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呼唤》
一则坠崖死亡事件的新闻映入沁音眼帘,遇难者与朋友在山中露营,却在深夜原因不明地离开帐篷,独自上了山顶。有网友留言:那段路是我见过最恐怖的山路、无山路经验谨慎尝试……说的就是不久前的一个夜里,李瑞带着沁音驱车攀登的那座高山,那段时间,沁音辞了职,李瑞问她想做什么,她只说想去山里住一段时间,仿佛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段时间,沁音听前同事说一个朋友独自去了山里“修行”了一段时间,那里有许多较为原始的寺庙,每天的日常安排就是早上爬山、寻访各个寺庙,晚上住在山下民宿,吃着简单的食物,在被包围的虫鸣奏响曲中睡去,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醒来。沁音问:“然后呢?”同事说她的朋友回来后,整个人又获得了生活的能量。
获得生活的能量,这多么重要,她想到。但是即便了解到那是一座什么山,也查阅了旅行路线,她依然迟迟没有出门。在一个早上,李瑞发来一张高铁列车班次的截图过来,那上面显示,每隔20分钟就有班车,50分钟车程,他问要不要过去他那里玩几天。终点站是他居住的Y镇,有那么一会她盯住了这个。在那里可以游山玩水,无忧无虑地度过一个假期,无论多长时间,他曾说。而她始终没有去找过他。
他们以前聊过他那座小城市,依山傍水,他说自己每天开车往返于家与公司,25分钟就穿越了整个城镇,它是那么小。不知为何,她开玩笑地说:“那不是出门买个菜都有可能遇见你的某个情人?”
李瑞后来有提起过他那位交往了一年的貌美情人,仅有一次那情人由于和家人闹矛盾而住进他家里几天,在那几天里,“我不让她碰我。”他这样说。沁音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这个家里的一切是前妻一手打造的,他不能将它玷污。沁音内心冷冷发笑。
直到中午,沁音才回复李瑞的邀请,说自己要忙完一些事情,大概到下午。她买了一张抵达Y镇的下午五点钟的高铁票,然后开始收拾自己预计要住上两天的简单行李。
即便早早就开始准备,到达高铁站时还是恰恰迟到了一分钟,因而错过了检票时间。当她发信息告诉他时,他回复一个惯有的“呵呵”,似乎在嘲讽这是她的潜意识支配了她的行为而产生的结果:之所以迟到恰是因为这不是一个心甘情愿想要奔赴的旅途。她发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预估自己将要迟到时就把车次改签到了下一班车。而后,他发来安慰似的话,别急,你是来旅游的呢。她回复,以前旅游出门坐车,也经常要错过车的。她在嘈杂的候车厅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看到他的信息:这就对了。
列车正在播报下一站就是目的地,沁音把脸转向右侧的车窗,看了看上面的自己,灯光恰打在脸上隐隐出现的法令纹,接着,她不停地捋着自己前额的刘海,想把它顺成该有的样子,但是几下之后放弃了。
出车站,一个男人正在举着手机打电话,远远地,沁音通过那光滑的前额辨别那是李瑞,然后向前走去,直到见到他招手。深秋的傍晚,他身穿白色T恤和敞开的浅蓝色长袖衬衣,脚上依旧是一双黑色人字拖。而她除了那个黑色背包给人以坐车出行的印象,身上穿的羊毛针织上衣和长度到小腿的咖啡色包臀裙,那样的款式,以及脚上一双红色蝴蝶结浅口鞋,俨然一副精心打扮一番到楼下去约会的样子,不合时宜。
沁音小心地钻进他的车里,看着外面突然变黑了的陌生世界。每当上了他的车,她从不问去哪里,任由他驱车去任何地方,这也正是他喜欢和她玩的原因。现在和女性在一起,他说“玩”,她明白这其中的正确含义。车子穿行在小城市郊区的无人建筑区以及树林之间。她说,我第一次来这里。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我,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个地方。就是这么神奇,你往往是因为一个人,而去了一个地方。”他说。
“是的。”她望着车窗外感叹道。
沁音觉得他从容且温柔地带着她在路上奔驰着。而她自己练习开车时,却意识游离,情不自禁想要将手远离方向盘,她的肢体试图控制汽车的走向,脑子里却在说服自己放开、闭上眼睛,让车子自己飞驰,那无疑是一个强有力的诱惑。所以她断定自己不适合当司机。
他们开车上山。
那时在路上车子越来越少,她闻着车外面那无名种树木的芬芳,看着前方漆黑的天空,可见几颗星星散落在天边,他们同时都看见了。她说起了想看星星的愿望,在这里能否看到满天星星呢?她随口一说。
