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屈辱
是非去不可吗?大概是会发生一场战争吧,他们是这样预测的,而且宣称会这样。看来已经不得不去了。他们并不真的把这次会见当作什么战争。哪有什么轻而易举的单方面战争。在我身上,这事儿开始得实在愚蠢。本来完全可以不落在我身上的。但既然有了朝众人投放的钩子我也就完全像预期的一口咬了上去,只因我对他们广阔的结论感到气愤。放出吊钩的人或许是完全无心的(也可以从字面意思理解),或许他只是机械地执行某项命令,甚至不知道那是些什么型号的钩子以及抛撒到了什么水域。只是随手地一扔,像丢垃圾一样,碰碰运气。直到偶然发现了出现在钩子那头的沉重,他们才知道原来真有鱼上了钩。哈,我们的钩子并没有白白泡在水里生锈。他们一想起支使自己放勾子的人就对他生出十二分的敬意,准备加倍地言听计从。
他们那边会有几个人呢,或者说到了那个该赴约的时候会几个“他们”预备着我呢?这是我完全不能知道的。我怀疑他们的关系是否稳固还不如怀疑作用于我这个约定是否稳固。可他们没提这些,从来不提。让我只能猜想。他们要要我用最坏的设想去猜。他们对外也向来如此暗示,后果可大可小,但调节器是可能失灵的。我了解事情何以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但无法作出总结。我将尽力总结:起初双方的争端还可以说是道德性的,只要及时捡起抹布,采取一种干净又谨慎态度,擦拭,针对我的谣言尚且来得及抹除。还在很大的程度上及时示弱可以挽回一些面子,甚至可以利用同情把指针拨向他们。一开始的话语不指向任何人,甚至像风一样,无力又均匀。只是吹到了这里我把它全盘兜住,它立刻像被灌满的塑料袋一样,鼓了出来,挺着肚子,夹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发着刺啦刺啦的响声。人们路过时无不抬头看上一眼,用目光揣测这团凸起,拢着嘴开始嘲笑议论。就这么回事,只要我自己不去看都会好上一点。但我总去看。那个开口始终留在半空,像是还在等着多余的幻想填充,但我把它想成了出口。我恰恰是个分不清幻想的人,我选的总是斗争,而且非常不幸地,拥有极强的道德观念。我就知道观念迟早会害了我,观念就是拴我的那根绳子,越挣扎就束得越紧。但绳子另一端的人,执绳子者我得说他站得太远,是不公正的。
向我正面约战或传递消息的“他们”有几十上百个,但其实像是有无数个。实际上他们的确无处不在。出来扩大网的范围,没什么确定的事情要做,所以只能不断地重复钓鱼收网的动作,时刻幻想着将鱼绞死。他们来来去去地议论,即便说的话听上去只是重复,却恨不得在每次开说之前都吹一声哨子叫人静听。他们就是虫子,凭借繁殖谣言的速度大当其道,他们出没于学校的各个角落,我指的当然包括:楼道走廊边、教室的中后部、厕所的门前、操场跑道上。到处都是他们急慌慌的脚步和无征兆的叫喊。他们习惯性地狂喊,既无理智也无内容,完全是种情绪上的煽动,唔的或啊的几声之后人已经留下被手掌抚过课桌或暖气管道消失不见了。真正叫人气愤地是他们的歪打正着。他们总能在不管是在数量还是构成上都足以形成严重羞辱的人群——在捂着嘴聚在一起低语来表达惊讶的女生——面前快速地用几句不着调的话(不能不怀疑是不是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引起不间断地议论。她们手遮住嘴巴,嘴贴着耳朵,乐于将相互间的隔阂和差异消除,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我看她们平时从没这么亲密过,从未如此。而且一谈起我这事来她们多半是用感叹的、同情的口吻。