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在床榻
回忆在坐标中进行,我躺在床上,回忆。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取对她的信息,只能说:这就是回忆吧。大概如此。这个名字,我始终回忆它,却不知道它已经被弃置至何处。 有时候,我质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被塑造而成的?因此,我后悔,想要回到那个我之为我的起源,但是,由于我不能以现在的我的身份回到过去,我就只能悄然地以一个过去的我,改变当时的选择,这种改变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它无论如何都只是过去的我所做的决定。所以,后悔变得毫无意义,即便改变选择,事物还是可能重蹈覆辙,在后悔的时候,难道未曾设想,命运永远只可能是在两重深渊中进行选择?这意味着,我们没有选择,当然我们可以选择,比如,我可以选择一种更好/更坏的生活方式,选择向善或向恶的生命,但这不是后悔所追溯的那种选择。我们的后悔,总尝试将某种叙事填入过往的顷刻,以为这样的填入就可能改变现在,但是过去——这个深不可测的过去,和现在的我们毫无干系,也就是说,过去的事物只是维系在一种叙事模式中运转,这是一种元—叙事结构,不断追溯过去的同时将之扭曲,我回忆,是的,但我没有回忆到任何事物,没有什么在我的回忆中发生,我只感受到悔恨、错过和无尽的失落。 因此,记忆就是那缺席之物、永不可获取之物。记忆是反过来——回溯性建构的时间,然而它同时取消了时间,因为任何一个记忆都预设了时间的消失,回忆就是时间空间化的运动,回忆意图捕捉那些我们以为深刻的面孔,然而那面孔很快逃走,形成一股新的暴力、一阵令人阴郁的风暴…… 我很快回忆起那个名字,我知道那个名字的味道,我嗅到了:一阵轻柔、致幻的气息。 总是附加一个名字,当我忘记那名字,也就只剩下形象,形象令思想驻足于某处,如果我想起一个人,我就看到了她的眼睛,顺势我获得了触觉,于是我抚摸她的头发。 好像在这运动中,我获得了什么,我坐在那里,清楚地看着她,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楚的时候了,然而形象变得隐晦,应该说,她的形象在清晰可见的明亮中逐渐退隐,我的知觉如此不可靠,因为奇异的气味、头发的真实触感,令我陷入过度的愉悦当中。我很开心能再次见到她——在回忆中——一切都如此真实,随之卷携这股真实的力量逐渐消逝。 如果说,欧律狄刻只有作为某一永恒的姿态、不可触及的欲望才有可能得到叙事的话,那么俄尔普斯——我相信他患上了最严重的失忆症。失忆令蝴蝶在梦中折翼,是跌倒了的伤残的梦,蝴蝶不再是秘密之过去的信使,它携带着往昔,往昔却朝我们当下的生命发出大笑。俄尔普斯忘记了——毋宁说猛然间记起了欧律狄刻的面孔;那一面孔,那如此凝固、充满了渴欲的面孔,令人沉陷进去的、下凹的黑洞。 不要忘记了,俄尔普斯是一名演奏者,或许有时他还会张开嘴巴,唱出声来,无论如何,当他开始演奏的时候,他必定记起了什么:乐曲的旋律、转折之处、节奏的强弱。乐手的身份表明了,他永远是一个活在回忆中的人,乐曲所演奏的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它只为生者演奏不可回返的死亡,正因此,他只能演奏一次!唯一一次,他将献祭自己的生命(献祭给谁?给他的缪斯吗?给那稠密的黑夜?)。 艺术与死亡之间达成了如下密谋:不可能性的密谋。这不可能性的奥秘则来自记忆,记忆无疑也是遗忘,遗忘过去,就像遗忘掉欧律狄刻的面孔那样,只有遗忘才能带来生命,然而生命——特别是艺术中的生命——有一种本能,将我们抛入万劫不复的死之境地。 那么,记忆就与死亡相仿了。我躺在床上,夜晚,然后,我的手沉重,胸口被被褥紧压着,而贴靠床单的背部正产生一种郁闷的热量。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再现,沉入梦境,无疑意味着一次微小的死亡(不是巴塔耶的“小死”,它几乎是对死亡的短暂模拟,缺乏故事的高潮情节),反复回忆,这是抵抗那种死亡的运动。问题是回忆已经勾起了梦的丝絮,回忆不是梦,但它缠绕于梦之中,你睡不着、失眠、不可遏制地想要大哭,这就是回忆所带来的刺激与狂热,然而回忆如此冷静、寂寥和逼仄——我躺在床上。床,忧郁的伴侣,也是最终的伴侣,从胎儿开始,就已经有一张床,在温热的暖流、弧形的苍穹中,在天边,在河流的发源处,床夺走了现实的生命,夺走那些外在的规束,取而代之的是梦,床和梦的亲缘关系通过一种忧郁的环带连接在一起。这一环,在相位中对应的是土星,是从土星的热与空旷中获得的孤独——这是出生,孩子的掉落,土星之环不翼而飞,于是大哭、时而大笑,在哭与笑的辩证中,天使和恶魔以同等的重量降临世间…… 人们会怎样评价一张床?