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Yakushima
(1)我感觉长大以后很难记住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又恰恰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比如现在我在回忆昨天经历的一切对我的感受,很遗憾地只能抒发出非常简洁的只是包括名词和动词的寥寥词句,但那些事的重要程度,就像我出车祸会受伤流血一样,忘记他们,意味着有一部分的我受伤了流血了消失了,他们也会形成独特的作用组成我的脉搏,我的心脏跳动速度,我皮肤上的粘度;我的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全部都参与其中,最重要的,当他们整合在一起,是我让他们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感受。对于我来说,昨天颤颤巍巍地走下峭壁捡贝壳很重要,当我站在人类视野水平线以下,站在一块如黑色小岛的礁石上时,有种初生的进化物种登陆未知的土地的感觉,然后我蹲下来,有时我感觉我蹲下的时候就像个笨蛋,我的脚跟永远不能着地,我把裙子一股脑地掀起来,夹在腿中间,猛地感受到一种“没错,此处只有我一个”的感受,然后我像一个原始困兽,埋头找在我眼里炫目耀眼的漂亮的贝壳和石头,如同品尝食物一样,我口水分泌,欣喜如狂地把他们握在出汗的手心里。然后我像所有向往更多视野的贪婪生物一样,我想爬到更高的、几乎竖直独立的另一块崖壁上面,我的大脑是如何运转的?我像猫一样用耳尖的毛发捋顺风速感受距离吗?我像鱼一样用鱼鳍感受运动的轨迹和预测我此后的变化吗?但几乎是没什么犹豫的,我原始地估计每块石块会使我跌落的概率,在得到准确的第一个数字以前,我已经迈在了下一块石头上。在每一块石头的缝隙中,海蟑螂努力地逃窜,这更使我有种失真的暴虐,当一个物种异军突起时,它就成了坚硬岩石上吸血的肿块,它是来自自然界的天灾。然后只是一瞬间,我看到石缝里卡着的一只绿色胶底的运动鞋。猫脚的形状能穿进这样臃肿的形状吗,鱼呢。这不是属于这里任何的鞋子。除了我。于是我猛的清醒了,不管是那种暴虐,还是野心,还是流汗和分泌口水的感觉。此时再看那块岩壁,它变得如此高不可攀,它像圣经故事里有关惩罚的章节里会出现的自然奇观,好像它本身就是在受罚时形成的,它几乎是五个我这么高。突然感到不可言喻的不详爬上我的后背,于是我才意识到此刻我踩着的岩石完全不能让我踩稳,一瞬间,我想到:台风、黑色的云、轮船失事、破碎的桅杆。这大概只是我不安感的具象,但它并不是我当时不安感的本身。我像个人类一样被不可名状所笼罩只需要一个眨眼的瞬间,我从它变成了人类。只有人类会被不可言状威胁吗?还是从开始被不可言状所威胁,就不可避免走向人类?我颤颤地爬回来时的路,有更多的海蟑螂顺着温暖的路线移动,但此时我意识到它们在这个海滩上的壮势,于是我像个礼貌的过路客人一样。
(2)走到峭壁边上,这里有一个废弃的游泳池,一个天蓝色的公共卫生间,从便器里长出枯黄的杂草,这里有着我最爱的干燥的瓷砖地板,嗅闻起来好像刚刚废弃不久,因为有种狂欢过后的粉尘感,紧接着站在没有了水的泳池里,好像刚刚到达开始不久的派对,只是派对上只有我一个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循环播报台风预警,空气显得特别粘稠,在泳池上,压着一层厚厚的云,如果不是努力踮脚,我根本看不到更远处的海,我发现峭壁边上的树木都有着更坚韧的秉性,我希望我身上的某个部位也能像它们一样,被风吹就延展。在这里我张开手,检查在我手心里挤着的贝壳们,还有六七颗已经被海水磨成磨砂气质物的玻璃酒瓶,我将他们摆放在泳池边,希望之后有人发现他们,最后能误以为这里在进行什么仪式,在这里坐着让我感觉我完全处于夏天中,除了台风所能带来的潮湿感和我裸露的肌肤以外,大概太像上世纪日本电影里度假旅馆会出现的场景,我一直认为很多露天泳池都失掉了它最开始能带来的梦幻感,日本人所构想的露天泳池,必定和车场缁临,这恰恰能呼应穿着白色裙子的妻子在前座补上口红,而丈夫则打开后座车厢一件件地将像泡泡糖一样的泳圈拿出的场景,雪白的旅馆就立在不远处,一个永恒的假期一定诞生在象牙白色的殿堂里面。在这里我有两个异想,一个是我总是感觉象牙雕塑是有血色感的,在脆脆的牙质外壳下,大概有类似胞液一样的东西涌动,象牙白色的房子,就像蜷缩起来的孕妇,五颜六色的房间墙纸,就像当时因为被误以为是肮脏的邪魅而被翻进身体里面的内脏一样。第二个则是,误以为回到从前的感受一定带有一定永恒的成分,或者就是时间缺失本身,毫无置身于此处的时间标识的出现,那么永恒其实是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域吗?