“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哎呀,原来他是这样的人,总算被揪出来了。”“可我就知道,早就感觉他不正常了。”可没人知道,我倒是知道她们:总爱跟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装做自己一样很知道,她们迫切想表达自己知道,是完全平等的知道甚至更高一截儿的知道。她们给知道盖楼,在阴暗处被声音带着胡窜乱跑——虽然只是些细小的、窸窸窣窣的、近乎于昆虫发出的声音,称不上野蛮——可对我来说(我知道其破坏性)造成的屈辱却完全像是被当众一片片扒下了裤子。我盯着裤子碎片的废墟,它们变了颜色,连样式也被改变了。
最终被最细小的羞愧踩死的无疑是我,由一毫米一毫米的知道向下叠加起来,只压我一个。也许会有其他受害者,但目前就这么说吧。我的脚会陷下去无法行动,我的思想则变得更加低矮。还有什么不一定的?有什么还不一定呢?这事是没跑的,我也已经接受。且慢,难道你必须羞耻么?不可以忍住羞耻吗?不不不,忍住羞耻只是把它含在嘴里,目的是为了让苦味更持久。既然已经在这里上了钩,我情愿吞下苦果。羞耻正像见不得光的苔藓,长了出来却不被承认。像日渐发白发亮的尸体,无人认领。道德像是藏在两层外皮里的核桃,其核心是皱巴巴、发褐发黑的弯弯绕绕,是被各方面的考量所弯曲的条纹。由于我自己有时也理不清楚,不方便掏出来向人展示。何况由于包裹着更加新鲜的内核,第三层薄皮也是苦涩的,是最后一层于事无补的伪装。但他们决心剥开。他们决心在宣布剥开后什么也不干。就为了等着我自己整个地干裂,从内部被脆生生地砸开。只为嘲笑无抵抗的脆弱。信不信由他们,存有过的羞耻心曾在此人体内达到顶峰。反正我自己始终确信。它曾在第三层下面(虽然现在已经干黄到发黑、甚至开始出油)。但极其短暂地,它在内部发光又发白地高耸,像个尖端或顶部。带着龙虾尾巴剥下的红色(羞耻心)。在温水中散开的最后几缕,马上要在严实的高温下蒸熟煮透,发出白色的蒙昧。它是对道德厌倦了,不剩什么海鲜味了。道德描述出的高温是值得警惕的,那基本上是个骇人的环境,其中(主要在高不可及的地方)遍布着摄像头和声控装置以及跳着来计算时间的红绿灯。全部相互对着,形成印证过的统一,一句话,造成了影像和声响的重影及复刻,具有很强的迷惑效果。
许多个“头子”及其下属(教室早已被他们控制住了,整个学校也是如此)到处宣布处决的消息:这次要被踩死的是道德败坏最为的一个,由于个性的缺失,踩死他是很容易的,届时希望大家到场见证。当然啦,全属自愿,不必刻意到场,他们不需要争取支持。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我总是趴在课桌上幻想该怎样被他们踩死,或者就算被踩死,该算是第几次呢?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丝毫没有吸取教训。一到下课他们的人就在课桌间奔走相告,聚在教室最后的黑板下面热烈讨论:在踩死我这件事上,一旦内部出现了同情者和背叛者就必须赶在踩死我之前先被他们自己踩死——如果背叛成了一种风气,那么连踩人的脚都会变得不够。
他们不可以争求支持,得到的支持却不会减少。甚至在稳步地增加。首先是在我的心里无限度地增长,没有熄灭的可能。人数的增长首先就向其余的人通知了揪出了我这件事本身包含着无可置疑的准确。他们对我本人也开始了越发不加掩饰地进行羞辱。不管怎么说,这种羞辱已经注定会迎来一个“第二次”了——不论第一次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不重要,第一次还可以不了了之,但第二次之前的每次都是第一次。至于第二次……据说第二次可是要动真格的,他们说的。第二次的眼睛已经把我牢牢盯死。一切都已在第二次之前定好。第二次要加倍地偿还。第二次绝不放过。第二次的花样无疑更多。
