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大鞠家杀人事件 序章&第一章
原题:大鞠家殺人事件
作者:芦辺 拓
翻译底本:株式会社 東京創元社『大鞠家殺人事件』(2021年10月15日 初版発行)
本文为个人翻译,未经允许,切勿转载。
登场人物
大鞠万藏:大鞠百药馆创始人。
大鞠多可:万藏的妻子。
大鞠千太郎:万藏与多可的长子。
大鞠喜代江:千太郎的妹妹。
大鞠茂造:喜代江的丈夫,现任户主。
鹤吉:大鞠家学徒。
清川善兵卫:大鞠家远亲。
大鞠多一郎:喜代江与茂造的长子,陆军军医。
大鞠美祢子:多一郎的妻子,陆军少将中久世英辅的女儿。
大鞠茂彦:喜代江与茂造的次子,侦探小说爱好者。
大鞠月子:喜代江与茂造的长女。
大鞠文子:喜代江与茂造的次女。
才姐:大鞠家女管家。
喜助:大鞠家掌柜。
种吉:大鞠家学徒。
日下部宇一:大阪府东警署署长。
海原知秋:大阪府东警署巡警。
浪渕甚三郎:船场的民间医生,浪渕医院院长。
西奈津子:浪渕医院的实习女医生。
源之助:浪渕医院的专属车夫。
方丈小四郎:民间侦探。
其他二战时和二战后的大阪人
序章
在某个近未来的某个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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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场位于大阪市中央区(旧东区和南区),东西占地1公里,南北2公里,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是商业中心。
船场的北面是土佐堀川,东面是东横堀川,南面是旧长堀川(现长堀通),西面是旧西横堀川(现阪神高速公路),曾经有超过40座桥将这里与外界连接。
大阪人将南北方向的街道称作“筋”,东西方向的街道称作“通。”在船场,大大小小的街道排列得仿佛棋盘一样,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其中不乏有名的老字号,比如道修町的药材,丼池的家具,本町的纺织,南久宝寺町的日用品和杂货之类。可以说,“大阪商人”的形象就是从这里塑造出来的。
船场有着独特的文化,在这里的店铺都把自家的门帘,也就是招牌放在第一位。而在这里的人们,无一不是艰苦耐劳,打小就从学徒做起,经过多年的勤学苦练后来升为伙计或者掌柜。
其中最奇特的,要属被称为“船场话”的本地方言了,它在大阪话里也属于相当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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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伴随着巨大的响声,这块展示牌和后面的墙壁一起砸落在地面上。这些好像是手写的文字已经扭曲,整段文字也已经七零八落,无法再阅读了。
不用说,自然不会有人抱怨,也不会有人觉得可惜。退一步讲,也根本不会有人在这个地方看这种介绍。
毕竟周围的切石机和凿子正在眼花缭乱地穿凿着地面,油压挖掘机正甩动着力大无穷的手臂,压缩机一刻不停地震颤着身体,碎石机正无休止地咀嚼着废料。
这里就不是能静下心来学习地区历史的气氛,再说了,伴随着这个区域重新开发,这片区域也将随之消失。不管是这些食之无味的水泥块,还是有些许生活气息的住宅和店铺,都会在遭到破坏后化为一片废墟。
那块展示牌如今也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像一块无用的废铁被丢弃在路旁。
“船场”——这篇讲述过往荣光的同时略带批判色彩的文章并不是出自政府或者企业团体之手,而是由附近的笃志一家所写。
但这家人如今也已经不在了,他们没看到这块展示牌惨痛的下场也许也是一种幸运。
而且,这块展示牌上的介绍也不合适,早晚都会被拆除。上面介绍的历史和文化都会被忘却,如今,就连“大阪市”这个地名也快被人遗忘了。
拆除工作马不停蹄地进行着,各种工程车辆也在频繁进出。突然,工地上安静了下来,但马上就听到了一阵操作人员高昂的声音。
“那里好像发现了什么。”
“是什么啊?”
“好像是个洞。”
“洞?”
“好像是防空洞的遗址。”
紧接着,响起了“还以为什么呢”和“不会吧”的嘈杂声,很明显前者占多数。
不过也确实,在遍布汗水尘土还有叫喊声的工地上发现一两个防空洞遗址太稀松平常了。
这一带原本就是密集的住宅区,在太平洋战争激烈的战火中,许多居民都挖过防空洞。就算之后忘记回填防空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确实不稀奇,但是……
“那到底是什么——?”
年轻的工头一边说着,一边看到在被破坏的建筑群空地下,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仿佛是古代的墓穴。洞口大约有3块榻榻米大小(约4.86平方米),深约1.5米。
“好像是个房间啊。”
为了在明亮的外部环境中看清洞里昏暗的情况,工地的老师傅不断眯眼望去。听老师傅这么说,工头也点头赞同。
“……确实像是一个房间,有桌子有坐垫,有床上用品有餐具,还有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甚至还能看到编织笼和木箱。看样子,这里更像是一个仓库或者储物间吧。”
“也像是一个藏人的地窖。”
这个在一旁插嘴的青年外表纤瘦,当初雇的时候还担心他的身体呢,现在已经相当适应工地的生活了。
“藏人的地窖,你……”
“换了我我可不想躲在这种地窖里,上面还被东西盖住。”
工头们没有指责他插嘴,反而笑了起来。但这个青年丝毫没有在意,而是用手挡在眼睛上面凝视洞口。
“我说……那些是书吧。”
他说了句奇怪的话。
“书?”
工头和工人歪着头异口同声向洞口望去。
“没错了,确实是书,我下去看看。”
青年扔下这句话,不顾周围“快停下”“危险”的劝阻,纵身跳入洞口。
在附近的人们也都急忙冲到洞口那里,向下观望。幸好,青年立刻就从幽暗的洞中探出头,脸上挂着一副轻松的表情,只见他将怀里一个体积很大的物体“咚”的一声敲打在洞口边缘。
他敲了不止一次,而是二次三次。最后,在这个工地现场张着大口的洞口边缘,像露天商贩一样堆起了高高的书籍。
如果是书籍收藏家或许会知道,但这里这些人肯定不会认识这堆书。
“这是什么……是以前的小说吗?”
其中一个工人说道。对于他们来说,也只能看出这么点信息了。此外,他们还看出这些都是特定某个类型的书。
这个青年正以入浴的姿势把书拿在手上不断翻阅。
“这个厉害了,是柳香书院的世界侦探名作全集。这是伊登·菲尔波茨的《红发的雷德梅茵家族》,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还有克劳夫兹的《桶子》呢。还有黑白书房的世界侦探杰作丛书和春秋社的杰作侦探丛书……哇,还有巴纳比·罗斯名义出版的《Y的悲剧》。昭和10年到12年(1935年到1937年)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啊。好像没什么日本作家的书啊,不过倒是有不少大阪圭吉的。另外,有苍井雄的《船富家的惨剧》,北町一郎的《白日梦》,多多罗四郎的《临海庄事件》,这个是裁剪下来的赤沼三郎的《恶魔启示录》,这难道是……《魔棺杀人事件》又是什么?”