“有了,我们可以开车上山。这条路走完右拐就可以上山。”他突然兴奋起来。
“上山吗?现在是晚上九点钟。”
山就凑巧在前方。关于他们要去的地方,仿佛这就是早已达成共识、本来就计划好的路线,他驱车经过一座村庄后往右拐入一条沥青道路,这是通往深山的路。这时四周已经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他们远离了城市。
“以前山路是很窄的单车道,现在已经扩建山路了,两车相会也不怕。”他说。但山路却非常陡峭,而且弯多路窄,非常考验司机的开车状态。汽车在黑暗中爬上山坡,陡弯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神经紧绷。她的身体僵直地坐在车子里。
经过了第一个驿站,那里是唯一看到有人烟的地方,并且房屋的灯光亮着。在那以后,随着海拨的升高,弯道越来越陡峭。车子每次迅速调转,发力攀上一个陡坡的时候,她都觉得他们的前面就是悬崖峭壁,虽然身处深山中,却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只有车灯在指明前方道路。
“你的边上就是悬崖。”他说。
沁音看着车窗,感觉车子被雾气笼罩着,那些看不见的悬崖、沟壑就像一个玩笑。
这时李瑞说,一切都是早有安排的,假如我们出什么事的话。没人能预料自己的遭遇,如果要死,那就这样死去好了。她表示十分赞同。
他们越攀越高,却忘记了上山的理由,为了看星星吗?她并不觉得他们会看到预想中的景象。“看见了吗?那里应该是山顶电视塔。”听罢,她的目光循着前方搜索,那微弱的光线仿佛来自另一个山头,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她问,我们要去那里吗?
半山腰的那个休息平台兼停车场上只有一盏灯,不见人烟。李瑞以为他们到达的这个地方是山腰上的那个观景台,他以前和朋友们来过,能俯瞰整座城市,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就继续吧,下一个驿站应该就是了。”他没有让车子停下。她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没过多久,他们停在了一片很小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一盏灯。他们从车子里出来,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失去了踩在地面上的平衡,但她抑制着那仿佛不知身处何处的眩晕,没有忘记他们此行的目的,抬头仰望着天空,尽管她知道目的地早已不重要。
我们想要看到什么,往往只是在抵达它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它是最美的,不顾危险登上几百米高的山,绝不是为了看到“仅此而已”的星空。沁音在冷风中抱住自己,努力让自己站稳,悬崖边上的一个空地上,在那雾气笼罩的星空下,她描述起童年时在老屋房顶上看到的星空,她说,她躺在那里伸手就能摸到那些星星,它们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清澈的夜空,比现在看到的星星要多得多。
在夏日,一家人铺着草席躺在屋顶平台上乘凉,她躺着看星星,幼小的她只会辨认北斗七星,眼睛和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繁星群中偶有耀眼光亮穿过,那是飞机,奶奶告诉她。奶奶总是坐在旁边用蒲扇给她赶蚊子,唱着她那一代人的童谣,小沁音总是在这样的幸福中睡着,恍惚之中感到自己被抱起,爷爷一边抱着她下楼梯一边轻拍她的背,呢喃着哄着,将睡着的她放到奶奶的床上。
沁音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到了悬崖边的护栏上,看不见任何山景,护栏边上或许会有类似“危险,勿靠近”的标识牌,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眼下只有一个幽深的悬崖黑洞,冷风从深不见底的地方灌上来,仿佛在呼唤她。她抑制着自己的眩晕,那眩晕感和之前有所不同,一切都饱含暗示,暗示着心底的某一个愿望。
沁音的双手放在栏杆上,双脚踩在悬崖边上,像早已盼望如此。直到李瑞碰到了她的手臂,把她拉回到空地上,她才意识到自己感觉到的眩晕是那自己将身体往前倾的可怕冲动,是那想要纵身而下的渴望,如同一直潜伏于生活左右的绝境深渊那样吸引她。
