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学不可绕过的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张迷”。也许严格意义上讲不算,因为她后期的作品我基本没看过,比如《秧歌》《赤地之恋》。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小团圆》,小团圆虽然也是后期的作品,但却是我最喜欢的,尽管《小》被很多人批评杂乱、无头绪、大谈性事、毫无文学价值等等,但《小团圆》以自传体的形式,让我对张爱玲了解得更深。虽然不是所有作品都读过、都能如数家珍地“掉书袋”,但我对张爱玲的偏爱,显然已经超过中国近现代的任何一个作家。在我看来,张就是文学上的天才。
没有人不承认,文字的驾驭是需要天分的,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敏感。张爱玲无疑在这方面得天独厚,有着上天的眷顾和偏爱。至今读过很多作家的书,但真正文字细腻华丽、描写生动又对人物内心刻画得精准的作家,无出其右。看过她书的,很难不被那繁杂的服饰、若干家庭器物、摆设的描写,瞠目结舌、叹为观止。我在初中读的时候,就对这些细节性描述惊为天人,那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背景,想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穿戴、吃食、装饰的说法,未曾见过或用过的人,简直不敢也不能想象,穷尽词汇也找不出对应的词。
我常想,也许幼时的家庭环境禁锢了她,但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成全了她。让她在孤独、小心翼翼的夹缝求生存中,既有了不同于底层生活的贵气,又多了游离于家世之外的困窘、缺爱少情的凉薄,她看过、见过、经历过,也伤过、委屈过、心寒过,因而让她慢慢形成了冷漠、敏感、偏执的性格,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让她对自身和他人的感受体察得更精准、表述也更一针见血,对文字也更能信手拈来、随心所欲,随便几句话摆在一堆儿,便叫人惊叹不已了。
性格是怎么形成的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她那赫赫声名的家世。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晚清政坛的清流,二十三岁中举人,二十四岁登进士,二十八岁夺得朝廷大考一等第一名,官至翰林院侍讲。其才华和为人被晚清重臣李鸿章所赏识,后者把他的女儿李菊藕许配给了他,李就是张爱玲的奶奶。尽管张爱玲出生的时候,这二位已经不在世了,但显赫的家世还是给了张爱玲一个物质丰沛优渥、眼界博大宽广的基底。
尽管父亲张志沂是个没有什么正事、依靠丰厚家底过活的富二代,但一直也是一个喜好舞文弄墨的骚客,爱玲三岁时就能背诵唐诗,他喜欢爱玲的聪慧,对她时不时翻阅书架或案牍的书从不阻拦,经常躺在床上一边抽着大烟,一边听爱玲背书;还在母亲远渡重洋的时候,为她找了一个私塾老师读古书。可见,从小的时候,爱玲就一直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尽管后来因为钱的问题,上私塾、出国留学爱玲与口中的“二叔”(她爸爸)闹了矛盾,甚至因为继母的关系被关了半年多的禁闭、差一点死去,但也不得不说,幼时的爱玲,文学基底是深厚的,七岁时就写了第一部小说,八九岁就开始读《红楼梦》,而且《红楼梦》影响了她一辈子,在很多文章里都能够看到她模仿红楼句式的一些表达,后来她还写了《红楼梦魇》。但读过《红楼梦》的人很多很多,能临摹得惟妙惟肖且自成一派的,恐怕也只有张爱玲了。
母亲黄逸梵也是名门之后,她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广西盐法道道台黄宗炎的女儿。在我看来,这是一位较早的女权主义者。与传统的普通人家的妇女不同,虽然出生在旧社会,但她却是新女性、或者说是新派女性,她在孩子尚小——张爱玲四岁、张子静三岁时,就踩着小脚毅然走出千疮百孔、被包办的旧式政治联姻,和小姑子张茂渊一起赴欧洲留学去了。为孩子牺牲、被孩子困住手脚?在她这里不存在的。没有什么比追求自由和恋爱更让这位母亲上头了。她显然不属于贤妻良母的范畴,甚至把孩子当成一种拖累。由此造成张爱玲母爱的欠缺,也是造成她苦苦追寻亲人之爱却屡遭碰壁,以至最后碰出了一身血、长出厚厚的结痂而把内心深深埋藏再也不袒露的内因。