“喂喂,别卖弄学识了,赶紧上来吧。”
听工头这么说,青年抓着头应了一声。
青年不顾周围人吃惊的目光,吆喝了一声从洞里轻快地跳了出来,奇怪的是他手里还抓着一块布满灰尘的布。
“那是什么?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东西,但你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拿出来吧。”
一个工人苦笑着提醒青年。
“你说这个吗?这块布里包着一本书,上面打的结由于时间长了自然松开了,我看到了里面的书。”

青年一边说一边把布展开,里面出现了一个形似手鞠的图案,不知是族徽还是商标,底下从右到左横着写了几个字。
“大鞠……”
“……百药馆”
“大鞠百药馆啊”
不知是谁,读出了这个古风字体写的公司名。
但是,没有人对此有头绪。这群工地相关人员中,没有人熟知这一带的事情,也没有人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和由来了如指掌。
就算去问当地居民(他们也没有热忱到如此地步),想必也很难有人了解详情。他们已经忘记这座城市的过往,对曾经引以为傲的文化也没有丝毫兴趣,在这点上他们和外地人也没有多大差别。
——就这样,在船场防空洞遗址里找到的侦探小说和各种生活用品,连土地所有者也拒绝接手,它们就这样被搁置了起来。也不知道那个青年能不能顺利拿到它们。
这个时隔八十年才重见天日的奇妙空间,没过多久就被重新填埋了。这一次它将从这个世上消失——不会再有人回忆起大鞠百药馆曾经留下的峥嵘与繁华,还有在它晚年发生的神秘连环凶杀案。
*
——巧合的是,在距离工地现场数十公里的某个房间里,有一间同名的商店正在被热议。
与工地不同,这个地方一尘不染,也没有巨型机械的咆哮声。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电子音和马达泵发出的单调旋律。
工地上充斥着绚丽的卡其色荧光,还有在工作外套外面披着反光背心的工人。与此相比,这个地方的人们都穿着统一的白色衣服,汗水和尘土也与此地无缘。
——这里是为晚期病人准备的病房。
房里放置的医疗器械,医生和护士间琐碎的对话,不断记录的病历,比这些更能说明这里性质的,是病床上的这名患者。
已经不知道这个人几岁了。年纪大到这个地步,10岁、20岁的差距已经无关紧要。还有性别也是,包括至今为止走过怎样的人生也都不重要了。
在这里,这个患者一天里有大半,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会在昏昏欲睡中度过。但今天,这个人却显得格外精力充沛,正躺在病床上口若悬河。
倾听病人话语的同时适当地作出附和是医护人员的工作,不巧的是这名患者说了很多他们一时无法理解的单词。
战争、空袭、大阪、船场、商户、掌柜、伙计、学徒——还有门帘。
这些单词无疑都能唤醒曾经的某种记忆,但如今已经不再适用了。
尽管如此,这名患者还是对着掩饰不住困惑的医护人员说道。
“以前有一个大鞠百药馆,虽然它只是大阪船场里几百家商户中的一家,但它和被桥隔断的外面世界截然不同。虽然时代在不断变迁,但它却固执地保持着原样,不,也许它是无法改变。
你们听不懂我说什么?也对,在我这双见识过当时景象的眼睛看来,虽然很多电视剧和戏剧有不少的错误和夸张,但它们还是以船场的商户作为主题的。掌柜也好学徒也好,老爷也好老板娘也好,大家都很熟悉呢。
那是一个超乎你们想象的世界……用现在的话来说虽然只是生意人,但在当时,店主一家可是像神明一样君临在大家面前,并束缚了所有人一辈子。一方面,身为下人,他们在小学生的岁数就离开了父母,从早忙到晚也几乎拿不到一点报酬,虽然随着出人头地,可以获得穿外褂和抽烟草的‘特权’,但他们一直到30岁、40岁依旧只能住在店里,结婚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过,东家也绝不是自由自在的。除了继承家业的儿子外,其他人不是驱逐就是挂个闲职——就算生下来就是长子也未必可以安心,要是发现你一无是处或者不适合经商,也会马上被驱逐,然后找个赘婿继承。只要有利于壮大家业,就算是最底层的下人也可以。
我是后来才到大鞠家来的外人,所以不管这种风气有多顽固,多不能改变,我也绝对无法接受。
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此刻,病房内的空气凝固了,之前把他的自言自语当成耳旁风的人们纷纷回头。
但是,这名患者就此坠入梦乡。耳边传来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和医疗器械的声响。
第一章
如今的大阪已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而绝大部分的大阪人也已经将其抛诸脑后。
你要问忘记的是什么,就是“大阪的学徒”。建设这座黄金都市大阪的功勋者,恐怕非“大阪的学徒”莫属,换种说法,也可以说“学徒的大阪”。
林春隆《大阪的学徒》
1-1 明治39年(1906年),难波停车场前全景馆
咦,您要是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俺也就开诚布公了。那天,陪同少爷大鞠千太郎出门的,同时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少爷的人,就是俺,学徒鹤吉咧。
您应该知道,在南海铁道的难波停车场附近,隔着一条马路南面的一角,有一个奇怪的圆形建筑吧。
说是圆形,但不是球体,而是一个矮圆柱体。四周弯曲的墙体十分光滑,一点棱角都没有,在最上面盖着一个平坦的三角形帽子一样的大屋顶咧。
那里就是……俺刚进“大鞠百药馆”当学徒没多久,第一次出去采办就是在这个地方附近。
俺刚来大阪,虽然眼里看的耳朵里听的都觉得很稀奇,但这么奇特的建筑还是第一次见。就在俺站在远处一边感叹着这么大的建筑,一边时不时歪着头仰视的时候。
“你在看什么呢,鹤吉?”
原来是放学回家的千太郎少爷刚好路过。
虽然少爷平时压根不会和俺说话,但如果他主动和俺搭话俺不理的话就太没礼貌了。
“那边那栋楼是什么啊?”
