似乎聊到了兴头上。鹰绪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无非是想把话题引向她们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最爱的陶壶与茶器上边去罢了。在她眼里,自己同那些抛头露面的所谓匠人没有分别。那些张口闭口和谐侘寂,见到武士就低头哈腰的家伙——
鹰绪怏怏不平,忿忿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做这一行,对美的事物一窍不通。”
玛瑙姬伸手出去,拾起榻榻米缝隙间的一粒石子。
“你以为这粒石子是美的吗?”
“……?石子——只是石子而已。”
“如你所言。自然中不存在美丑之别。美丽丑陋因人而异。你却标榜自己只知晓何为丑陋,实在奇怪。若心中没有一把标尺,是没法辨别美丑的。”
既然如此——玛瑙姬微微前倾,凝视着鹰绪的脸。
“美丽丑陋,实乃表里一体。知晓何为丑陋的你,当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清楚,所谓美丽应是何物。”
鹰绪紧盯着那美貌的公主。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说些闲话,排解些许阶下囚的烦闷罢了。”
“我是首师,不是你的侍女。”
“抱歉。”
看不出丝毫反省的意思。
鹰绪努力集中到绘画上。就算自公主身上移开视线,也不可避免地嗅到一阵香气。无花果似的芬芳——玛瑙姬的袭人香气。通常调和的香水,是专用来为土首扑上腐臭气味的。有必要为她重新调配吗?发什么疯。死人哪来的体香。今天状态实在不对劲,怎么会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
“看在你眼里,妾身是如何一副模样?”
这问题可远比她口称的“闲话”来得尖锐,听在鹰绪耳中甚至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她便应下这战书。放下画笔与画纸。
正正身子,注视玛瑙姬,仿佛在打量自己做的土首,检查成果。
艳丽如瀑的长发。光滑如丝绸的肌肤。五官匀称精致,毫无瑕疵。捉摸不透的笑容,似乎正邀人同床共枕。识破森罗万象的,自信与智性。遭逢败北,亦不忘身为城主的气节。
“……在我看来,很美。”
鹰绪喃喃自语,投子认负了。
玛瑙姬扬起头,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笑容。
“这话半点不假,教妾身很高兴。”
“谁不会随口奉承。”
“厌恶虚伪,可是方才你自己说的。”
“…………”
“你也很惹人怜爱啊。”素白的手向这边伸来。“虽然不及妾身。”
掀开暖帘一般,她的指尖拨开鹰绪的前发。鹰绪撇开目光,不去看玛瑙姬的笑靥。自知蹙起了眉头。
“这是奉承话?”
“妾身很会骗人,偶尔也愿意说三两句真话。”
鹰绪抬手,推开玛瑙姬的手指。瞬时间触碰到的公主的皮肤,一如眼见的光滑,雪一般含着丝丝凉气。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只是自己指尖太热罢了。却如何也想不明白这热意从何而来。
玛瑙姬满足之后,又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了,鹰绪沉默着继续作业。
赶在日上中天前摹写完细节,完成了这幅图。
制作土首,首先要从搭建骨架开始。
竹签过一道火,弯曲,用麻绳系紧,做一个脑袋模样的框架。在架上铺粘土,有个雏形,再调整轮廓与五官形状——大致便是这么个流程。搭骨架只是前期准备。人类头部形状大同小异,首师中不乏对这一步十分敷衍的。甚至有首师会提前备好大量骨架,拔高产效。
鹰绪则正相反。
她深知骨架之于土首,一如地基之于城池。所以并不急于开工。而先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展开画纸,描摹最终完成的效果。有了个印象,再由此反推,解剖似的层层剥开。最终抵达骨架。抓住神髓之后,才开始着手制作。
这套流程已重复不下百遍。这回再来,理当得心应手。她在地上铺开画像,记到脑海中,于是闭上眼睛。
照过去经验,无须多时就能有所把握。仿佛一片浓雾之中有人应约而来。
这次雾气却迟迟不散。
没有备好合适的头发,还在纠结如何调和肤色。这些固然有所影响,却并非要害。
在那张脸上,她看不见死相。
向着鹰绪展露笑靥的那张脸,如何也没法变得丑陋。
直到深夜,她也没能描摹出土首完成时候的印象。时隔数刻,鹰绪睁开双眼,长叹一口气,改变了想法。
——这回的工作。
“恐怕不会太轻松了。”
4
“还以为今日不会来了呢。”
“……本来是不愿来的。”
“那就是想念妾身了?”
玛瑙姬盘腿坐在榻榻米房间深处,今天的小袖和服上画着菊桐花纹。鹰绪在蒲团上坐下。这回没有带上道具。
“公主的土首……进展有些缓慢。”
“不是个好消息啊。”
“因为公主您……实在太难捉摸了。”
“所谓女人常有好几副面孔。”
就连这随口的调侃,也教人捉摸不透。
仓库外隐约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两人又陷入沉默。
“你要过来吗。”
“……不能踏上榻榻米。”
“这里只有你与妾身两人。”
看见鹰绪踌躇不决,玛瑙姬又开口说:
“天下第一的首师,难道情愿为着一句无聊的警告,就耽误土首制作?”