李瑞曾说自己“在反反复复之后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她抱怨他对往事反反复复的咀嚼,那是一次次身心俱疲却仍然不断翻出新觉悟,它够多了,简直让人无言以对,于是他就说了那句话,“耗尽了、生命”,并且表示能感知到自己生命的走向。而她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此时沁音看不清身边男人的脸,但他心中想的必然是前妻,在深夜的高山上,想到了他久违的朋友,他们曾一同抵达过不同的山峰,而离婚后,他们也依旧保持着这个约定,每次都是各自从所在城市开车抵达目的地,有时是这座山,有时是另一座,然后他们各自入住定好的旅舍。每年总要有几天,完全抛开工作,开车几个小时去山下住几个晚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和前妻形成了这个约定,一整年就见这么一次面。他可以很从容把车开到旅舍旁边,分成几次从车里拿东西下来,除了一个大背包,还有登山用具,一瓶红酒,食物和锅具……他把锅和一些用来做饭的厨具整齐摆放在小厨房桌面上。奶白色棉布床罩的双人大床,长方形的木头矮桌和圆形的原木椅,一台冰箱,一张灰色双人沙发,大大的露台,他选择这样的旅馆住下,然后和前妻见面,他会亲自做饭,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喝掉那瓶红酒。接下来的几天,或许和她待在一起,或许独自一人,爬山、让自己筋疲力尽,无论如何,无论做什么都没关系。他有着只能与她分享的事情,也有跟她说不出的部分,即使如此,在失去一切后,他渴望着她的到来,她捧着花走过来的样子温柔依旧,在过去、今日、往后。
“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李瑞的声音传来,仿佛想要马上回到汽车里。
下山的时候,有一辆正在上山的车子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这才觉得身体回到了现实中,在温暖的车子里。下山的路同样危险,曲折滑行。他将车子停在了半山腰一个休息平台兼观景台上,旁边不远处和他们并排的地方也停着一辆车子。他说,在这里休息下。沁音正要打开车门出去,他说:“别开车门了,干嘛要出去?”他突然把手伸到了她腿上,和她接起吻来。
车子里是暗的,他们也不看彼此的脸。他打开车门去了后座,她则径直从前座爬到后面,迎面倒在他身上。她脸色苍白,惨淡的月光映出她身体的模糊轮廓,他覆盖了那轮廓。他不懂得柔情蜜意的肢体表达,她甚至怀疑他对性没有激情,这种说法不完全对,其实是他过于急不可耐,和初次触碰她被拒绝时那样快捷而不带感情地收回自己的双手一样,他快速靠近她,不带爱抚地摆弄她,进攻她的嘴唇,进而是身体内部。他毫无柔情,这是她后知后觉的领悟。和他在一起的奇怪之处是,他们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不会令她觉得色情。在车子的后车位座上,结束后她光着身子在贴在车窗上看天空。
他说:“没有惊动神明就好。”
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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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沁音在李瑞家里留宿,她久久不能入睡,不止因为独自一人睡在了他的客房中,而由于躺在那里时有着近似耻辱的东西在心头升起:她还以为自己不一样,大错特错了。
就像是默默顺从了李瑞的意志——那个“在这屋子里我不让她碰我”的做法,她显得异常乖巧和自律,仿佛这屋子是个活物,她不能惊动它,即便这房子里的一切都非常简约,只有寥寥无几的必备家具:沙发、茶几、电视柜……卧室里除了床和床头柜,就只有堆叠在角落里的几个大大纸箱。她不去触碰它们,彷佛它们统统是长着尖锐牙齿的假寐着的怪兽。
自从一进门,李瑞径直把她引进一个玄关尽头的房间,说:“你今晚住这儿,收拾干净的,怎么样?还行吧?”他这样说的时候是自然的、出自真心的,而她的脸瞬间僵住了,突然的惊愕让她说不出话来,那句“可以啊”发出声音以后却不像是自己的。
她将背包放在床头柜上,他的猫跳上来嗅着它,她从中拿出换洗衣物,洗完以后小心地将掉落一地的头发(她的所到之处必定会留下头发)揉成一小团扔进垃圾桶里,之后就一直呆在他给她安排的房间里,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喝茶,她也没有过去。幸好有小猫作伴,一直围着她试图跳到她身上,但这是一只会抓人的小猫,实在让她喜欢不起来。他说过,猫的个性会随主人。12点钟,她说要睡了,他顺手替她带上了房门。