俺惶恐地问少爷。
“全息馆。”
少爷的这个回答令俺措手不及咧,就在俺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少爷继续说道。
“那里面——那个圆圆的墙里面有别样的世界。我也只在小时候看过,印象很模糊。我记得那里面可以看到异国风情……之后我听说里面还有普法战争里色当会战的全息图可以看。”
听少爷这么一说,就更觉得不可思议咧。
那栋建筑里居然有和俺们每天干活的船场完全不同的世界,还是时间和空间都相距千里的异国……。而且既然是战争,那就说明那个圆柱体里塞满了成千上万个人,不过那栋建筑看起来比城东的练兵场要小一点咧。
果真是那样吗?带少爷去看什么色当会战的是上上代老爷吗?俺记得上上代老爷在俺来学艺没多久就躲起来了,那对少爷来说,全息展就是他和上上代老爷之间的美好回忆吧。
据少爷所说,那栋俗称“难波全息馆”的建筑是在明治24年(1891年)对外开放的,当时由于非常罕见,所以连续好多天都异常火爆。之后,大家也就慢慢看腻了,这栋建筑就在一轮又一轮的买家手里辗转咧。
“那它现在——”
终于轮到俺发问了。
“现在那里闲置着,可能很快就要拆了吧。大阪毕竟还有很多娱乐场所。”
少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回答了。
这个回答非常令人失望,在那之后,全息馆也好,那里面的异世界也罢,统统都被俺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去年报纸上说这里要举行新的开幕典礼,展示项目是日俄海战。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知道俺连陆地上的战争都没见过,所以非常好奇到底要怎么在舞台上表现出汪洋大海和航行的军舰。不过可惜,俺身为学徒,自然不能说去就去,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一眨眼已经开年,时间来到了丙午年(明治39年,即1906年)。阳春三月的季节,为了庆祝少爷顺利从学校毕业,东主一家决定去北滨的浪花亭用餐。虽然以俺的身份不能去吃西餐,但东主同意为所有人加一道菜,俺们这些下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咧。
就在第二天,少爷对俺说了这么一番话。
“鹤吉,我马上要去全息馆了,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啊?就是之前说过的,难波站前面那个全息馆,掌柜和妈妈那里我去帮你说。”
既然少爷开口了,那俺也不好拒绝。于是俺就满心期待,终于,那天来临了。
很不巧,前一天晚上俺练习毛笔字和学习商品知识一直到很晚才睡。和往常一样,俺五点起床后就开始打扫店门口,洒水,然后就要清扫店面,扫完还要擦拭一遍,接着更换账房砚台里的水,在俺把烟灰缸和烟蒂筒清理干净的时候,就有人来喊俺用早膳了。
用完早膳,俺就要开始打包货物和卸货了,在每项工作的间隙俺还要把没钉好的钉子敲直,贴好纸袋,就在这时,女管家才姐对俺说。
“少爷喊你呢,快去准备。”
俺就是在等这一刻。说是准备,其实就是穿着平时的花纹和服和围裙,我就这样和少爷出门了。
一出店门,俺就发现少爷正微笑着站在外面。少爷今天没有穿平时那身立领的制服,而是穿了一件新的无内衬和服,那个应该叫书生花纹吧。藏青色的底色配上井字形的花纹,上面还零星点缀着一些小图案。少爷下身穿着裤裙,头上是一顶学生帽,脚上穿着一双洋靴。
“那我就把鹤吉借走了。”
听少爷这么说,掌柜在账房的格栅里“唰”地一下低下头。
现在正好是九点钟,俺和少爷在这个时间一起出门这件事,不管是上面(东主一家的住所)还是下面(店铺和下人的住所)都一清二楚。
原本俺以为俺们出了堺筋要么就是往南走,要么就是少爷坐黄包车俺跟在后面小跑。谁知道少爷绕了一下就开始往东走,连行李都没有让俺拿。
大家都知道,虽然少爷对俺们这些下人都很好,但有时候他也会做一些俺们下人也摸不着头脑的事。就这样,少爷径直走到了久宝寺桥的桥下才回头对俺说。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们现在去本町桥那里坐巡航船,只要上了船,后面就轻松多了。”
少爷说的是巡航船吗?那是为了迎接三年前的博览会(第5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在堂岛川、安治川、道顿堀川、木津川,这四条环绕船场的河流上安排了方便往来的汽船。俺虽然也知道,但还从来没坐过。
原来如此,少爷说得没错。俺们一边吹拂着河中央的凉风,一边享受着岸边的美景,不一会儿就到了戎桥的码头。真是太方便了,俺也是没想到,原来优哉游哉坐着船要比推着童车,扛着比人还高的行李在岸边艰难行走轻松这么多。啊糟了,俺说了不该说的话,身为下人,俺应该忍人所不能忍……。
随后俺们横穿过沟之侧(现在的难波中心街一带,南地五花街边缘地区),和少爷一起漫步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这感觉就像是放假回老家一样咧。
俺还记得的有……对了,少爷还问过俺关于方言的事情咧。
“鹤吉,我记得你是备州(日本冈山一带)来的,那里的方言和大阪很不一样吧。”
“诶,俺刚来这里的时候根本听不懂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俺一说话大家也会哧哧哧地笑,当时真的想找个洞钻进去咧。”
“就是这个,你这个‘咧’是船场方言的特色,你一个外地人还真能学会这么奇怪的用法啊。”
“也没什么奇怪的……既然要成为一流的商人,既然已经到了大阪在船场干活,要想独当一面就唯有学会船场方言。所以,俺在练习打算盘的时候顺手让老学徒和伙计掌柜他们教俺了。”
“看起来确实呢。学徒的活是很辛苦的,为了从早到晚使唤你们这帮学徒不让你们回家,就专门找人从很远的地方雇佣你们,所以才会这样的。而且你们还被剥夺父母取的名字,还被禁止说老家话……可能你们不知道,只要穿过像门框一样包围船场的河,也就是出了岛之内或者韧本町,就很少会有人说‘咧’这个词尾了。”
“诶……”
“还有你这个‘诶’。我们在学校里如果不说标准语的‘我’和‘是’老师就会发火,回到家我们才会说‘诶’,真是没办法……”
俺在一旁感觉少爷越说越来气,心里不免一阵发怵,但不愧是性情温和的千太郎少爷,立刻又恢复了害羞的笑容。
“不过对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只能忍了……你看那儿,全息馆已经离我们这么近了。”
少爷手指的方向正是那座顶着三角帽的圆形建筑。俺之前确实说过以前好几次从远处看它,但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栋全息馆是多么稀有和巨大。
虽然是工作日,但还是有很多人成群结队进出大门。途中,还放着一块有框告示牌。

看来从去年开始,这里就开始放日本海战的全息展了,从这个人流量来看,内容应该很精彩。
少爷似乎察觉到了俺的心思,开口说道。
“虽然全息馆在大阪和京都都已经开了好几家了,但直径21间(约38米)的场馆只有这一家。东京浅草虽然也有一家差不多大小的,但那家是木造建筑,我们这家可是砖砌的西洋建筑,造价高达5万日元呢,这可是大阪人的骄傲啊。”
俺还记得少爷刚刚还称呼俺为“你一个外地人”,所以这个时候俺非常头疼应该怎么回答。少爷似乎又一次察觉到了俺的困惑,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像是从什么地方裁剪下来的东西。
“你看,报纸上也是这么称赞的。‘难波全息馆展出了旅顺沦陷前的情景,由京都的背景画家野村芳光所描绘。经日本画家之手,从配色到构图全都达到了全息展的最佳效果,包括收容伤病员、哥萨克骑兵队撤退、鹿砦、铁丝网、堑壕,还有破坏炮台的模样,全都异常惨绝’——哟,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我们进去吧……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有些好奇。”俺回答,“入口处写的英语是什么意思?”
全息馆门口张贴了像进口商品标签的横排文字。而没有上过学的俺,最多只能看出写的是英语。
只见千太郎少爷噗哧笑了起来。
“这写的哪是什么英语啊?Osaka Nanba Steshion Mae Panoramakwan——只是把建筑的名字用字母写出来而已,而且还拼错了……怎么,你看着不顺眼吗?”
俺不想让少爷看到俺的样子,便脸红着回答了一句“不是”就立刻小跑着进了大门,然后向少爷挥手说道。
“少爷快点!后面来了好多人,不快点排队的话又要等好久了!”