与昨日一样,挑拨似的话里带刺。或许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命令吧。鹰绪起身,脱下草鞋,踏出步子,跨过了那道界限。
走入那间美轮美奂的监牢。
不过几张榻榻米的距离,她却走得如履薄冰,仿佛身处吊桥之上。一直走到有坐垫的地方,正坐在玛瑙姬面前。两人与昨日一般靠近。有切开的无花果的香气。鹰绪感觉额间汗湿一片。这屋里,蜡烛点得实在太多了。
玛瑙姬平静地闭上双眼。
“想看哪里,便看吧。”
不是这样的,鹰绪在心底反驳道。单看的话,在榻榻米外侧就已经看够了。英气的鼻梁,高贵的眼眸,不必亲眼见到也能清晰地浮现脑中。唯独死气如何也不能落到实物上。成不了她心满意足的头颅。
想剖开这个人,看她水蓝色的内在。
“……能聊聊吗。”
“求之不得。”
“你想守护炬诸城,到什么时候?”
“这是何意?”
“无论公主如何智谋过人,也难保炬诸永世平安吧。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哼。”玛瑙姬仰头,似在思考。“要求生存,迟早得依附哪方势力了。但这亦是拼死一搏。若看走了眼,选的靠山没能夺取天下,自家军队也败下阵来,就有亡国的祸患。备中之地没有堪当大任的将领,暂且只能观望。”
小城城主共同的烦恼,便是倒向哪边会更有胜算。玛瑙姬在这点上似乎也不离脱常轨。
既然如此。
“公主以为,何方势力会夺取天下呢。”
鹰绪抛出这个时代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为深刻,也最难回答的问题。
玛瑙姬目光缓缓向下,凝视着鹰绪。与侍女闲谈般的闲适氛围,此刻陡然一沉,仿佛正与敌将勾心斗角。她微笑答道。
“应是第三人。”
“……?”
“无须多时,便会有人一统天下吧。而天下究竟落在谁手里,并不关键。关键只在此人之后会如何行动。能成此伟业者,气魄自非寻常将领能比,何况欲壑难填。若要寻求更宽广的土地,那人唯有将手伸向海外。”
“意思是,向朝鲜甚至明国发兵?”
“没错。”公主笑意愈盛。“而一旦发兵,此人气数也就尽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胜算。他在这狭小岛国上角力胜出,却不知晓世界之广大。投入金银财宝与漫长年岁,兵力渐尽,却还满门心思陷在其中无法抽身,终于疏于内政。民众臣下心有不满,便揭竿而起。故而,目光放在海外之人守不住天下。”
映着四下的烛光,公主眼瞳闪烁。
“依妾身估计,得有一两位英杰犯下同样的错误吧。吸取此两人的教训,下一个崭露头角的人就能平定日本。一个捧着这岛国便心满意足,有足够自知之明的人物。到时候,炬诸就会同他结盟。”
鹰绪竭尽全力,也不能从玛瑙姬的双眼上移开目光。
成为首师以来,她见过数不胜数的武士。有分不清痴心与雄心的将领,亦有展露出过人才华的下层武士。但能笑谈海外,将天下豪杰的野心也玩弄于权谋之中的人物,实在闻所未闻。
“……公主可曾踏出过炬诸城?”
“极少。”
“那又是从何学到这般谋策的?”
“不必学。任谁来,多思考片刻都能明白。”
水流注到那器皿里,终于满溢出来。
——何方神圣。
寄身在敌人城下,囚禁在古雅器具之间的这个人物。岿然不动,便能看穿天下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事到如今,也不过败者的借口罢了。”
玛瑙姬的话仿佛海潮起落,连带着鹰绪的内心也一同飘摇。
“妾身太自负了。应当老实投到毛利门下,再伺机脱离的。吃糖吗?”
“欸?”
回过神来,玛瑙姬的手已经伸到眼前。指尖捏着一块淡桃色的有平糖。
就连手也这般美丽,鹰绪想。
想到自己指甲缝里还挟着粘土,指节上有握篦磨出的厚茧,鹰绪忽然感到一阵羞耻。她伸左手去,想盖住右手。这动作自然逃不过玛瑙姬的眼睛。
“为何要藏?”
“没什么……”
“妾身自有判断美丑的标准。不负使命的事物,妾身都以为美丽。”
“使命……”
“工具。马匹。兵阵。船只与房屋——还有匠人。”
唇间传来坚硬的触感。
没有拒绝,鹰绪微微张口。南蛮渡来的甜点就这样放到了舌上。如梦似幻的甜味扩散开来,教人忘了要去滚动那糖果。玛瑙姬怔怔地注视着鹰绪,仿佛在观赏什么稀奇的物事。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鹰绪的嘴唇,触碰牙齿。
困惑之中,鹰绪动了动舌头。
舌尖滚动了糖果,抵到齿间,隐约有公主指尖的触感——
“谁?”
