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疤痕 / 1.2 人,地球,宇宙
A并不经常失眠,因为快要入睡之前庞杂的思绪会堵在她的脑子里面,为了不再去思考,她索性按下关机键,停止那些无助又无聊的想法。在每天清晨,她刚醒来的时候,她时常觉得自己梦见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为了想起那些梦境,她不得不按下开机键,而睡前那些错乱的思绪再次涌来。她每天都是如此毫无防备地开始思考和生活。这种并非主动地生存模式让她觉得疲倦,但这种疲倦又意味着唯一真实的生机。
今天上午A甚至都不打算开始思考,她的重新启动的大脑就向她展示了地球在宇宙的图像。那是前些日子她在下火车时在手机上看到的一张图: 1990年2月旅行者1号拍摄的地球原始的“暗淡蓝点” 。那张图给了她很深的震撼。地球真是太小了!如果地球这么小的话,人岂不是宇宙中的尘埃?而人身上的伤口之于人本就无足轻重,而之于宇宙又是什么?
地球仅仅是宇宙的一个瞬间,而人仅仅是地球的一个瞬间,个体的记忆在人漫长的一生中也仅仅是一个微小的瞬间。地球的疼痛在宇宙中都没有回音,人的那些呐喊又算得上什么呢?
A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大三在南方小岛生活的倒数第二个清晨。由于千载难逢的失眠,她踏上了第一班去台北最北部沙滩的火车。那天实在是太早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才七点不到;漫长的海岸线上,只有她一个人。刚刚到海边时候,天就开始下雨。可是A老是想要走到更深的海岸,因为她似乎想要大声地喊出一些让她羞愧的事情。那些事情其实也并非难以启齿,只是她自认为自己对D的迷恋是不合时宜的。在岛上的独居生活更加深了她对D的思念,因为她总是觉得D在暗中指引着她的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时,他们时常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碰见,可是A最擅长的是略显夸张又若无其事的问候。当雨水渐渐打湿了她的棉麻裤腿,她终于走到了一片让她暂时安心的沙滩上的枯木边。
可是即使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很难坦率地呼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在绝对孤独的时候,她也不能大声宣告自己的心情呢?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考察的体验。小说和电影里的主人翁不都能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期待吗?为什么她不行?在长达十分钟的思想斗争后,她终于还是小声地念出了D的名字,但是她的声音只够她自己听到。那声呼唤的音量之小,甚至还未传达到她脚下的沙子就已消失。
可是话说回来,A的呐喊和人向宇宙发出的信号又有什么差别呢?
谁还不是在这个庞大的真空中无足轻重的存在?A的身子太小,还没有周围的岩石大呢;而地球和太阳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吧?
昨天晚上C和A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答辩结束的喜悦,但是A却满脑子想的却是这些瞬间是多么的短暂啊!如果喜悦只是我们人生的一个瞬间,我们的个体生命是地球的一个瞬间,地球是宇宙的一个瞬间,宇宙自身也从无到有,从熵增到灭亡的一个瞬间——那么人类全体之于宇宙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A虽然读的是哲学博士,但是A并不是那么喜欢阅读,她总是习惯性地把精力花在各种各样琐碎的事务上,在不得不认真学习的时段追赶回她浪费掉的时间,在最后一刻完成任务。在冲动学习的过程中,A常常觉得自己和他人(包括全体哲学家)可能是某些精神力量的载体,虽然A反对主客二分,也不喜欢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更不赞成基督教沿袭下来的线性时间观,但是A也常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被某些思想左右着自己的行动。
A在暑假回国做报告,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论文,觉得写得还挺好。尤其是关于可见和不可见的部分:世界上是没有主客之分的,只有不可见的深度不停被我们的肉身卷入自己的身体经验和生命历程之中。深度才是真正的外部,而我的‘主体’只是深度为了自我显现而提供的可见者。
是否每一个可见者都意味着一种开裂?这种开裂好似A背部的那个眼睛大小的疤痕?如此,地球也仅仅是宇宙的一个疤痕。
这疤痕是否应该具有某种时间性?A的猜想是有也没有。疤痕的出现在于它直接造成了某物(即皮肤)的丧失。一小块皮肤被疤痕夺取了自身的存在,而疤痕组织则代替皮肤在A的背部防止细菌和真菌的侵袭。那么是否每一个呐喊、每一句言说、每一副画作都是一种疤痕?A在这里仿佛看见了一些厉害的东西,一些似乎可以帮她推进毕业论文的想法。
A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整理这些杂乱的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