就这样,俺们就很顺利地进了全息馆。然而,就当俺们以为马上就能看到展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俺们身处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面黑得好像隧道一样,俺和少爷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可能是考虑到如果完全没有亮光就太危险了,工作人员在脚下放了少量的油灯。但就算这样也远远不够,更何况左右两边的墙壁也被涂成了黑色,看这情形,简直和传说中长野善光寺的石屋一模一样。俺和少爷只能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前进。
脚下似乎铺着什么东西,俺定睛一看,原来是铺了棕榈编织的东西。
少爷明明就在俺前面走着却好像要走丢的感觉,看来铺设的这个东西有吸收脚步声的作用,可以让人感觉不到附近有人的气息咧。
走了没一会儿,前方模模糊糊出现了什么长长的奇怪物体。它歪歪扭扭地呈现出奇特的形状,走到那里的人都绕着它缓缓上行。
而那块地方的上方有一个开口,照射下来的光使得那里格外明亮,飞扬的尘土好像金沙银沙在闪着亮光。
看样子是梯子一类的东西,俺心想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俺逃离这个漆黑的地狱。就在俺慢慢靠近定睛望去的时候,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鹤吉”
有人在叫俺的名字,俺心里顿时一怔。只听耳边传来了温热的呼吸,是少爷的声音。
“那是螺旋梯,只要爬上那个就能去到正上方的异世界了。你听说过会津若松的荣螺堂吗?和那个是一样的。”
“诶,居然有这种东西吗?”
俺不禁反问了一句,可是迟迟没有回应。俺在感觉震惊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
“少爷?”
俺用尖锐的声音呼喊着少爷,但依旧没有回应。
直到刚才还能感觉到少爷的气息和呼吸,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完全消失了,俺又变成了一个人。明明周围有这么多人呢,确实相当怪异……。
等俺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疑似少爷的身影正在沿着螺旋梯上行,此刻的俺感觉要被上方的亮光吸进去了。
“少,少爷等等俺。”
俺匆忙追了上去。俺抓着扶手,在仍未习惯的楼梯上转着圈往上爬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景色豁然开朗。
“……!”
俺当时看到的景象,以及感受到的不可思议,是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那里确实有着异世界。
千太郎少爷所言,既不是虚假也没有夸张。如果你要俺把当时的时期事无巨细地叙述出来,那就会是这样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山峰和山峰上会喷火的建筑。近处是一座略高的丘陵,丘陵对面是层峦叠嶂,绵延不绝的山脉。
然后,每处角落都挤满了人,还有随处飘扬的日之丸和旭日旗。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所见之处已是一片血海。
这里就是异国的战场——旅顺二〇三高地的激战。而这里的人山人海就是日本和沙俄的军队咧。
之前少爷向俺介绍全息馆的时候,俺一直以为是像舞台那样一边看另一边表演的形式,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前后左右各个方向都有突击的士兵,枪炮不绝,也有被炸飞的士兵被担架搬运的情景。这简直就和少爷看的报纸上所描写的一模一样咧。
穿过建筑物的墙壁,可以一直看到延伸到地平线的风景。抬头望去,那里没有终日被烟囱喷出的浓烟弥漫的大阪上空,而是一望无际的清澈蓝天。
俺仿佛沉醉在梦里一般望着这风景,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进馆前外面疾驰的火车,停车场一带拥挤的行人,南地的嘈杂声还在耳边盘旋,如今,这些事物仿佛才是梦境。
俺想起了千太郎少爷和喜代江小姐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上面记载了一个魔法和现在眼前的景象很类似。
奇怪的是,眼前的这个战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听不到任何响声。随处可见的硝烟和战火仿佛停滞了一般,山涧的溪水也丝毫没有流动,而是像被冻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更可怕的是两军的状态。这些士兵不管是被炮弹击中也好,被佩剑砍伤也好,都保持着仰面朝天向后倒去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哀嚎,仿佛永远都承受着痛苦一般……。
所幸,俺很快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看来,解除全息馆的魔法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阪城的午炮声。午炮就代表着午膳,俺每天都能清楚听见,今天也不例外。
午炮声将俺从梦中惊醒,这时俺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周围都是扶手,直径约36尺(约12米)的圆形瞭望台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俺才发现之前看到的人也好风景也罢,都是制造出来的虚假幻象。
那些看似深不可测的风景,其实都是圆壁内侧的图画,山丘则是纸糊的。军队也都是人偶,这些坐落在瞭望台四周的人偶和真人差不多大小,五官和体型也都做得栩栩如生,服装也都是照着真人做的。随着距离的远去,这些人偶也越来越小,制作也越来越粗糙。
最远处的士兵直接就用画代替了……举一反三,越是到远的地方尺寸就越小,然后再巧妙地通过计算放置它们,就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而瞭望台恰到好处的深度,就形成了看似好像一望无垠的满洲原野了。
只不过,要是被人看到墙壁和天花板的接缝就会前功尽弃,于是设计者就没有在附近安装采光的窗户,而在瞭望台外面的屋顶上也通过垂下幕布的方式扰乱视听——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俺一时也不知该说这是智慧还是热情……。
虽然全息图的魔法已经解开了,但还是有其他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事比扶手对面以假乱真的战场还要可怕上百倍。
(少爷不见了,大事不妙!)
没错,千太郎少爷失踪了。直到刚才还和俺在一起的少爷,像烟雾一样人间蒸发了。
俺在参观全息展的人群中反复搜寻后才明白少爷是真的不见了。一开始俺以为是自己看漏了,或者是少爷的恶作剧。但渐渐俺就明白了,不是那么回事。
那时,俺脑子里没有对自己没能看好少爷而自责,也没有想少爷走散了会有多么不安,而是由于自己独自被遗留在这异世界而感到无比得恐惧。
这难道也是全息魔法吗?总之俺全身冒着冷汗,心跳加速,手脚颤抖,这感觉就像行走在云端。
那时,俺脑子里浮现出了正在打瞌睡的老爷听闻此事,用细长的竹子俺打得皮开肉绽的场景,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不过,比起回到店里会被责骂这种事,俺心里更在乎的还是少爷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这会不会是俺与少爷见的最后一面——饶了俺吧,俺已经这么担心了——心中充斥着无法名状的忐忑。
之后,俺为了寻找少爷四处奔走,但怎么都找不到。瞭望台俺已经找了无数遍,就在俺感觉头晕目眩的时候。
“少爷”
俺终于喊出了声。
“千太郎少爷您究竟在哪里?您听见就请回俺一声吧!”
虽然俺没有要发出这么大动静的意思,当时周围差不多有二十多个人——他们一定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们都好奇地回过头,有人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也有人察觉俺遇到麻烦了,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甚至,人群中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偷笑。
“你这个学徒,是不是迷路了?”
有好心人看不过眼上前搭话,不过他应该也不是真心在担心俺。
俺不想被这些人指指点点议论,就摇头说了句“不是的”。这时,俺看到在螺旋梯入口的旁边放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值班的人正在售卖俯瞰视角的全息示意图,上面写着“日俄战争旅顺总攻全息图解”。
——请问您有没有看到这样打扮,书生模样的一个年轻人?