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
回过头去,一个身穿小袖的女人正站在那里,头上顶着发髻。乍眼看似乎比鹰绪年少。相貌可爱,却稚气未脱。板着一张脸,好像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
“愉良。”玛瑙姬说。“她是浮座雇来的首师,来做土首——”
“你这家伙。”女人丝毫不理玛瑙姬,转而朝鹰绪出声:“做什么呢。没长耳朵吗?应该有警告过你,不许进到榻榻米里边。”
“妾身教她过来的。与这人没关系,要做土首就不得不——”
“出去!”
她手指向仓库外边,神情似乎恨不得就地杀了鹰绪。
“立刻出去!以后别再来了。”
“……好。”
鹰绪深深低下头,就这样离开了仓库。
在曲折的过道间徘徊时,还能听见不断解释的玛瑙姬与愉良姬争执的响动。那块有平糖还在鹰绪口中,恼人的甜腻滋味浸透了舌尖。她跑到阳光底下,咬碎了那枚糖果。
傍晚,浮座走进工房。
怀里亮出一束绳系着的头发,放到鹰绪膝上。像是女人的头发,色彩尚且艳丽,又不失韧度与光泽。
“你要的好头发。城下有对年轻夫妇殉情,感觉排得上用场就剪来了。不知量够不够?”
“正合适。麻烦你了。”
“开始着手制作了?”
“是。”
方才搭好骨架,刚刚开始往上铺粘土。进度还停留在初步的初步,耳朵与鼻子自不用说,就连眼窝都没挖好。后脑勺甚至还露着一段竹签。
“我也不好催你……”
“没问题。我应该有些把握了。”
“那就好。你还剩七日。”
又强调过时限,浮座便离开了。鹰绪再转身面向工作台,沉默着继续塑型的作业。
玛瑙姬。
被她的话术哄骗,遭了蛊惑了。好在那个叫愉良的女人来得及时,才回过神来。
任她如何花言巧语,充其量也只是个败者。
想着顾全大局,却看不见脚下的陷阱,输得一败涂地。幽闭在昏暗的仓房里,还舍不得高傲的性子,就朝没见识的小姑娘摆弄她引以为荣的知性。究底也不过这等层次的女人而已。临要回去时候,她声音颤抖成那副模样,慌慌张张,就同见了饲主恐惶悚惧的家犬似的。身心都束缚在名为愉良的绝对者之下——那才是玛瑙姬的本性。
大致方向已经定好。
要描绘一个为虚荣与傲慢侵蚀的女人,描绘她丑陋的死相。鹰绪拿起篦,一如往常开始土首制作。
“……行得通。”
脑海一隅,却隐隐冒出了违和感。
铺完粘土,才正式开始塑型。
鹰绪做这行,全赖自制的十二支篦。已经手熟到闭眼也能挑中想要的那支的程度。其中九支是师父传下来的,她又额外增补了三支。常用的是粗度各不相同的一番至五番篦。六番·七番则兼做锉刀,临要完工时用来调整。其余五支或用以描画发际,或用以摹刻齿缝,各有专门用途。
先用錾刀似的一番篦削剥粘土,取一个粗略的造型。再用形似小刀的二番篦削掉多余棱角。接着就是三番至五番篦,依中·细·极细的次序轮流上阵,用以制作土首各个部位。指头当然不会空着。拇指以绝妙的力度抹过粘土,把粗糙的表面抚平抹匀。反复这个过程,粘土就逐渐生出五官与皮肤般的质感——
鹰绪停下手。
右眼眼角教她有些为难。觉得五番篦恐怕难以表现玛瑙姬细长的眼型,就换上最细的十番篦。下刀时候,不过米粒大小的差距,也会教最终成品的印象天差地别。鹰绪对此自然熟知,也有将这等分别表现得活灵活现的技术。她集中精神,篦尖微动。
——刮过头了。便在眼角补上一小簇粘土,又从头开始。
——这回也不行。说不定是用的篦不对。要试试九番吗。
仿佛迷路的孩子挨个询问沿途的民家,鹰绪的手在土首与篦之间来回。
粘土里混了石粉,只要点上水就能复归柔软。
她削了又补,刮一下又打回重来。
反复无数次也没有成功,只好暂时不对眼角做改动。想先处理别处,这次又难倒在耳孔的形状上。每个部位都是刚着手时顺畅无阻,而细节处左改又改,却如何也不能满意。想通这点,她就专注于鼻子的塑型。这至关重要的一处,足以决定头颅的整体印象。而她平时动工,是绝不敢如此跳跃的。再想象一遍玛瑙姬的尸体。想象松弛耷拉着的那张脸,还有脸上的鼻子。篦游走在脑内的造像上。——不对,不是这里。用笔点上些许水,补足粘土。重新雕刻。重来。雕刻。重来——
桶里打好的水愈发少了。