在辗转至下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以后,一个与现实混淆不清的梦境裹挟着沉重的意识降临这个房间,它是那样真实,仿佛她努力进入的睡眠只是假象,她一直清醒着,就是等他来:
他先是悄悄打开了房门,看她是否睡得安好,她假睡着,带着深藏不露的埋怨、悲伤和渴求,又被迫睡了过去,直到再次醒来,身体无比疲惫,感到他正躺在了自己身边,但是她不能看向他,不能触碰他,不能感受他,她一动也不能动。整整一夜,她经过身体与意识冗长的斗争才终于惊醒。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了没有换洗的衣服。他带她吃过早餐后在小区里散步,经过园区公园时看见那些猫,他说起以前和前妻一起养的两只猫,以及一窝不得不收留的猫崽。“我太太如何如何……”他这样提起的时候,听得出曾经——不,现在依旧,为娶得这样一个在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妻子而自豪和满足,即便他们早已离婚。当一个人内心认定很难再有其他女人可以超越前妻与自己的亲密程度,因而决定不再结婚,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孤独?
李瑞和妻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们爱着对方,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力气像爱她那样爱别人了。那时,他也体会到了被爱。他沾染着妻子的语言模式,共同发展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多数是她在影响他,改变他。他们在一起十年没有养育孩子,养了几只猫,放养了一窝能独自存活的幼猫,也埋葬了一只得癌症的黑猫。然后,有一天,妻子搬出了他们共同打造的家,单方面地退出了他的生活。就像他跟沁音说的,妻子要的是“走出纠缠”,所以一直不给他生孩子,轻易将自己从这段婚姻中抽离出来。
自从发现妻子在第二天吃避孕药之后,他说“我那时就要崩溃了。”在沁音看来,两夫妻朝夕相处多年,没有孩子以及伴随而来一系列琐事干扰,这种生活多浪漫!他们时常交谈,谈论事情背后的本质、涉及灵魂深处的话题。他就是被妻子拉拽着走到了现在,换言之,他身上有任何的智慧、柔情、吸引人的优点都来自妻子灵魂的沁透。并且那个灵魂在日益修行中让他跟不上脚步了。
李瑞从来没想过会有离婚这回事,以为结了婚就是这样一辈子。但是妻子离开了。那天他在他们房间里的双人床上坐着,那种被抛弃的悲伤无以复加。那张木床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他热爱木工,共同打造一个家一度让他幸福不已。房间里依然留有她的物品,此后的每一天这个房子各个角落都留有她的气息,顽强而无法消散。
他听见妻子敲邻居的门,送给他们一些礼物,她待身边的人都那么友好,她说自己就要出一趟远门了,如果长时间没见到她也不要太惊讶。邻居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
实际上妻子回来过几次,有一次几乎都要重新领回结婚证。但她回来一段时间后,又走了,这样的来回纠缠远未结束,他牢牢抓住他们的过往,也承受着她的新生活、新恋情。实际上,他的内心随时准备着死灰复燃,在她失恋后成为她的坚实后盾,让她有地方可倾吐。即使没有一个孩子在他们中间,他们之间发生的关联也并未断裂:他早晚问候她,关心她的生活和感情,悉数聆听她,依然吮吸着她的一切,仿佛没有了她灵气的光芒,没有了她的智慧,他只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迷失了的孩子。
离婚后的几年里他也睡过几个女人,她们无一不都是有着悲惨的命运,每个女人都是为了得到爱而来,尽管她们使用了身体的形式,也还是为了获取爱,她们来到他身边,失望,然后离去。每一次,他和她们分手的时候比她们还要伤感。他对沁音说:“现在,你也是,你也失望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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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音脱下那粘有猫毛、带有山林味道以及晚餐烤肉味的衣服,她穿了它们两天,甚至穿着那窄窄的裙子和精致的单鞋徒步上曲折的山路,现在,她回到自己的住处,脱掉它们,感到冷。
