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杂记 1： I was beautiful then

这一趟旅程，乘了八次飞机，四次高铁。如今回到“正在进行时”轨道。

我已经不知道回到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叫作“回去”，还是回到“正在进行时”的生活叫做“回去”。旅程中的各种撕扯，把身心分为几瓣，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整合。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在没有足够的智慧的情况下，还这么强大：这么撕扯，这么疼痛，还没有疯掉。

记录一些碎片，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1. I was beautiful then.

行程几乎结束的时候，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母校。但除去高铁的时间，实际上在杭州只呆了六个小时。一下高铁我就跳上出租车，直达浙大。在门口得知校友需要扫码。我跟门卫商量，师傅您看我很多年没有回母校看看了，也不知道要安装什么扫码软件。您能不能容许我进去个几分钟，我就看看我的宿舍？门卫无奈地笑，带着一种慈祥：哎呀，一到夏天就遇到你们这些回母校的人，有的还拿着外国护照。。。

他把我放了进去。于是，我走进了校园的香樟路和梧桐路。老浙大变化不大。那些爬满藤曼的教学楼还在那里。主席像那里是我经常去混的英语角。图书馆，以及图书馆前面的池塘都在。记得春夏的时候，孩子们在池塘边看蝌蚪。

我的宿舍也在。依旧是女生宿舍。只是带锁的木门改成了需要刷卡的玻璃门，并且内外都重新装修了一番。我的实验室也在。还是原来的专业名称。我不知道，如果走进去，会不会看见过去的师兄弟，师姐妹。

我在图书馆，还有教学楼都勤奋地自习过。（偶尔还收到过路人甲的小纸条。）当时在另一个城市、另一所高校的男友很不满，问我，你为什么花时间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反问，那我干什么？吃喝玩乐吗？打扮交际吗？我有这个条件吗？你供我吗？无论任何专业，逻辑思维还不是一样的吗？

我靠着死读书拿了几次奖学金。 毕业后并没有从事所学专业的工作，而是靠着那点儿编程基础，随着潮流一头扎进了半导体。如今走进人生下半场，我又学起了AI。线性代数，离散系统，微分，偏微分，优化，网络分析，图论，又回到视线中。毕竟是混过脸熟的老朋友啊，重新拿起来不那么困难。有用还是没用？让时间来回答吧。

我抚摸梧桐的树干，走过以前千百次走过的小路，问它们是否还记得我。那时的我，就觉得自己很老很沧桑了，因为心头压着几座大山。包括：霸道的室友明明白白地整治我，扬言——我就不信你敢不听我的；我希望保持朋友关系的计算机达人，声称我欺骗了他的感情，声称要不是他善良我早就名声狼藉被迫离校了；我的同班男生，曾质问我：你连一百块的衣服也买不起吗？他们生日的时候，邀请的是穿短裙长靴贝雷帽的外系长发女孩。我简直就是这个美丽地方的污点。所以毕业后，我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友聚会。

那时我想，等工作了就好了。我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纯棉或者亚麻的长裙，我就可以去做让头发柔顺的离子烫，做心目中那个优雅知性自尊的女子。等工作了，我就可以买自己的电脑，有自己的modem，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不用每天去抢占实验室的。工作后，理所当然地经历过疯狂购物阶段，纯棉或亚麻的长裙，碎花的，方格的，素色的，应有尽有。我拥有了自己的台式机和笔记本，实现了工作以外也随意上网。 得到了想象中的一切，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填不满心中的遗憾和空洞。

如今，时光洗涤了曾经的羞耻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I was so beautiful then，在那个盼着毕业工作的年纪。

我返回校门，让好心的师傅知道我出来了。不想给他惹麻烦。

出校门后，我走过从前经常走的竹林。竹林中间有安静的蜿蜒小道。竹林的另一侧是哗哗流淌的小河。春天的时候，河边有桃花盛开，粉色的，深红的，白色的。穿过竹林，就是植物园外围的玉兰大道。玉兰大道是我起的名字，因为道旁都是玉兰树，一到春天就是一树一树盛开的玉兰。那时会想起林徽因的诗：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多美好的景致和岁月啊。每一帧都是经典，每一帧都是微型天堂。我怎么就曾经被“几座大山”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呢。

然后，又见西湖。虽然一只只莲蓬已经成熟，很幸运还有荷花绽放。苏小小还在游客嘈杂的地方长眠。走在苏堤的水边，微微的湖风立刻让温度降低了许多。远处的雷峰塔，湖上的画舫，又是熟悉的一幕一幕。不仅仅是雨西湖，夜西湖，西湖是一个在每个节气，每种天气，每个时辰都应该造访一次的地方。每一次都有所不同。

走完了苏堤，走白堤。我更喜欢苏堤，四季的任何时候都是美丽的。白堤么，感觉冬天以及初春的时候最漂亮。在晴朗的冬日爬上宝石山，从山巅看白堤，是清冷的湖中的一条灰痕，湖边的树落尽了叶子，只剩枝条。从山顶上看，每棵树就是圆圆的一团，湖中树的倒影也是圆圆一团。于是一痕白堤上，均匀地散落着一颠一倒的树和影子，像极了简洁的插画。至于初春，每棵圆圆的树刚刚发芽，从宝石山上远望去就是一颠一倒一团团朦胧的绿雾。我常常在山上眺望很久。

买了两只莲蓬吃。齿颊芬芳，一下子有了此行圆满的感觉。

天色渐暗的时候，我跳上出租车去高铁站。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旧日的地方来不及去。

这个炎热的夏末秋初，杭州路旁的彼岸花在开放。 青春已在彼岸，我和她已经花叶两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