冷静,她在心底对自己说。最后甚至念出声来。冷静,冷静。谵语似的反复念叨,没有停下手。内心被紧张与不安占据,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塑像越来越歪曲。冷静。冷静。只要能做好一个地方,到后面就会有把握了。眼窝上沿的位置。脸颊的曲线。下颚张开的程度。她不停改换目标,然后尽数失败。
东边天空徐徐有了微光。
鹰绪砸开手上那支篦,抱着脑袋俯倒在工作台上。
首师要做的,是尸体的头颅。
要让丑陋的死相落到成块的粘土上。
她迄今做了百余个土首。对尸体的研究世上无人能及,手上功夫千锤百炼,积累的知识道也不尽。要将想象化作现实,亦是信手拈来。
但偏偏这回。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玛瑙姬的死相。
5
层林尽染,山间骤雨倾轧过枝头。草鞋把落叶踩进泥里,发出蛆虫啃食尸体般,咕叽咕叽的不快声响。
鹰绪一言不发,从望风的女人侧旁走过去,踏进仓房里。身上挂着雨滴,穿过曲折昏暗的过道。
脚步沉重。
同她再见一面,又能做什么呢。鹰绪自己也不明白,可现在已经别无他法。对玛瑙姬的理解太过浅陋,所以才窥探不到死相。为此就必须更深入了解她的秉性。只要剖开她内心深处,认识到她的丑陋,那样就能恢复往日的自己了。那样就能做出完美的土首。
雨势渐盛,雨声响彻到仓房里。鹰绪在末一个拐角前边停下脚步。
雨声之中,混杂了两人含糊不清的声音。
吸气的声音痛苦,仿佛有沉重的水瓮压在身上。呼气时候,却又含着几分浸在热水里似的陶醉。两人的呼吸节奏紊乱,正要叠到一起,却又分离开来,一人和着另一个人,于是再次相互重叠。双子一般互相交融,终于再听不出谁是谁了。
两个女人喘息不止。
鹰绪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烛光闪烁的牢房深处。烛火摇曳的另一侧。散落地上的和服旁边。雾气般浓密,甜蜜的无花果的香气之中。
秋草纹样的打褂不断起伏。
微微隆起的布料,青虫似的规律地蠕动,也不向前爬行,只是每屈曲一下,传入耳里的喘息声就越紊乱一分。打褂一边,伸出来两段尾巴似的黑色头发,在坐垫上涡旋着交缠一起,像有什么前所未见的妖怪正蠢蠢欲动。与长发稍微错开一点,两只素白的手十指相扣。
不可思议的是,鹰绪丝毫没有躲起来或走回去的打算。只是凝视着那两人,朝榻榻米走过去了。
打褂冷不防地被掀开。
眼前似有火花闪过。
汗水从睫毛,从下颌,从乳房尖端滴落下来,映着烛火熠熠生辉。
愉良姬在上,玛瑙姬在下。
玛瑙姬仰面躺倒,没有反抗,被愉良落下的汗水打湿。眼睛似睁非睁,微微张口。仿佛尸体的脸,却又并非真正的尸体——虚假的尸体与真正的尸体,鹰绪只一眼就能举出几十个不同之处。尸体的脸颊不会那样泛起红潮。尸体的肌肤不会渗出汗水。喉咙不会出声。嘴唇不会颤抖。脸上不会显露恍惚与忘我之色。
黑发掩住愉良姬的侧脸,教人看不清表情。她的手伸到打褂外边,像盲人的竹杖似的摸索蒔绘匣。抓起一粒有平糖,放到自己口中。
细细地嚼碎,她又压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
两人的身影将要藏回打褂下时,鹰绪确实看见玛瑙姬迎接般地抱住愉良,索取地伸出舌去。
听见了蛆虫啃食尸体的声音。
鹰绪口中忽然涌出唾液,舌头不听使唤地动着,像在寻找昨日咬碎的有平糖未散的甜香。而如何寻找,尝到的都是自己索然无味的唾液。
听见了蛆虫啃食尸体的声音。
不快的声音从那两人的脑袋响到胸口,从胸口响到腹部,最后整个打褂都在嗡嗡作响。隆起的山和缓地起伏,蛆虫啃食着那两个女人。
恍神间,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鹰绪分不出这是结束了还是正到最高潮。虽然感觉被排除在外,却也无事可做。愉良姬从打褂底下钻出来,擦过汗水,又穿上襦袢和小袖,走到立在原地的鹰绪面前。
“看见了?”似乎这才注意到有人在,愉良看向鹰绪。“那是我的东西。”
只说这样一句,她就离开了。没有斗笠和披衣,她大约还未下雨时就来到仓房里了。就算这样回去,愉良也不会淋得有多狼狈吧。因为这里是她的城池。事到如今,鹰绪才开始困惑自己何以如此畅通地走到仓房里来。恐怕是愉良知会了望风的女人,说放首师进来也无所谓。只为了让自己见到这副画面。
过了许久,玛瑙姬才起身。头发紧贴在额上,只有下身藏在打褂下面,就这样衣衫不整地面向鹰绪。
“来做什么?”