记得一次她与黄逸梵过马路,黄逸梵牵住了她的手,这一举动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且让两个人都浑身不自在。这一细微的情节表述里,足以说明两人之间的陌生。张爱玲这一辈子和母亲都没有做到和解,《小团圆》里有种种明线暗线的描述,张的一辈子,除了和胡兰成的纠缠,就剩下和母亲的反复试探了,她渴望爱、需要爱,但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她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了,随后选择了决绝。母亲和胡兰成,对张爱玲来说,有着惊人的相似,而最后的结局,也殊途同归。
张想亲近的时候,母亲不会;轮到母亲想了,爱玲已经不愿意了。就这么一直错过,在各种如今看来许是误会、许是一时逞口快的埋怨里,两个人渐行渐远,终究在爱玲还了若干金子之后,斩断了这段养育之恩。黄逸梵忍不住哭了:“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在黄逸梵临终表示想见爱玲一面的时候,张拒绝了。我觉得这种拒绝也不是冷漠,只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虚。
就是在这样缺爱的环境里,她生长得小心翼翼、多疑且自私。有和父亲、继母的大打出手,也有和母亲前期的索爱依赖、后期的误会丛生,甚至和姑姑张茂渊也是边界清晰、泾渭分明,与弟弟张子敬也不亲不近。这种性格的养成,促使她内心的表达亟需一个出口,而文字就是最好的出口。而在她尝到文字带给她的甜之后,也渐渐明白,或许这可以成为自己独立的一种谋生手段,无人依靠,索性还有文字。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的确做到了。18岁时创作的散文《我的天才梦》,就被上海《西风》杂志收录并获评奖项;而1943年发表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也是张爱玲叩响上海文坛的处女之作。好像惊雷乍响一般,迅速在上海文坛引起巨大反响,老辣的笔触,独树一帜的表达,让她一举成名。她红了,而且在之后的几十年,一直长红不衰。在过世之后,更红了。
2019年,《第一炉香》被许鞍华搬上了大荧幕,我看了两遍,觉得并没有网友们数落得那么不堪,马思纯演的葛薇龙其实还好,尤其在欲望的催使下一步步由不甘走向堕落,内心的挣扎还是看得到的。只是乔琪乔还有梁太太的人选不太好,乔琪乔谁来演合适呢?年轻时候的陈坤或许合适,像《像雾像雨又像风》里的金家少爷。梁太太呢?俞飞鸿美是美的,但还是太过纯良,没有小说里梁太太的狠辣,俞其实是白月光,就像《牵手》里演的小三也让人恨不太起来,她有一种讨人缘的善。雪姨王琳就很合适,她有几分精明和狡黠,又带着尖酸和刻薄,还有世故,一种老练的世故;范伟也总是出戏,尽管范老师的演技没得说,但他的司徒协很跳戏,我不认为司徒协会爱上葛薇龙,那就是一个玩物,一个老男人的玩物而已,今日喜明日丢的,并不像范伟老师说的“是憨态可掬的无耻”,没什么憨态可掬,就是猥琐、玩弄女性、把女人置于股掌之间的一种油腻且令人生厌的中年老男人,私以为范老师没有把那种“生理不适”演出来,太文了些。

可是《第一炉香》真真是好看的,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变成混混沌沌的模样,在社会的染缸里漂染了几次,在梁太太半胁迫半捆绑的手段下,薇龙像上钩的鱼,她还赖不着别人,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的眼界、她的头脑还不足以逃脱受控于人的处境。没有什么道德审判,试想,有几个在那种三观还没完全建立的情况下,能逃得出亲人的算计呢?这个故事讲得精妙极了,连开头也那么与众不同,“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这是一个人在给我讲故事,这个人,是张爱玲。
所以,我真的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是个讲故事的天才、文字驾驭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梦,她在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就剖析了自己,她认识到了自己性格的乖僻,认识到自己对文学、绘画、钢琴艺术上的喜爱,还有生活自理能力几近为零的蠢笨。可这描述的就是天才啊!这就是我们普通人对天才的认知:很高的艺术造诣,很差的生活能力。她都符合。
她在《我的天才梦》里写:“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怎么不会呢?天才,做什么都会被原谅,一如,做什么都会被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