听了俺的问题,值班人毫无表情变化,歪着头回答了一句“嗯”。
“我一直在这里看着,虽然不敢说绝对没有看漏,但确实没见到你描述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小孩,我记得你从那里上来的,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从楼梯爬上来,——你家少爷应该是在你之前上来的吧。嗯……完全不记得。从楼梯口出来的客人里也没见到……喂站住!小孩你要干什么?不能从那里下去!”
卖示意图的值班人在俺身后大叫,而俺则冲着刚才上来的楼梯口奔去。
不过“不能从那里下去”也是有道理的,这个楼梯上下是分开的,俺被新进来的游客挤回了瞭望台。一问才知道,上下两条楼梯正好呈现出两条蛇互相缠绕的形状。
……诶,你难道没有好好听千太郎说的话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诶,少爷说过会津的荣螺堂的走廊也是这种坡道,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最顶部,而且上下的游客绝不会碰头。千太郎少爷是想说全息馆的楼梯和那里是同样的设计原理吧——啊,原来如此!
果然要继承大家族产业的少爷就是不一样……不管怎样,俺绕到楼梯的下行处,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下楼梯咧。
万一少爷根本没有上瞭望台,那他也根本不可能从这里下来。但当时的俺除了这么做也别无他法了……。
不一会儿,在下行楼梯的尽头出现了通往出口的走廊。和进来的时候不一样,这里不再是一片漆黑了,脚下也没有铺设棕榈。
不仅如此,走廊里还分布着各种卖土特产的店铺。其中还有俺的本家——大鞠百药馆的名字和商标,还有写着上产品名的旗帜插在上面。
俺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这个,所以稍稍有些吃惊。令俺在意的,是店铺里的女子——如果她是南久宝寺町店里的人,那她一定也认识千太郎少爷。
于是俺立刻上前询问。
“大鞠的少爷……你有没有见过千太郎少爷?他应该不久前刚刚经过这里!”
女子毫无征兆被俺这么一问,只见她的眼睛不断转动,最后紧紧盯着俺的脸。
“我记得你是南久宝寺町,大鞠总店的……那个,我对总店的千太郎少爷很熟悉,但他的确没在我这里经过。没错了,只要他经过我就一定不会看走眼。就算看不到少爷的脸,我也很肯定没有那副打扮的人从这里经过。从馆里出去只有这么一条路,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外面问问。”
她回答得很贴心。但这个回答纵然俺可以接受但还是不能安心,于是俺就出去问了门口的值班人。俺又一次把事情的经过和全息馆的人解释了一遍,然后和他又在馆里找了一遍,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莫非,俺和少爷两个人来这里只是一场梦?俺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只有俺一个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最好了……。
只是,俺和少爷在去往全息馆的中途,有人看到俺们从入口一起进去了。然而,谁也没有看到少爷从螺旋梯穿过走廊,最后从出口出去。也就是说,少爷此刻仍在这座圆形的建筑物内,谁都不能接受不是这样。
难道千太郎少爷在全息馆内人间蒸发了吗?俺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裂了。
——之后俺下定决心回到了店里,向大家详细讲述了来龙去脉。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俺为自己的疏忽诚心诚意道了歉。
俺的话说完了。俺愿意接受任何指责和处罚,无论老爷要怎么处置俺,小人鹤吉都悉听尊便……。
*
……就是这样,实际上,当我得知那个大鞠家的少爷在难波的全息馆里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时候我正好也在现场。我之前就听说了全息馆重开后的口碑,那天正巧去沟之侧那里买东西,就想着去全息馆参观参观。
看了一圈,对里面的展画非常佩服,然后我突然想起来还没给手表上发条。你看,就是我今天带过来的这块进口手表,像这样转这个表把……现在别转啊,要是转得不好会损伤里面的机械的。
总之当时我无意间看了眼前面,看到了一个酷似千太郎少爷的人。实际上当时我根本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正想着这人是谁呢,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我心想算了,就从下行的螺旋梯出去了。
中途不是有大鞠百药馆的店铺吗,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是千太郎少爷。我也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出去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你是问我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鞠家的人吗?没有,我没去。你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千太郎少爷当天不是一副书生打扮吗?而我看到的人穿的是学校校服,所以我就想一定是长得像而已,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大鞠家当时心急如焚,我总不能把这种没个准头的事情告诉他们吧。当然了,要是大鞠家的人来问我我一定会说的。
……什么,在那之后千太郎少爷也没找到吗?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吧,有一两个人失踪也是很正常的,就算是继承人也好,毕竟大鞠家是当时的巨贾。没错,这轮不到我们去同情。
1-2 大正3年(1914年),博劳町难波神社
滨梶木,如今的浮世和高伏道
平野淡路与瓦备后
板车和马车频繁往来,四五个孩子在不能算宽的马路上一边唱歌一边追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在这个危险的游乐场里显得轻车熟路,灵活地穿行于人群与车流中。
即使被冲散,他们又能很快会合继续歌唱。他们唱的歌旋律过于单调,倒不如说他们是在玩文字游戏。
安土本町,米与唐
久太久太久久宝
博劳顺庆,安堂盐滨
与歌唱京都路名的歌谣“丸竹夷二押御池,姐三六角蛸锦……”类似,这首歌是用来记忆船场町名的。
从北滨和梶木町开始,后接今桥,浮世小路,高丽桥,伏见町,道修町6个町名,然后是从本町,米屋町,唐物町到北久太郎町和南久太郎町,北久宝寺町和南久宝寺町,博劳,顺庆,安堂寺,盐,最后用指代南端长堀通的“滨”结尾。
孩子们唱的或许有些差异,有的是“如今的浮世”,有的是“平淡,瓦与备后安土,本米唐物”,有的是“久太久太二久宝”,最后也可能是“安堂盐与长堀”。不管唱的是什么,这首歌谣对于在这里生活的人,尤其是学徒们来说是必须要学会的。
船场共分南北十三筋和东西二十三通,这些道路互相交错形成一个个的町。在幕府末年的时候有137个町,到了明治大正经过町名改编,只剩下110个了(在平成元年也就是1989年后只有71个了)。
对外地来的学徒来说,一旦开始到处奔走就是对他们地理知识的第一个试炼,因此这首歌谣就显得尤为重要。
孩子们的歌声戛然而止,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孩子们聚成一堆跑了出去,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新奇的东西。
“嫁人啦。”
“稻荷神娶新娘啦。”
“快点去看队伍吧。”
孩子们嘴里吆喝着向供奉仁德天皇的稻荷神社跑去。这座神社颇有渊源,一般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博劳町的难波神社。它与赏樱名胜的淡路町御灵神社,还有以“坐摩神”闻名的渡边町坐摩神社齐名,都是船场人供奉土地神的神社。
孩子们跑上前,穿着打褂服的新娘正好穿过鸟居。一见到新娘,女孩子们就完全被吸引住了。
“太漂亮了。”
“我也想穿成这样嫁人。”
女孩子们一边感叹,一边说着八字没一撇的话。
然而,孩子们从根本上就搞错了。尽管孩子们没看出来,但围观的大人却纷纷露出在意的目光。
“哎哟,又是一户有钱人家娶媳妇啊。”
“不是娶媳妇,是入赘啊。而且还是女儿和年轻的掌柜结婚,虽然不稀奇就是了。”
“诶,是这样啊……不过,现在的婚礼要在白天当着神主的面举行仪式,以前都是在各自家里搞的。”
“所以才说现在洋气啊……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大鞠百药馆将来的当家夫妇啊。”
“咦,就是那个出产‘镭水’和‘人工美女液’的……”
“就是那个大鞠家,结婚的是喜代江大小姐,女婿是掌柜茂助——据说不久前还只是伙计呢。”
“他家的大儿子要是没有神秘失踪,现在估计已经长成大小伙了吧,我记得好像是叫千太郎。”
“嘘……这话不能提,不然老板娘的眼泪又要止不住了,快别说了。”
“不过啊,今后喜代江小姐就是新的老板娘了,那个女婿早晚都会当家的……从毬屋商店那时候开始真的是变了很多很多啊。”
就在一个围观者忆往昔的时候,孩子们又开始闹腾了。
“快看,是汽车!”