原来她头部以下的皮肤,也是丝绸般细腻。两肩与胸口汗水淋漓,在琥珀色烛光的照耀下,泛着胡桃油一般的光泽。似乎竭尽全力要把目光聚焦到鹰绪身上,却还为着余韵阵阵恍惚。
好美。
鹰绪发自内心地想。既非出自逻辑,亦非出自感性。那美丽的存在只作为不容否定的事实显现在自己眼前。如此美丽,教人想要占有的美丽。
——不负使命的事物,妾身都以为美丽。
不负使命的事物。
工具。马匹。兵阵。船只与房屋。匠人。
——城主。
“玛瑙姬大人……我——”
“鹰绪。”玛瑙姬忽然开口。“你是首师吧。”
“……是。”
“制作头颅是你的使命。”
“是。”
“你要制作头颅,瞒过元就,教妾身逃出生天。”
“我……我做不出来。”
虽然满心耻辱,她还是说出了口。
“我看不见死相。我不愿杀了你。”
“但是非杀不可,必须由你来杀。否则元就便会杀了妾身。他会杀了桐亲,杀了作人质的炬诸城民。所有人都会被他杀死。难道你希望这些人死去吗?”
“…………”
“你希望妾身死去吗?”
她拼死地摇头。
“但我……我不希望你活成这副模样。”
被城主的使命束缚,作为愉良姬的玩物苟且偷生。
鹰绪心底涌上来前所未有的冲动。她忘了告诫,踏进榻榻米间。气流掀起鹰绪的前发,把她的脸展露无遗。坐在玛瑙姬面前握起她的手。
“玛瑙姬大人,和我——”
“鹰绪。”玛瑙姬打断她的话。“不许逃避。”
平淡,却尖锐地叱咤道。
“不许从责任上移开目光。你第一次山穷水尽到如此地步。所以才会拼命寻找借口。找一个不做土首也能安心的借口。”
“我……”
“你的矜持不过这种程度吗。”玛瑙姬紧盯着鹰绪的眼睛。“你不是赌上性命了吗。你对妾身说谎了吗。你欺骗妾身了吗。”
鹰绪无言以对,只是心乱如麻。
“教妾身见识你的矜持吧,鹰绪。做你此生最丑陋的一枚头颅。让见了那首级的桐亲震颤不止,让妾身的头颅成为元就的梦魇。这是你的使命。”
她过目不忘的眼睛,如今却什么也看不清了。精巧的一双手紧攥着,在膝上颤抖不已,似要渗出血来。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
“对妾身心生爱慕了?”低声的告白也被玛瑙姬的自嘲声打落。“好一个凄美的故事。”
心上的空洞被什么冰冷的事物填满了。
“勿被虚伪的美丽迷惑了心神。你是首师。”
玛瑙姬劝诫般地重复一遍,又躺在榻榻米上,再不向这边看一眼了。鹰绪起身,蹒跚离开了仓房。
浮座又来打探进度。
他在工房里转了一圈,看到乱糟糟的工作台,与上面还未成型的土首,皱紧了眉毛。找到抱膝坐在角落里的鹰绪,吓得连连退步。
“我还想催下……遇到瓶颈了?”
“别管我。”
“有什么需要的……”
“让我一个人想想。”
“明白。”他没办法地摇摇头。“赶得上?”
“赶得上。”
还有六日。浮座说完转身离去。鹰绪目光还驻留在自己膝上。
6
顺次缓慢推进。
总括过往全部经验,同时返回初心。她站起来,面向土首,笔蘸了水抹上去。粘土复归柔软,换上一番篦,开始塑型。
这是鹰绪第一次去做“假物”。不加思考,没有个人想法,不再关注细节,只做一个平凡的,“面向武将”的合格土首。一番篦削过粘土,仿佛一同削去了她的心气。她拼死掐断反响在心底的声音,继续这拷问般的作业。
眼睛。浑浊暗沉,仿若幽鬼。
——玛瑙姬的眼睛却不是这样的。即便身殒魂消,她的眼睛也不改往日的锐利。
嘴唇。弛缓耷拉着,形状扭曲。
——实物则截然不同。玛瑙姬的嘴唇果实般地水润娇媚。
神色间添几分怨怼。皱纹浮现,青筋狰狞。丑陋。还不够丑陋。死人的脸大同小异。
——当真这样吗。
她的死相也是如此吗。难道那不该是一枚就算死去也不失矜持的,安睡般的美丽头颅?我对玛瑙姬说,一切死者皆是平等地丑陋。何以断言?我对死者又有何了解?我在这条道路上究竟走了多远?亩雾山有天下第一的首师——浮座错了。不过是六年里做了百余个头颅,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而已。
削锉粘土。刮凿内心。
美丽与丑陋。真相与假相。
我现在手里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假相?
