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下场一个笑,不难而难——我看史依弘《凤还巢》

今晚看了史依弘的《凤还巢》。
时间是会吃人的。翻检原来的记录才知,上次看史依弘《凤还巢》已是2016年,竟然过了8年。出得剧场,暗暗惊讶,这8年到哪里去了呢?
1928年4月6日,梅兰芳首演《凤还巢》,在北平中和戏园,姜妙香饰穆居易,王凤卿饰程浦,李寿山饰刘鲁七,萧长华饰朱千岁,慈瑞泉饰程雪雁,尚和玉饰洪功,侯喜瑞饰周公公,如今竟快100年了。
这100年时移势易,人事更迭,京剧几衰,如今的舞台上,好的演出,能承梅先生等各位的艺术的,又几希矣?!
上午与依弘聊天,我说今天你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凤还巢》歇工戏,你不会像前几天那么累了。
“你把它看作歇工戏啊,那今天该多无趣。”依弘说。
我说这是相对其他繁重身段和唱功戏所言,前几天心累身累嗓子累,但好演员其实就是在无戏处演出戏来——《凤还巢》也未见得真的多轻松——我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令她宽心,不必过度紧张罢了。
能连演七天不同戏码的演员又有几个人呢?能力是一回事,体力更是一回事。

可也的确如此。
那三觑郎君难吗?难。但也可以演得不难;那西皮慢板“日前领了严亲命”一段难嘛?难。但也可以演得草草;那得知姐姐和朱千岁正好错配的三次笑难嘛?难。但还是可以演成一道汤。
一出将一入相一行动一启唇都不是难的,而好演员演出来,就令人难忘,使人陶醉,觉得千难万难,那是一身的技艺和全面的理解,是个人的审美和前辈的模版的知遇,是把所有程式、写意化为自然表达之后的浑然天成。
梅先生没有《凤还巢》电影或录像留下来,我之前最喜欢的是杜近芳版本,尤其慢板一段,出场几步和过门一节,每睹之忘情。今天史依弘各处都演得有细节有章法,上面提到的几处似不必再提,比我8年前看,更有进步,更宛转含蓄,或层次井然,今天则只想说两个下场一个笑。
这两个下场,在我看来,即“不难处而演得难”、“不难处而见功力”的处理。
一个是想到穆居易不知道去哪里了,想起自己的亲娘早已不在,自己孤苦伶仃,叹场一回,转身侧对观众下场。那个莲步轻移,低头叹惋,两手背后,双肩下垂,摆摆摇摇,先缓缓行,后缓行,进而走向下场门的无人处,真留下一番惆怅,空于台上,经久不散。

一个是唱完“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一场的最后一句“军前寻父说根源”,却是向上场门走去,这是和刚才一个下场完全不同的下场,同样是一个孤独的女儿,同样是一种难排解的情愫,但前者只是空落落,这里被逼无奈,双臂一前一后,要自求生存,故而史依弘演来,就是长身玉立,茕茕孑立,虽也是先缓,后走起来,凡三种节奏,但整个人的情感是与前完全不同的。

一笑处,则是在三笑自己的姐姐程雪雁和朱千岁匹配一段之后。我偏要提出这一笑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最不易被观察到。前三笑的好,分寸拿捏最关键,又要笑观众心中和自己心中的那个笑,又要不刻薄,实在是要有一种中庸的、合适的功力才行,而归座后,让丫鬟再去打探,丫鬟上来说的确已经抬往朱家,雪娥得到了确定,惊喜笑说:“啊,实是抬往朱家去了(liao)?”然后转身对丫鬟,乐上眉梢,继续说:“哎呀呀,巧得很呐!”可前三个字刚对丫鬟出口,她就忽觉自己太过忘情,失了身份,马上收敛成微笑,也低了一个声部,再说出“巧得很呐”。程雪娥这里的表现,是忽然发现自己忘情,然后马上复归为一个值得敬爱的大小姐。这里的小细节,实在就是那种可以轻松演过去,但也可以着重演出来的,从而值得反复看的一个好表演。