“真的啊!好多辆汽车开过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汽车当队列的婚礼。”
话音未落,几辆雪佛兰和福特的箱型汽车排成一列正要驶过难波神社的门前。可是,“通”的宽度通常是8.4米,“筋”则是6.5米,这样的宽度不适合汽车自由通行。
孩子们压抑不住见到梦寐以求汽车的喜悦,男孩子绕到汽车后面闻着排气管喷出的香甜尾气。而另一方面,大人们脑子里想的就不是这么幼稚的东西了。
“诶,居然有汽车这么稀奇的东西……真是够奢华的。从这里去大鞠家店铺所在的南久宝寺町,只要过了御堂筋就近在咫尺了。”
顺便一提,这个时候的御堂筋,和堺筋还有心斋桥筋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其长度也不过只有从淡路町到长堀的区区1.3公里。
“仪式是在神社举行,然后回家庆祝一番,最后去酒店办婚宴,也不知该说他们是洋气还是近代,婚宴还是在那家纯西洋风的大阪酒店!”
“哇……那可真够近代的。”
大阪酒店是在明治39年(1906年),也就是全息馆事件发生那年,由市政府牵头募集经营方后在中之岛公园创办的酒店。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有足够的地方让外国人留宿,可慢慢的,这里就变成了市民的聚集场所,集会和婚礼也是其功能之一。
进入大正年间,大阪酒店也在东区的今桥开设了分店。之后随着一场大火,中之岛的总店也付之一炬,经营重心也渐渐转移到了今桥分店。而作为聚集场所被大众所青睐,则是在这之后的事。
这时的大阪酒店打出了“大正婚礼”的宣传口号,其主题是把酒席放在酒店里进行,是一种全新的婚礼模式。从之前人们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以往的仪式都主要在家人朋友面前举行。而改革后,则主要在神明面前举行。
再往后,神主会移步到酒店主持完全部的婚礼,但在这个时候还远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不过,这在当时已经算十分罕见了。
另一方面,幕府末年的船场南久宝寺町,各种杂货批发商店鳞次栉比,大鞠百药馆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家,当时还叫“毬屋”。
在新町一带的店铺出售的胭脂、妆粉、小镜子还有梳子,深受风尘女子和良家妇女的喜爱。随着明治时期的到来,这家人把姓氏改为“大鞠”,店名也改为“毬屋商店”,但大体的经营理念没有什么变化。
以中日甲午战争为时间节点,化妆品开始渐渐成为大鞠家的主要商品。这是因为,毬屋在进口香水上面贴上自家的商标后,发现其销路异常得火爆,这也成为他们转变经营策略的契机。
化妆品商这一分类原本是不存在的,它充其量不过是杂货的其中一个小类。哪怕把化妆品作为主要产品,在注册营业的时候也只能自称杂货铺。这一情况,在明治后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伴随着西洋化妆法的传入,之前一直未被挖掘的需求迅速崛起。女性对于化妆品的喜爱和化妆品的流行程度,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境地,各种各样新奇的物品被争相追逐。
如此一来,消费水平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化妆品也终于作为强有力的出口商品,受到了商人的瞩目。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于前年去世的第七代户主大鞠万藏了。他没有满足于批发这一单一行业,而是大胆进军制造业,同时也为公司改了名字。
当时的风潮,很流行在经营者的名字后面加上馆或者堂。大鞠万藏之所以会将公司改成“百药馆”这样一个药物相关的名字,原因有二。其一,当时的毬屋商店已经开始出售药物。其二,从明治时期开始,人们的健康意识开始有了飞跃式的增强。
从事化妆品制造的,大多都是中小规模的字号。当时,像胭脂妆粉香油此类直接接触皮肤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在小作坊的锅炉中煮出来的。
顾客们一改以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对清洁卫生的要求与日俱增。针对这一现象,毬屋必须打着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口号,宣传自家的商品虽然价格贵,但和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明治时期自然也有自己的权威。当时的药品广告,像“某某医院某某博士配方”或者“某某医学博士认证”的标语比比皆是,就连食品包装上也开始出现“滋养”和“健康”之类的字眼。
在此潮流下,大鞠百药馆推出了“毬印皇家牙膏”和“毬印无铅妆粉 花少女”。另外还有“毬印美肌膏”和“毬印善美牌安心染发剂”,上面罗列了好多功能效果,甚至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其他同类竞品中含有毒素。为了让皮肤更有弹性,商户都会在妆粉中添加少量的铅,在染发剂中添加少量的镉,这在当时多少都引发过问题。
再值得信赖也好,等到消费者完全接纳大鞠家的产品时,已经是明治最后几年了。
只要每天涂抹就能美艳动人的“人工美女液”,不仅能擦还能饮用的“镭水”。这两件乍看很可疑但广告效果惊人的产品,配合新艺术风格的美女广告图,使得大鞠百药馆声名大噪。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些商品策略其实都和这次招赘的长女喜代江有莫大的关系。喜代江大胆冒进的做法和父亲万藏以往的“安心安全”路线背道而驰,但由于万藏平时十分溺爱女儿,所以最终的这个结果也就不难想象了。
但是如果要问,作为区区一个深闺大小姐的喜代江,是如何想出这种点子的,一个个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也许正因为是这类产品,所以身为年轻人的喜代江才能提出更具有建设性的意见。毕竟她毕业于女子学校,从新产品的名字就能一窥端倪了。
大家之前只能连蒙带猜。然而,随着掌柜茂助(不久前还只是伙计茂七)的入赘,大多数人也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新郎新娘坐在汽车里的样子,不少人纷纷开始自言自语。
只不过,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这个事实的,尤其是在化妆品界逐渐崭露头角的大鞠家,其个中内情又怎么会为人所知呢?至于新郎,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沉着的微笑,谁也无法想象这个瘦弱的美男子究竟有着多大的魅力。
身着华衣美服的亲属家眷坐在各自的汽车里正准备出发,丝毫不理会围观者心中的盘算。而学徒们自然是没有资格坐上汽车的,冲着留在鸟居前的学徒,
“鹤吉!你去通知店里说我们现在出发了!我们会尽量早点回去的!”
新娘喜代江从车里对着鹤吉大声喊道,话音刚落,
“诶!”