添补粘土。填埋内心。
矜持与任务。理想与妥协。
我现在手里的,究竟——是谁的头颅?
回过神时,已经举起了二番篦。
篦朝土首狠狠扎过去,残余的些许理性教手挪了一挪,刺到了预备的粘土里。发出笃的沉闷声响。鹰绪拔出篦,似要发泄心底的焦躁,又捅了下去。直到粘土被扎得千疮百孔。那虚伪的头颅上有虚伪的丑陋,缠着虚伪的死亡,空虚注视着造物者的丑态。
必须做下去的理由,数也不尽。
因为我是首师。因为我接下了这回委托。因为我有我的矜持。因为一旦失败就性命不保。因为玛瑙姬,她也想见到这枚头颅。因为我要向战争复仇。因为我以此为生。因为骗过了元就,我就将作为首师声名大振。
放手不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玛瑙姬的死相不该是这样。
做下去的理由仿佛大河泛滥。相较之下,后者不过水珠一滴。
只是在鹰绪眼里。
这滴水珠实在太过美丽。
夜半已过。
鹰绪驼着背,持续土首的制作。脸部已经大体成型,于是着手修整细节。借着蜡烛亮光制作的头颅,放到日光下看就容易从阴影中露出马脚。本来该避免在这等环境下工作的,现在却也无所谓了。疲惫的大脑阵阵发麻。也不知休息的念头是何时冒出来的,躺倒在地就被拖进了梦乡里。
浓雾之中,出现了玛瑙姬的身姿。
毕竟心底一直念着她,出现在梦里也不奇怪。只是梦中的玛瑙姬,神情并不似画像上那样淡然。她仰倒在毯间,长发铺地,眼神湿热,恍惚忘我地仰望着鹰绪,似要索取什么。
压抑的念想满溢而出。鹰绪朦朦胧胧间,伸出满是粘土的两手摆弄自己的身体。粘土粉末与汗水混合,湿滑一片,指尖止不住地震颤。愉良姬的身影与自己重叠了。眼前是玛瑙姬的面容。她记忆得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精确的,玛瑙姬的面容。凝望她美丽的面庞,嗅她身上无花果的香气,听她紊乱的呼吸,沉溺在她甘美的唾液里。
从睡梦中醒来,鹰绪也还沉浸在梦境里。
教妾身见识你的矜持,玛瑙姬说。
非杀不可。必须由你来杀。否则元就便会杀了妾身。
鹰绪便依她说的做了。首先,掐灭自己的内心。
天明之后也没有停手。要把并非玛瑙姬的土首,伪装做玛瑙姬的头颅,她继续着虚伪至极的塑型。五番篦。六番篦。顺次更换,穷尽细节。接上头发,整理发际,压出耳廓的起伏,刻画嘴唇的褶皱。工程愈向前推进,违和感就愈强盛。土首的相貌与玛瑙姬渐渐远离。
停下了手。
把任务的隐秘全抛在脑后,她拼命地叫喊。冲动潮水似的涌上来,要她毁坏眼前的一切。这才不是玛瑙姬的死相。这枚头颅丝毫也不逼真。死亡没有降临此处。
那自己过去做的头颅呢?那上面便存在死亡了吗?
美丑因人而异。心底自有一条界限,区分美丑。她以为这样是正确的,便无时无刻不划清界限,将土首拉向“丑陋”的那一侧。是她自己做出了这般的选择。
难道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吗?
鹰绪坚信美丽的事物尽是虚伪。
只是讨人欢心的量产品。只是甜言蜜语的谎话。仿佛画上的花朵,不过虚伪的空虚之物。美丽的容颜。美丽的内心。美丽的情谊。美丽的世界。一切美丽皆是幻想。
真正的作品应当描摹丑陋。应当直面丑恶。教暗处曝露在阳光下,展现狼藉一片的另一面。应当描写目不忍视的脏污,因为人的本性便是这般污浊。自己与赏玩画上假花的傻瓜不同。自己所见的才是真实。自己见到的才是内涵,才是更有价值的事物。
她一直相信自己正确。
所以长久做着首师这一行。
可这套评判标准果真无误吗。
世间万物,尽是无情地丑恶。若以美为筛,其中大半就如泥沙流落。可即便凤毛麟角,美丽的事物也会留存下来。仿佛熠熠生辉的砂金,确实存在于此。
难道描摹这宝贵的美丽便是罪恶?
难道应当抛下砂金,去追逐泥沙?