舒适、安全、整洁……潮湿腐败的床、发霉的床,床上留下了上一位居客的血污,一个黑色斑点,昆虫、发丝……床身上那坚实的支撑,柔软的铺垫,冰冷而稳固的木板,铺在上面的一层褥子,热的、冷的、厚密的、薄弱的……白色的褥子,仿佛从白云那里带回梦乡……带有图案的、五彩缤纷的床单,上面附有牛奶的味道——一束光照射在床上,那起皱的褶子,在褶子弯曲的上方,在其翻折的缝隙处,一根线,孤立而高傲地背向光芒,它终究支撑起起了铺盖的整个重量。 不可否认,床总能将我们抛入诗意之中,床所指涉的乃是一种梦想,进而是每个人做梦的权利;无论宿舍里糟糕狭窄的床,还是居室内整洁的大床,它们总保证了生命做梦的底线,一张塌陷的、潮湿的床,将带来噩梦,而好的床令睡眠更沉。不过不仅如此,有时候根本不能入眠,因此床成为失眠的绝佳伴侣,在失眠时刻,只能与皱巴巴的被子紧拥,一直到那熟悉的陌异感受从梦乡里燃起星火。与此同时,被子就像各种各样的形象,被赋予紧张时的依恋,它是母亲、恋人、熊、麋鹿或玩偶的变体,只有在夜与昼碰撞出的强烈不眠中,这一变像才会发生。 也正是因为床的根本特性,床是回忆的必要中介,甚而它是一个通道、一股你不可阻挡的汐流。在《在斯万家那边》中,回忆,发生在床上,这个饱受记忆折磨的人——马塞尔,他挪动身体,就像挪动了黑夜中不明的整个空间,随后时间也来到了过去。这一小小的细节意味着什么?一切都在发生变化,甚而消逝,现在的时间溶解到过去的时间当中,而过去的时间突然,满溢于整个居室——除了床。有了床,马塞尔才能不厌其烦地进行叙事,并对过去的事件进行评价。 在床上,在那我不熟悉的半梦半醒中,再次遇到她,如此欣悦、如此不安,相遇为记忆增添了一丝厚度,不安则因为内心的怀疑,怀疑相遇是否能够延续到现实。 事实就是,不安总会收回,并逐渐撑大为一种失落。由于这种失落,回忆似乎总留下某些过去的踪迹,而仅仅是踪迹则表明过去已不可返回。记忆的刻骨铭心之处也正是遗忘之处,醒来就会遗忘许多事,比如那个关于床的故事。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曾指出了一种记忆—遗忘运动:一个人可以记起生活中的千千万万件事,但那只是修辞和书写,换言之不过事物表面的增补,反之在遗忘发生在灵魂内部,不可撤销,当灵魂生长出羽翼,来到现世,它便已经以孩子般遗忘一切的面目出现,此后人们只能数次、无数次、徒劳却保有狂热地试图回忆自己前世的灵魂。 多么令人感到心碎的故事。那个真正的“我”,只存在于不可获得的过去,只存在于一种我几乎不可能测定、无从相信的回忆的可能,为了这一可能,必须付出一生——不,远超过一生的代价。 然而灵魂总是以相遇状态出现,如果过去的发生就在于相遇,那么,他者的面目就会在回忆完成的那一刻清晰显现。这同时意味着,相遇本身,属于那种已经发生过但无从达致的时刻——时间的魔法。 时间的魔法……在床上,也有一层时间的魔法,那仿佛周遭一切都凝固下来了的失眠,那室友的鼾声,窗外发疯般嘶鸣的知了……有时就像疯人院,物件还是那样,固定在它应被放置的地方,一切都无比协调,然而,时间却被悄然移置到一个我已遗忘的瞬间。 没有诗意,没有想象,不是说,就连时间都被取消了吗?怪异,实在怪异。记忆像个圈套,一个诡计。能怎么办?像奥德修斯那样,将自己捆绑桅杆之上,便能避免自己听从那来自过去的塞壬之声? 失眠或许意味着与床为伴,意味着意识在夜晚那里仍显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夜晚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另类的感受被吞没,逐渐以记忆的面目取而代之。 没有时间。我想象你的面孔,迫切地想要追逐梦中的蝴蝶,不仅如此,还要在梦中逆转一切因果,改变所有事物运作的方式。回到过去,回到欲望的闺房,并以房间的点燃、烧灼作结。在床上,我点燃了胶片,随着你的面孔被火焰卷入焦黑的边沿,梦也随之变得乌烟瘴气。由于我没有——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佐证我仍在朝你的方向运动,因此,我只是在床上,具体来说在床榻(在床的边缘处,手有其自由坠落的姿势),我做梦,那却不是梦,而是回忆。 是的,总是无法忘却某个人的特定面孔,它独特地标记出生命的坐标,每次我入睡,总是紧拥这副面孔。这副面孔自然也同睡眠的技术和经验相挂钩,而因为惯常,我竟忘记了在面孔中还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超出睡眠本身的力量。在一次失眠中,我想起了这一点,随后我翻了个身,犹如在炎热的沙滩中将身体换一面进行日晒,在侧躺的脸那里,脸与床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逐渐地,我忘记了那种痛苦、那终究惨败的记忆,我以遗忘抵抗创伤,并且,让自己沉陷得更深……而这,就是我的回忆,独属于我自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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