这个叫鹤吉的学徒喊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又是一个强势的女人……不对,应该说很有主见。”
“死去的万藏老爷和老板娘这下可以放心了——大概。”
“这谁能知道呢……哟,要出发了要出发了。”
车队开始缓缓移动,刚才那群孩子里的男孩子也开始追着跑。就算汽车开得再慢也好,他们也不可能一路跟到大阪饭店,孩子们所谓的天真无邪就是如此吧。
话虽如此,但要是这里面有孩子去拜师学艺的话,恐怕让他们往东谁也不敢往西吧。
大鞠喜代江和下等掌柜茂助的婚宴在大阪酒店圆满进行。但是,应该说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婚礼……。
“小姐少爷回来了!”
日暮时分的南久宝寺通,学徒鹤吉站在路旁一边凝视着昏暗的远处,一边喊着。
一辆辆汽车停在了“大鞠百药馆”的招牌和印有“毬屋”的门帘前面。
店里翘首以盼的人们纷纷鱼贯而出,整齐地排成一队。掌柜穿着印有族徽的裤裙,伙计和学徒则还是一身干活的打扮。穿着新衣服的他们,毕恭毕敬地低头站着。
司机打开车门,首先下车的是大鞠喜代江,她穿着一身定制的打褂,上面的吉祥花毬纹饰寓意着家业兴隆,极尽奢华。和服来自高丽桥的三越,珠宝来自心斋桥的芝翫香,尽显雍容华贵。
由于不是嫁女儿所以可能不需要,但大鞠家还是让人从家里运来了好几套嫁妆。当然,总有几个人始终一副批判的口吻,但都被一句“这也是宣传”弄得哑口无言。
就在三层底的草屐正要踩在布满尘土的地面时,几名年长的掌柜匆匆赶到,弯着腰抬着手向店外挥手示意。
紧接着,女婿茂助就下了车。虽然学徒们依然还是低着头,但伙计们的样子却显得很敷衍,几个资历老的掌柜甚至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这也许是对这个地位突然超过自己赘婿的回应,也可以说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
不管再怎么有商业头脑,不管东主的千金对他再怎么痴迷,将来当家的位置已经成为囊中之物,但赘婿的地位终归不会太高。别说是岳父岳母了,就算是自己的妻子,今后的地位也会压他一头。
然而,茂助心中隐然有一股不属于商人,犹如剃刀一般锋利的敏锐,他对于这种待遇早已了然。他对于这一切始终都回以谦卑的笑容,也或许,他只是不想和周围的一切扯上关系。
这对新婚夫妇,以妻在前,夫在后的顺序进入内堂。当下这个时代,还流行着东主一家住在店铺后面这种形式。尽管如此,“下”和“上”还是有着明显差别的,仿佛里面的空气温度,还有阳光都截然不同。
不一会儿,喜代江和茂助在内堂的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接着马上端正地跪在了隔扇前。
“我们来向您请安了。”
两人在榻榻米上磕头说道。
“进来吧。”
里面传来微弱但是明确的回应。两人在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回答后,缓缓将手指搭在隔扇上。
犹如机械一般的标准动作打开了隔扇,里面是一间令人心生寒意的佛堂。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金光灿灿的佛龛,在上面的横木上挂着两幅遗像。
其中一幅就是前当家大鞠万藏,另一幅就是其长子大鞠千太郎。
在遗像下端坐着的,就是万藏之妻,千太郎之母。当然,她也是喜代江的生母——大鞠多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以当家老板娘的身份傲视这个家。
她原本是鸿池新田一户地主家的女儿,拥有自家的姓氏的同时还拥有带刀的资格。她身为女儿家,从小便习得各种礼仪。但就算是知书达理的她,在船场这种嫌弃她“一身泥土味”的地方也还是只能低头。多可侍奉公婆,奔走行商,在支持丈夫事业的同时,生下了千太郎和喜代江一儿一女。不幸的是,千太郎早早就不知所踪,而就在前几年,丈夫也撒手人寰。
多可的年纪还不算很大,皮肤还很紧致,白头发也没那么多,举手投足间都尽显长辈的威严。尤其是在今天,就更加……。
“……小婿失礼了。”
茂助可能由于紧张,声音略带一些沙哑。他用膝盖蹭着慢慢向前,在多可的威严下停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公文纸,展开后,
“在下此番承蒙贵府厚爱,将以贵府作为今后唯一的归所,恪守家法家规,为振兴家业鞠躬尽瘁。倘若将来有行差踏错之处,任凭贵府处置。在下定当谨遵教诲,不敢有半句怨言,谨此奉上……”
茂助面色紧张地读着纸上的内容。在读完了后面的担保人签名后,茂助颤颤巍巍地将公文纸递给了多可。
纸上写着,一个人若是想被另一个家族接纳,就必须对其言听计从,全身心地为对方奉献。要想入赘船场商户,就必须接受这么赤裸裸的条款。只不过对于女性来说,就算没有这种誓约书,大家也都是这样要求她们为妻为母的。
之后,家中又会开始新一轮的仪式。由于酒店的仪式是以男性为主体的,因此在家里大多都会以女性为中心举行隆重的仪式。正如“婚”这个字中包含了“昏”,所以依照传统,仪式也都是自黄昏时分开始,分几个阶段彻夜进行。
在传统的仪式上,夫妻会在司仪的见证下喝交杯酒。之后,全体出席人员会在一起品尝年糕汤,在短暂的休息后继续晚宴。有部分仪式已经在神社和酒店完成了,所以会被简化。但为了祝福夫妻白头偕老,按照惯例,菜单中会有白萝卜丝和生肉片,还有加了马兰和赤贝的味噌汤,每个人都能吃饱喝足。
就连下人也能享用美食,在以往米饭和腌萝卜的基础上还会增加两三道菜,甚至还有日式点心。
仅仅如此,对于这些年轻学徒来说,也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对新婚夫妇表示支持和感谢了。
鹤吉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他在今天的仪式上忙前忙后,但结束后他也拿到了一份酬劳。
(如此一来,俺就是茂助掌柜和新老板娘一派的了。)
品尝着包在纸里的一粒金平糖还有一小片干点心,鹤吉在心里暗自说道。
(比起那几个老奸巨猾的老掌柜,俺还是更希望茂助掌柜能早点出人头地,到那时候,俺说不定也能……)
*
——黎明时分,大鞠家中的某人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地点是一座桥。
在一片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尖锐的汽笛声。也就是说这里是海边或者河边,刚才的汽笛是汽船驶过桥下的信号吗?
并不是。轰隆轰隆……只听脚下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紧接着,滚滚浓烟从桥下喷涌而出,顷刻之间什么都看不见。
随后,震耳欲聋的机械声和金属声在不远处撞击,旋即渐渐远去。
噗噗噗,汽笛声带着哀伤再次响起,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
没错,这里是桥,只不过是跨线桥——它的作用不是为了渡河而是为了横跨道轨。从此处看到的光亮就是天王寺站。
天王寺站作为大阪铁道的一站开通于明治20年(1887年),之后便让渡给了关西铁道。从这里可以转乘南海铁道支线,与同公司的其他线路也有交错,络绎不绝的列车一直运行到很晚。
这一带的道轨是通过人工挖掘上町台地铺设出来的,地势比马路更低。所以,自然就需要架设桥梁了。
——待行驶过的火车浓烟散去,跨线桥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个人一脸严肃,死死盯着下面的道轨。突然,他回头望去。
随即,在漆黑的夜晚里,也能看到这个人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在他视线的前方,出现了另一个伫立的人影,看来他就是在等这个人的出现。
“……!”