被未到来的第二次给看管住是种耻辱,如果无法消除掉,它就要伴我入梦。也许是我的梦主动领取了它。当然,猎物的担忧散发出邀请,暗杀占领了整个天空,柴灰色的田埂开始升高,草从四周往里挤压——我跟完全不熟的人走在沟渠的两边,中间是干涸的及其沉默,他的胳膊看管着我。在那只胳膊下面虫子成群地窜上窜下却默不作声。盘旋着,飞舞着、跳跃着,穿透各式各样的风景,往各个方向逃窜。最后往往只有一个声音被捕捉——踩死!踩死!像虫子对付虫子一样,虫子吃虫子的尸体汲取养分。
而我是只安分的虫子,到了那时就是永远地担心被踩了。焦虑一点儿没用,但踩着我一动不动。眼看着脚掌上的细纹开始闭合。我没学会爬动,或是躺下来被球型的大理石一再碾过。被白色底座研磨成白色的粉末,再被压至平整,这还不算太坏。那痛苦是平整而均一的,其中的坏处也不至于暴露出来,随风挥洒。还有趣的一点是那些宣称要踩死我的人实际上不认识我,只是见过我。我们总是非常快地略过彼此。他们从不看我的正脸,却反手给我扣上一副面具。最初的时候扣得极其精准,鼻子是鼻子,眼睛上则留了两个洞。但后来面具不断叠加,大小也变得极不合适的。总是堪堪地挂在鼻梁或者耳朵尖上。不久之后没法再挂住新的了,但没人发觉这点,所以新的面具反而开始带着先前的往下掉,而不是盖住它们。我的脚边全是面具,底朝天的面对着我。但他们只管宣传结果,并不关心发出去的面具,更不关心佩戴后的效果,甚至近来开始变得不关心面具了(已经有了太多的面具)。面具围在脚边让我寸步难行,他们组成了面具海,不知道是该踩烂它们还是捡起来戴回去。
我知道这件事存在别的选项,可以存在别的选项,无非是要我把平时最为看重的尊严抛掉。丢掉吧,尊严有什么用,毕竟没人看得出我具有尊严,尊严已经悉数磨损。该把它们统统埋进沙子里继续磨损。不如说办法已经只剩下了这最后一种,要背转过身,双手举起尊严丢进垃圾堆。头是一下也不该回的,反而该让头低下。应该跌倒,如果磕在地上倒能弄点成色不太好的血渍。血对尊严的缅怀,血里面总是充满尊严,不论争取到的还是被夺取的。但凡有点血迸出来都会更加有利。只要一滴或许就能被说成一滩。想想这样的话:据说是闹到了血流成河才……
没用,卡住了,一片的黑暗,动也没法动。我自己钻进来关上了门,让一截褡裢扣住小孔,反锁。把它解开要先摸索着把铁坠子抠出来,当然,还要借助一点光。要借助外界。但为什么不能是我。对外界我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上了一层层的裹布——细致拉紧、中间微胀——一排排地躺着呈纺锤状,带着自我中心的酸汁挤着彼此。挤一下就是不甘心的味道,由外界首先闻到。通过搜寻到的窄缝。还是反锁在杂物间里想想吧,两腿抖得厉害,相互碰着骨头。硬邦邦的空心骨头。开个灯,或者开个门缝儿吧。一根木头捅着背后,享受它捅,像按摩只能按一个位置。怎么把拖把杆给抽出来,拿去跟他们交战?互相交错的东西是抽不动的,它们具有复杂的仇恨。或许该带个更有棱角的东西去,椅子如何?用玻璃瓶扎两下呢?不但在道德上有风险,还会产生最坏的一个说法,因为胆小所以使起了阴招。坏了。坏人就是坏人。坏规则们一路支使着我,却不支配坏人。笑一笑算了,让耷拉下来的拖把片把眼睛挡住,厚实的、干燥、平和。一片片的黑暗在手指中间分开,利于攥紧、方便吸水,可以举起来转,向着四周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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