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张义潮
点下辞职那一刻曾以为可以出去转转,一直准备去甘肃一趟,看看之前做的一个体量巨大的医院项目(结构足足画了四十二万平米),然后想去甘肃的几个博物馆里找找我之前几年很感兴趣的一个人——张义潮——的痕迹。准备过程中我查了一些关于张义潮的资料,包括一些网页、论文,还从法英的图书馆博物馆下载了部分敦煌遗书扫描件。本来以为在读完万卷书之后,可以行万里路去甘肃的博物馆里,莫高窟的特窟里,看看他留下的痕迹。但世事难料,书没读到万卷,路也一步没迈出。然而,在收集、翻查那些PDF JPG的时候,已不知脑补了多少次跋涉远行,在OneNote里记下很多原以为会写在游记里的碎碎念,把它们收拾一下集成一篇卧游游后感。

在我不长的人生中,我发现一个概念的知名程度和我听说它的年纪成成反比, 但重要性则成正比,莫高窟和藏经洞就是这样一对组合,莫高窟属于小学之前就知道的那类,但是第一次听说藏经洞要等到初中读《文化苦旅》(这是初中学习写优秀作文的必读读物,不要吐槽我)。藏经洞的正式名称是莫高窟第17窟,原为河西都僧统洪辩的影窟。洪辩因为协助了张义潮起事,被唐宣宗敕封为河西释门都僧统,而他协助的那个人——义潮・清河张氏后裔・工部尚书张谦逸之子・吐蕃官二代・敦煌遗书P3620作者・学生・河西走廊反向击穿者・伪河西节度使・真归义军节度使・ 张,则是156窟里将军统军出行图的主角。
在今天,张义潮一般是作为大唐归义军节度使,反抗吐蕃暴政领袖,忠君爱国的典范,威风凛凛的将军,西北孤忠,而为人所知。但在元和十年(AD815),时年十七岁的学生张义潮抄写了几篇文章,可能他自己确实十分喜爱,即使后面出将入相,这卷手抄本被一直保留着,一直到宋朝,被洪辩的徒孙收起藏在师祖的影窟之中,然后将其封闭。九百年后,一个法国人,姓伯,名希和,字履中,在烛光之下发现这篇文本,骗过王道士把它带回了法国,成为了敦煌遗书P3620。不知道十六岁的张义潮是否已经认识了洪辩,但是十六岁的张义潮的手抄本在一百多年以后被保存在曾经战友的影窟之中,而又因影窟的发现重见天日,命运的几度重叠在历史的天空下如此巧合。
被保留在藏经洞中的敦煌遗书P3620应该是未来的节度使还在中二病时期抄写的,他开篇抄写的内容是《封常清谢死表闻》,然后是《諷諫今上破鮮于叔明、令狐恒等請試僧尼及不許交易書》和《无名歌》,看过完整的文书扫描件之后我感觉,这就如同今天的中二少年玩过三国志之后抄写出师表然后抄一手古风歌。张义潮那时候应该没想到过,自己的身影未来会和封常清在悲剧角度上重合。张义潮和封常清的命运本就同处于一个历史的大旋涡——安史之乱——中,封常清因安史之乱而死,沙洲因安史之乱陷于吐蕃。封常清和自己的老领导高仙芝兵败退守潼关,因为玄宗的不信任被杀,张义潮因为得不到宣宗、懿宗的信任,即使有着收复河西之功,依然至死都没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河西节度使。在凉州(武威)被归义军收复之后他等来的不是河西节度使的旌节,而是共管凉州的懿宗亲兵,结果仅仅两年以后凉州再次“丢失”,六年以后他全家入长安为质,十一年以后在长安故去。而在他死后,后几代归义军首领都受此影响,甚至成为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导火索。
即使张义潮最终卒于长安,正史中对他也记录不详,恰如敦煌156窟里的壁画,他的面容漫漶不清。1921年苏俄内战中战败的白军进入新疆以后被安置于此,莫高窟也因此备受摧残,张义潮将军出行图的壁画也在此期间被残损破坏。而使他以及整个归义军从历史的风沙中被重识的也恰好是敦煌遗书,可以说没有藏经洞,也许都搞不清为什么壁画的题记写的是河西节度使而非归义军节度使。

中学到大学时候,对于安史之乱以及归义军这类历史,总是很自觉地这些历史悲剧的原因归结到宦官近臣的谗言,帝王贵胄的昏庸,觉得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仆固怀恩一直到张义潮,就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现在年纪到了可以向社会输送的时候,就一眼发现这样的昏君忠臣故事非常的不“历史唯物主义”。这种叙事其荒谬之处在于过于简单的结构无法承载复杂的现实,铁血丹心+奸佞小人+昏庸帝王的叙事结构更可能是寄托了后世史官的美好心愿以及为尊者讳的无奈,但完全不是真相,而对照观察这些人事的时间和细节就会看到很多魔鬼。