第一个人叫了一声第二个人的名字,但声音立刻就被疾驰而来的火车咆哮声所掩盖,浓烟再一次将跨线桥包裹。
在巨大的声响和浓烟中,清楚地听见了“哇”的一声。
两个激烈缠斗的人影,就算在滚滚浓烟中也可窥一二。
“去死吧!要是不想死就把笔记交出来!”
“你做梦!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想把我……”
伴随一声巨大的叫喊声,其中一个人影的上半身从跨线桥上探了出去,可以看到他的手脚在不停摆动。然后,另一个人影骑跨在他身上,正掐着他的脖子。
两人间的打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其中一个人影失去了平衡,掉到了桥的外侧,但他的手指依然死死抓着扶手。见此,另一个人的拳头朝着他挥了过去。
列车拖着长长的车厢,以一定的节奏正在桥下驶过。就在最后一节车厢即将完全通过的瞬间,悬挂在桥上的人影终于精疲力竭。
由于惊愕与恐惧,向下坠落的人影,眼睛和嘴都张大到了极限。
另一个人影急忙来到扶手前,眼睛死死盯着下面的道轨,似乎在观察对方是不是死了。然而,在一片浑浊的漆黑中,他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1-3 昭和18年(1943年),南久宝寺町大鞠百药馆总店
“这张就是爸爸和妈妈结婚后,成为大鞠家养子时候照片吗……大家都穿得好漂亮啊,多好看的和服。别说船场了,就算找遍整个大阪恐怕也找不到穿得这么好看的人。还有这些美味……!这些菜咱也从来没见过,真好啊……为什么以前有现在就吃不到了呢?不知不觉,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在空无一人的日式房间里,有个人正在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时而躺下时而坐起,有时还会用胳膊支着脑袋,拨弄着自己的麻花辫。而在她面前,正摊着一本相册。少女穿着女校的校服,任凭衣服上起了褶皱也毫不在意。
她叫大鞠文子,对她来说,这本相册可是不小的发现。其实这本相册她之前也见过,但时隔这么久拿出来看居然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这是一种对没有自己的世界的好奇。少女对着相册仔细端详,明明照片里的世界和自己身处的是同一个,但总觉得不是真的,同时也不禁对这个去不了的世界充满遐想。
“哦……原来咱家以前有这么多干活的人啊,现在只剩下几个了……咦,这个是多可奶奶吗?明明发型穿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脸却没怎么变……嘿嘿,怪不到大家背地里都说咱们大鞠家的人是妖怪,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这张照片里奶奶抱着的,难道是咱?咱长大了,奶奶还是老样子。那咱能理解为什么大家会那么说了……”
文子一边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一边反复翻阅相册。照片上都是自己平时司空见惯的东西,特别是店铺,完全没有一丝改变。
不管是店铺里的用品,还是墙上挂的时钟,甚至是随处挂着的写有产品名的珐琅牌子,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热闹和琳琅满目的氛围只留在了略显褪色的照片里面,照片外面却像熄灭的火苗一般宁静黯淡,还带着不可名状的不安。
文子似乎想快点忘记这种消极的情绪,继续翻阅着相册。笑容渐渐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个是多一郎哥……这个时候还没戴眼镜呢,没戴眼镜的哥哥感觉有点怪呢,当时哥哥已经想要当医生了吧。啊,这个是茂彦哥,咦,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张可恶的脸……哥哥一直和咱一起玩这个上发条的玩具,原来这么早的时候就有这个玩具了啊,还有这个……”
翻过一页,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漂亮和服,头戴鲜花发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半身照。这张照片的风格很像最近已经见不到的少女杂志《访问千金》的写真专栏,少女本人可能也是抱着这样的意图拍摄的。
“月子姐……真好啊,当时还能允许拍这样的照片,咱可是想拍也不能拍了。”
文子喃喃自语着继续往后翻,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张是去滨寺海水浴场的时候拍的照吗?这张是坐观光船从白滨温泉去瀞峡的时候……哇,这张是什么?在木津川的机场坐飞艇环游九州?这也太刺激了。为什么这些照片都拍到咱了但咱一点都不记得,真是不甘心……”
文子的抱怨也是人之常情。直到文子上小学低年级,这个国家的都市文化一向都百花齐放,特别是大阪,一直都是摩登都市中一颗璀璨的明星。自那之后,虽然表面上一切还是照旧,但实际上,各种娱乐、消遣、还有美好的事物都如同温水煮青蛙般渐渐消逝。
就连少女们憧憬的女校生活,随着文子的入学也失去了其诱人的光彩。不管是中原淳一画中的欧洲风情,还是松本胜冶笔下天真烂漫的美国世界,在学校里都不存在,甚至连谈论这些话题都不被允许。
月子姐上学时还保留的修学旅行也被取消了,要么就是去学校上学,要么就是去工厂打工。
像化妆品这种不痛不痒的非爱国产业,文子一直都殷切盼望着能早点消失,包括自家产业在内。
话虽如此,但文子总不能自己破坏自家产业。不过,自家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现在的文子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土崩瓦解的那一天。
已经没有什么能眼前一亮的东西了,一件都没有……不对,还是有的。
(还是有耳目一新的东西的,而且就在今天!)
就在文子意识到这件事,刚站起身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叫自己。这是在大鞠家含辛茹苦四十年的女管家才姐的声音。
“文子小姐,你去哪儿了?新娘马上就要到了!再不准备的话,老板娘又要发火了。”
“咱在这。”
文子应了一句站起身。她将相册放回原处,用同情的眼神扫视了一下自己下半身穿的劳动裤,然后精神抖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中途,文子在经过某个房间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几个兄妹里,文子最喜欢的茂彦哥的房间。
明知才姐在催,但文子还是决定绕一绕路。于是,她打开了房门。文子之所以会这么做,应该是相册里的照片给她带来了怀旧之情。
这间没有主人的房间,格外安静,里面的布置都和哥哥小时候一模一样……桌子,生活用品,哥哥喜爱的文具,还有塞满书柜的爱书,一切的一切都没变,这间房就像被拍了照一样定格在了以前。
文子慢慢靠近书柜。这里有柳香书院的世界侦探名作全集,黑白书房的世界侦探杰作丛书,还有春秋社的杰作侦探丛书……有克里斯蒂,菲尔波茨,克劳夫兹,奎因,还有罗斯的侦探小说,另外还有少量日本作家的作品。
正当文子把手伸向其中一本书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了才姐的大嗓门。
“小姐你在干什么呢?新娘和老板娘那里可不能迟到,快点快点!”
虽然才姐都已经这么说了,但伸出去的手怎么可以收回来?只见文子吐着舌头,只是用手在侦探小说的书脊上摸了一下,也不知道二哥现在在哪里打仗。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文子来到走廊忽然停了下来,一脸坏笑地嘟囔着。
“中久世美祢子……从今天开始就是大鞠美祢子了,也是咱的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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