《凤还巢》的本子是齐如山编的,据他自言是来自明传奇《循环序》。同治年间有一个昆曲本《丑配》(又名《阴阳树》),剧情差不多,剧作者乃清宗室后裔毓五,后来票友下海。有材料说:“(作者)在丹桂班管事日,编有《丑配》一戏,在当日未甚盛行,死后二十余年,伶人以其遗稿改作《凤还巢》,乃大显于世,其中不通之句,盖皆删汰,非毓五原本之陋矣。”更可信的其实还是齐如山自己说的:“一次叔岩又对我说:‘您编的《凤还巢》一戏,是由《风筝误》变来的吧?’我听了大笑,我说:你这是看的报纸。当《凤还巢》演出之后,即有人在报中说过这话。因为报中说还是自由的,用不着分辨;你既也如此说法,我可以告诉你,我编这出戏,是由明朝人的传奇《循环序》改编的,一切情节,都是原曲中有的。按这个传奇,恐怕比李笠翁还早百十来年,若说《风筝误》偷的《循环序》尚可。这都是因为戏看得少,曲子脚本看得更少,所以有这些议论。尚和玉曾告诉我说梆子腔中也有整本的,名曰《阴阳树》。后来我找到了这个本子,果然与《循环序》大同小异。”所以很多人以为是《风筝误》改编,其实也是错的。
《凤还巢》编于梅兰芳赴美演出之前,它体现了齐如山编剧思想的变化,也是梅先生演出剧目中,最明显的分水岭。在它之前,是梅先生的早期时装戏、古装歌舞戏——前者有《一缕麻》、《邓霞姑》、《童女斩蛇》,后者有《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等。而在它之后,梅先生有《春灯谜》、《生死恨》、《抗金兵》,以及解放后的《穆桂英挂帅》,等于又回到了传统。
《凤还巢》作为喜剧的作品,文人气息不浓厚,非常通俗,大众喜闻乐见,讲的是阴差阳错,善有善报,才子佳人大团圆,其中丑姐姐程雪雁是绝大亮点,丑洞房令人绝倒,元帅公公说亲一折也令人捧腹,满台生花,典型的是一出“戏保人”的作品。今日丑姐姐由杨康扮演,第一次看他的戏,感觉他真有天才,上台来轻松自如,扮上之后像无锡大阿福一般。他的面如粉团,而唇若蔻丹,臊眉搭眼,而忽闪有情。他的笑料都像天生的,而不是找来的,真使人越看越爱,在洞房几句唱模拟了荀派,又模拟程派,都使人失笑。到最后,他的表演简直令我对美丑丧失了概念,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的人也真是可爱啊,娶这个样子的老婆说不定也挺好玩的,男人是绝对不会有压力的,俗话说,世上有三宝,丑妻薄田破棉袄。他占了丑妻,又把朱千岁“方”成了薄田破棉袄。朱千岁福气甚大!(一笑)

严庆谷的朱千岁也不错,严庆谷的好处,我想是他有文气,因此他的表演没有许多的零碎,不脏,这说明这位演员的审美是好的。李春扮演的穆易居也不错,嗓子在家,身体姿态轻松。洞房两边说合一场里的凌珂也很好,凌珂是一个“一不拿着,就能显出一些功底”的演员。在这诙谐的场面里,他被迫卸掉了自己给自己的束缚和包装,反而令他得到了表演真正的神髓,那就是:凡事天然、自然,也就自高,不必刻意为之。其他的演员都表现齐整,所谓一颗菜,也即如此。
《凤还巢》这出戏,结构严密,笑料十足,它符合老百姓的愿望。看完了我其实也在想,艺术是必须深刻才可以高级吗?把一段故事编得、演得这样深得人性趣味,又不浮夸,夸张处都是漫画,谨严处俨然古画,难道就不高级了吗?花园里一朵花开得美,它一点也不深刻,但它用了一年的功夫,只开这一季,它枝枝叶叶,花心花瓣,都那么巧夺天工,它就不好吗?
《凤还巢》可不就是这样的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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