二十出头时候看到《封常清谢死表闻》,觉得字里行间都是拳拳爱国心殷殷报国情,唐玄宗老迈昏庸这都看不到,被逼退位也是德匹下。现在,再看封常清, 也能理解即使他心口如一,唐玄宗是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境下相信他。今人在时空两个维度上拥有上帝视角,知道了高、封、哥相继在潼关憋屈离世以后,结局是潼关失陷,安史之乱迁延日久,后世以此作为盛唐的终结,而那时候的唐玄宗以及长安朝廷又怎会知道结局是这样呢?而同样在安史之乱之中,还有一个可谓愚忠的来瑱,他的结局却是被赐死。反叛、忠诚但清醒、愚忠,三种选择的结局都是横死,那时候的政治环境其实决定了所有人的选择都是合理的,但结局都是悲剧的。常年残酷血腥、毫无底线的政治斗争和宫廷政变,让君臣之间充满了不安全感,各方都缺乏必要的信任,一次误判就会引发一次兵灾。而这种不稳定结构其实贯穿盛世始终,从天子朝堂到边关军寨,以至于对玄宗而言,这就是吃饭一样的日常。如果继续深挖,抛开这种忠奸昏君的叙事,从更加唯物的客观视角去看待安史之乱爆发前安禄山和朝廷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现安史之乱能成为历史的转折点确实有偶然性,玄宗在玩弄制衡走钢丝的时候其实没有很多人说得那么危险,钢丝离地大约一米,他和他的朝廷都自信能一年之内干掉安禄山,而历史在潼关面前其实也就差了几厘米,就会走向玄宗曾经自信的必然。
在唐玄宗那时候的境遇来看,这封谢死表闻完全就是沽名钓誉顺带求饶,如此烂人,不仅要杀,还要好好整一下他的黑材料,让史官在史书上把他写成一个大奸大恶才能解气。玄宗眼里的混账东西与后世的正面评价是并存的。对于张义潮,今天的视角看,张义潮是西北孤忠,但是这实际上是清末发现藏经洞以后经由罗振玉考证才补完的形象,新旧唐书以及资治通鉴里对张义潮记载不多而且也有不少错误。如果带入一下当时迎接张义潮使者的晚唐朝廷,张义潮的画像其实是一个自己从沙洲(敦煌)起事,手下有很多异族士兵的军阀。吐蕃如此劲敌,大唐都如此难以对付,吐蕃内乱之际,大唐不过拿下四洲,这个张姓军阀竟然能以一己之力从西向东一路打穿河西走廊,还派了人来来索要河西节度使的名头,面对如此强人,晚唐朝廷第一时间一定是惊多于喜的。沙洲光复张义潮是西北孤忠,甘州光复是大唐纯臣,当凉州被拿下,就要怀疑张义潮是不是想继续东进长安了。你是帝王,你能不忍住派个自己的亲信去要害的城市驻军看看情况?至于两年以后凉州丢失,真的是丢是吗, 通过这两年的学术研究, 嗢末极大概率是晚唐王朝引入的平衡手而非简单的丢失。血战三年,强弩之末终穿鲁缟,然而转手就被平衡掉,此时的张义潮内心想法之复杂我万难揣测一二。
在中二的年纪,学生张义潮抄写了封常清谢死表闻,谢死表闻纸面上字字都是忠君爱国,少年学生誊抄时每一笔都指向长安,而字里行间则充斥着君臣猜忌,节度使从敦煌走来长安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保留了学生张义潮拙作的节度使张义潮,在生命最后十几年想必是充分体会到了弥漫在谢死表闻字里行间的帝王心术,不知道最终死于长安的节度使,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想起敦煌学生的热血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同心协力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 ,这四同循环是许多合伙人最终难逃的宿命,此谓之天下大同。在建筑设计行业崩坏的这几年里,有幸全程见证甚至部分参与了前司“天下大同”的过程,可能也因为亲历一次天下大同,对于学生张义潮到节度使张义潮有了更多的兴趣。本来想去西北转转,现实是流放岭南竖风车,现实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所求所得南辕北辙,等下一次有空再去看看学生张义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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