视而不见,不才是真正的虚伪吗。
画起丑陋来总得心应手。描写污浊便信手拈来。以为愈展露缺点,愈残酷难当,便愈接近真实。由此为众人追捧,洋洋自得。
追求美的道路布满荆棘。真正的美丽。毫无杂念的心。在寻找无人知晓,前所未见的事物的道路上前行。背负傲慢之罪与虚实的矛盾,心知会被那炫目的光辉灼伤,仍然憧憬依旧,伸出手去。
这条道路,不是远比描摹丑恶来得艰险吗。
比起在道旁折一段真实的花枝,表现世间污浊。
用画笔描绘虚假的花朵,以美丽作前行的彼岸才真正难如登天。
所以我们见到美就远远逃开。
因为我们为之恐惧不已。
上色到关键时候,鹰绪胸口紧绷的琴弦终于断了。
她把土首砸到地上不住地践踏,扯下头发,直到那头颅变作一团粘土。
时隔四日,走出工房。在城下町游荡。
面容憔悴,挂着两个黑眼圈幽灵似的徘徊,恐怕会相当招人耳目,她却毫不在意。也不知如何走,不知走到了哪里,恍惚间便站在了河岸边。旁边有个平民女人在钓鱼,似乎收获颇丰。鹰绪眼睁睁见到她又钓上来一条。
挣扎不停的鲫鱼被塞进鱼笼里。活泼地摆着尾巴,四下尽是同伴的尸体。活蹦乱跳,也许再蹦得高些就能逃出生天。鱼在求生欲驱使下不断挣扎,渐渐失了气力,终于不再动弹。只是一动不动,却还没彻底死心。被手指戳一下,便回过神来似的又开始摆动。这究竟是生是死呢,鹰绪看不明白。
“你看什么呢?”
女人注意到鹰绪,语气里带着警戒。
“想要?”
她把刚钓上的那只鲫鱼塞过来。鹰绪没有接下,只目不转睛盯着那鱼。盯着筋疲力竭的鱼,死气沉沉的眼睛。
7
焚烧的香木换作白檀,今日穿的,是花龟甲花纹的小袖。
五日不见,也不过这点变化而已。
不动之玛瑙姬,那天也盘坐在毯上,膝上盖着打褂。眼光落在书本间,不似在阅读,倒像随意找了个地方凝视着打发时间。见到鹰绪,眼里才有了兴味盎然的神采。
“一直见不到你,真教妾身好等啊。”
“土首……还在制作中。”
“传闻元就一行已经进入备中。大约今晚便能抵达这座箕仓城吧。”
“原来如此。”
“明天便是期限。”
“期限不期限,都无所谓了。”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此刻的鹰绪,已不再把元就放在眼中。
她踏上榻榻米,走向玛瑙姬。公主放下书物,等待鹰绪再度开口。
“我如何也做不出公主的土首。”
“这样。”
“单凭现在的我,根本没法想象出你的死相。”
“这样。”
“是我输了。”
“鹰绪。”玛瑙姬仍旧从容冷静。“袴裾上还沾着血呢。”
“我杀了守在门口的女人。”鹰绪同样从容不改地答道。“尸体拖到仓房里,应该暂时不会暴露。”
她右手捏着锐利的二番篦。袴裾沾了血迹并非意外。毕竟是刚才,她亲手从这篦上抹上去的。
玛瑙姬又说了一遍,“这样。”
鹰绪走到玛瑙姬身边,正坐下来。比第三天见到她时还要靠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一起。身缠繁花的高贵的女人。憔悴阴暗的下贱的女人。只是性别相同,再无共同之处。沉默之中,两人视线相汇。
玛瑙姬掷下话语,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要与妾身一同逃亡吗?”
既像提议,又像质问。
鹰绪轻轻伸出左手。
手指抵在公主胸前。从襟口探进去。色小袖、白小袖、肌襦袢。和服轻而易举地剥落,仿佛早先就没有系上衣带。现出瓷白的肌肤,柔软的乳房也裸露出来。山谷间传来无花果般的甘美香气,填满鼻腔。
玛瑙姬没有动作,就像画像时一样任由鹰绪摆弄。眼光低垂,抿紧嘴唇。
“玛瑙姬大人。”
鹰绪细细凝视她的美貌。凝视着这张她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出的,美丽精致的脸。
“我是首师。”
举起二番篦,刺进公主的胸口。
玛瑙姬没有悲叫,也没有挣扎。只如被推翻的人偶一般缓缓向后倾倒。长发铺在地上。眼里睡意沉沉,面向仓房天花板,目光移向鹰绪。
忽然。
勾起了嘴角。
仿佛凯旋的将领会心一笑。
“做得不错。”
8
鹰绪如何也想象不出玛瑙姬的死相。
她没能做出玛瑙姬的土首。
起初打算,是偷偷救出玛瑙姬。无论四村、毛利还是炬诸城民,都与自己无关。只要玛瑙姬活下去就心满意足。计划带她逃走,随意找个山间地方隐居,两人一起生活。
但她是首师。
对头颅深深着迷,又为头颅所爱的,天生的首师。如同歪曲丑陋的死相绝非玛瑙姬所有,放弃了首师矜持的鹰绪,也就不再是鹰绪。