回来以后,她整理照片并发给他,感谢他带来的美好旅途,一次独特的登山体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主动找他,而他也非常默契地没有联系。不久以后,在一个初冬的午后,她发信息给他聊天,他说“我发觉每个人都有他的柔情,只是不一定是你的想要的。”她哈哈一笑,问什么事情让他想到这个?他说“所有我交往的女人都不喜欢我的温柔。你不也是吗?”她说“我无法忍受那天晚上住在你家里。除此以外,你是很温柔的。”
接着,沁音终于说出那天晚上住在他家的感受:“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不可能再去你家了。不可能再去你们家了。”
他说:“这个月我就搬出那里了呢,我在Z市租了一个地方了。这次我就带一个床过去住,彻底回归单身的居所。那天我们上了山又下了山,我很满足,回来后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疲惫。其实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亲密到什么程度是两个人共同的结果,不是每两个人都可以亲密到一样程度。”
他说自己曾幻想过与她一起生活的情景,竟是“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随时掀开你的裙子。”最后,在他们认清了彼此的不同时,他说,不管怎么样,你确实让我产生过另一种生活的想象,这就足够了。而她冷笑着认为,他觉得遗憾的另一个原因,就连她也离他而去以后,或许没有人听他谈论前妻了。
“你那么善良,那么温柔,你那么好。”他对她作最后的告白,仿佛这种说法是他的一种既定方式,每个人都注定用同一种模式开始和结束一段关系。而沁音不一样的是,她有过几段亲密关系,却终究是一个人,每一段关系也都不长久。她对他也如此,她本该对他晓之以理,但是,面对他那坚硬不催的执着、比忠贞更永恒的一腔情愫,她的动容发展成了截然相反的情感——厌烦、取笑,在这些之后的某一天,她对他的臆想和渴望瞬间消失了。
“其实我不喜欢你,相反,我觉得你这人太怪。”她说完松了口气,关闭了与他的对话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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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沁音也没有再去过那个小镇,它依傍在几座高山之中。那里峰峦叠嶂,深山里有高山竹海,群山如黛的景象保留了原始森林的状态,许多人到那里欣赏高山云海,也偶尔听说有不幸事件发生。她想起那些山路却并不觉得恐惧,更像一场梦,连同高山悬崖上纵深的黑洞对她的诱惑,他们就在离死亡一步之遥的悬崖上。
沁音盯着那个坠崖新闻反复看了好多天,想起他们下山第二天,吃过早餐后李瑞带她出发去Z市,晚上再送她去高铁站。他再次选择了山路,准备穿越群山。整个下午他都在驱车前行,在途中,他们停下了几次。
“为什么不在这里停一下呢?”经过一条冷寂的河流时,他摇下车窗说道。
在那个碧绿的河流边上他们停留得最久,他赤脚踏进了水里,引导她也站在了水里,走到了河流的另一边,在一块大岩石上坐着。河的这一边是丛林,她首先发现了它,一只小鹿从林中走出,迈着细腿走到河边,舔着河水,看上去纯真、宁静又幸福。这美妙的生灵悠闲地喝着水,画面凝固在微弱的日光里,使一切都脱离了现实。他们惊奇看着它,又对视,沉浸在不可思议中,随即心有灵犀地拥抱在一起。
接着又再次出发。沿途见到的所有一切都是美好的,所有停下和再度出发都会带来欣喜,整个过程中完全的放松和交付,让她真正地存在,对他以及他们之间不曾被定义的关系,仅仅是存在,而不占有。在飞驰的车里,一切都是正在流动的,而一切又是静止的,这种想法让她着了迷,让她产生就这样一直开下去的想法。
出山时,车子一路空挡滑行,飞速向前,他似乎想要再次体验那种失去控制的危险,问她是否觉得恐惧。一种让车子连同自己一起失控滑行的渴望,在他们之间悄悄发生,这一刻,她感到他们是一样的。
他放开了方向盘上的手,“呦呼~”长长呼出一声,像鹰叫回荡在山谷里。他在做一件出于意料的事,又是如此令人兴奋。她紧闭嘴唇,眼睛圆睁,想起小时候玩海盗船的失重感,心跳到了嗓子眼,那时她多么害怕。现在,她不用说出那个想法,那个让车子永远不要停下的想法,滑到天涯海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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