(3)梦好像Yakushima本身,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在泡泡透明的边缘内,时间静止了,距离飞远了,世界只剩下这里了,坐在离岸最远的堤坝上,我的裙子像是飞行员的跳伞一样鼓包 ,离海面悬高三米远,感觉腿上缠绕着无言的场域,其中包括着我不开口的胸膛前悬着的类似心理症结的东西,情结带着类似欲望的张力,我的欲望是往下跳,沉进海里,但是那种被淹没所带来的恐惧牢牢束缚着我,这两种心情在我的嘴的堂室里博弈,海是开阔的,危险的,所以在所有我对外星星球的幻想里,海一定是整个星球的覆盖部分,海深几千米,我们永远也看不到星球的内核,朝海里扎去,将获得宇宙一样的黑暗,正是这种带着恐惧的幻想,让我一直向往着宇宙,让我产生无限的欲望
(4)关于Yakushima我心里有很难表达和言述的情绪,感觉我在梦里来过这里,夏天的午后小马和我一起睡觉,我做了那一年中最难过的梦,梦见在一个笼罩着蓝色氛围的黑色小岛,岛上黑色的岩石就像刀片一样,而蓝色像是岛上游离的海水一样的介质,我像巨大的水族缸里的生态玩具,在水边,我躺在小马的腿上,醒来以后发现她不见了,我像一个玩具娃娃一样被抛弃了,就这样被留在这里,醒来以后我的难过太明显,她问我在难过什么,我开玩笑说梦到你跟你爸妈说我每天都在欺负你,然后他们就决定不再让我见你。好忧郁的感受,但又好幼稚,一阵轻松,感觉其实无论多严肃的事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都就让它温柔地过去那样。我还是想和她来Yakushima,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一定很棒,我想为她做饭想和她一起醒来,最棒的感觉在于,我意识到我无论怎么作死怎么不堪,她都永远不会放弃我,她都愿意等待我回去和我生活。生活在我的构想里是一个多么严重的词啊,可我愿意承担这份严重。求求生活主动降临在我身上,请它垂爱我吧。
(5)还是在堤坝边上,我太喜欢在这里坐着了。我以前发现自己有一种特殊能力,就是有着过人的想象力,甚至能因此调动自己的感官,作用在自己肉体上,从而产生非常奇幻的感受,这对幼童的我简直像一种自慰一样,从而总是依赖这种感觉,去获得神奇的、不可言说的、甚至是灵异的感觉。但久而久之,我发现这样的能力给我带来一种脱轨,当我感受某种东西的时候,我没法准确说出它究竟拨动了我的那一种感情,失望?喜悦?悲伤?愤怒?世界上有这么多种情绪,它的光谱是如此多样,可是我只能描述他们为,我身体里深深的、久久的震颤,我没法告诉你它是什么情绪,可是它是蓝色的、空旷的、一览无余的,我只能也只好把手放在更加巨大的大概是自然或是形而上的东西的脉络之上,随着它的呼吸一起呼吸,随着它的震颤一起震颤。坐在这个堤坝上,我又在震颤,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类型的情感,我只知道我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感动里无法自拔。
(7)屋久岛的雨很坏,很通人性。我经常与它赛跑。在很远的地方,当我感受到第一滴雨滴落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就与此同时听到了远处的轰鸣的雨声,这时候我就和它赛跑,比它们倾数落在我头上的时候,我能不能躲到屋檐下面。还是在堤坝上,堤坝很长很长,时间在我眼里好像会倒退一样,在那里我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但这种无力感并不是负面的,而是我可以解释的:在我全力奔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雨、必然性和此刻错位的那个缝隙,在那里是一片空白的,只要此刻我努力奔跑,雨就没办法按照它计划的那样落在我的脸上,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跑出此刻,显得我的全力奔跑如此滑稽,只是为了去淋下一刻的雨。我好像跑在一个全是雨的罩子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浴室那样,这是一个拓扑问题,在巨大罩子里凸出移动的我,由于沐浴着同样的介质,我本身也是罩子的一部分,我成了雨的挥洒,我大概和天成了共同的一部分,所以我的跑动毫无意义,我怎么能跑出天的范围呢?每当我跑到尽头,雨便停了。在我与雨赛跑的过程里,全部的世界都被压缩了,压缩进我的每一寸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