即便舍弃人生,最后剩下的也定是这份矜持。若让玛瑙姬逃走,与放弃工作、抛弃矜持毫无分别。面对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她一直没能理出头绪。
恋心。抑或矜持。
美丽澄澈的感情。抑或丑陋扭曲的执著。
鹰绪选择了后者。
鹰绪的矜持不允许她妥协。
首师的使命,是做出以假乱真的土首。
即便舍弃一切,也不得不将玛瑙姬的土首完成。
可她却想象不出玛瑙姬的死相。
解决方法唯有一个。
只要亲眼见到就可以了。
熬了好几个日夜,细长的小道愈发难行。
即便如此鹰绪也没有停下脚步。已经从箕仓城出来好一段距离,可还不能放松警惕。
行李尽可能地轻便。腰间挂着竹水筒。怀里藏了十二支篦。作品用布裹着,抱在两手间。
身后有追兵,走得精疲力竭,被草丛割了满腿的伤,她还挂着满面的笑容。
“——那个讨厌的女人。”
胸口充满落败之后的舒畅感受。
幽闭牢中的玛瑙姬,仍是天下无双的智将。
该如何打破被囚禁的局面?逃亡自一开始就从选项中划去了。若惹怒了四村桐亲,整座炬诸城都将付之一炬。自杀同样会激起那人的怒火。却又不甘心作愉良的玩物。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唯有一个——找一个无牵无挂的第三者杀死自己。
于是鹰绪出现在她面前。
——由你来,妾身便安心了。
——所谓女人常有好几副面孔。
——不负使命的事物,妾身都以为美丽。
——妾身很会骗人,偶尔也愿意说三两句真话。
——非杀不可。必须由你来杀。
——勿被虚伪的美丽迷惑了心神。你是首师。
只须一眼,玛瑙姬便看穿了鹰绪的内心。眼前的首师是个天才,是绝不愿妥协的求道者。而且,还是个除了土首就懵懂无知的纯情姑娘。
于是她稳步进军。与鹰绪建立关联,刺探情报,以岿然不动的言行教她又惊又惧。煽动,挑拨,震慑,将她围住逼到绝境。蛊惑鹰绪,教她恋上自己,迫使她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若鹰绪选择了恋心,便满盘皆输。
她却毅然下了赌注,坚信鹰绪不会放弃矜持。
只是相信着鹰绪,不动声色地等待那一刻到来。
被操纵玩弄股掌之间,鹰绪却没有心生怨恨。
玛瑙姬承认她的实力,理解她的矜持。但此外再无“越狱”的方法,无奈才作此抉择。鹰绪掀开玛瑙姬膝上的打褂,见到她的两脚,就明白了一切。
最初她便觉得奇怪。
仓房位置如此靠近箕仓城后门。只有一人在门口守卫。牢房没有栏栅,更不见锁链,四下散放着可当武器的物什。就算手握人质,警备也未免太过松懈。玛瑙姬从未在鹰绪眼前正坐过,总是盘腿坐着,两膝以下都藏在打褂里。从不站起,更别谈走动了。教她向右扭头时,还特地确认一遍是不是“只用扭头”,唯有上半身向右转动。
不动之玛瑙姬。
她并非岿然不动。
而是根本无法动弹。
走到兽道尽头,鹰绪这才止步。这里是一处向外突出的小小悬崖,能望见山的东侧。日轮描摹山棱的轮廓,光线穿过森林,仿佛太刀划破麻布。太阳升起,日光顺次打在鹰绪足间、胸前、脸上。纵是点上千枚那仓房里的蜡烛,也不及此刻眼前的炫目。暖意从皮肤直渗透到心底。
“公主。”她剥开裹着手里东西的布料。“外面拂晓了,正漂亮着呢。”
她从箕仓城逃出来,藏进山间小屋里两个日夜,完成了玛瑙姬的土首。
手里的土首,与她真实的死相毫无分别。
眉毛细长,眼睛菩萨般地似闭非闭,神秘莫测。睫毛低伏,又为面容隐约添了几分妖媚。脸颊自然地放松,唇间微微带笑,似在期待涅槃的旅途。这光洁无暇的皮肤,是鹰绪的指尖一道一道抹平的。以篦细致描画出的表情间,同时显出她气性高洁的姿态,与难以相与的本性。
她死后的面容,竟是远超想象的美丽。
这是鹰绪的最高杰作。
并非受了谁人的委托,并非要欺瞒哪位人物。但这样就好。
原以为完成之后就对此世再无留念,可望着这枚头颅,心里又生出别的念想来。
一生也未走出城池的玛瑙姬。生活在狭窄监牢中,正因此而知道世界之广大。鹰绪想教她看外面的世界。
日头愈发高了。拂晓时分的庄严神圣逐渐褪去,听见了鸟雀和鸣的声音。又是平和的清晨。远在地平时宛如神明,高居中天则仿若恶鬼。随观者不同、时候不同,太阳的性质亦变化莫测。
物事的美丑也是如此。
“我们走吧,玛瑙姬大人。诸国广阔。我们去四处看遍那美丽与丑陋。”
她把公主抱在胸前,两人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鹰绪迈出步子去了。
又嗅到无花果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