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ican生活随记
0.
这一年伦敦生活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选了barbican附近的学生公寓。
选择住宿是极麻烦的事。去年三四月,我从一张excel表格开始,整理了伦敦学生公寓的价格、优劣势、周边环境、通勤方案,一会儿烧脑比对,一会儿为租金焦虑失眠。由于我连续多日哀怨困苦,半夜洗漱,不久微信收到一条父爱深重的链接,标题为《成年人惜命的最好方式,就是睡觉》。
直至一日,我发现一家位于Glasshouse Yard的公寓,几乎是瞬间就把它摆在了待选的优先位置。原因很简单,电台头有首歌叫Life in a Glasshouse。作为资深乐迷,把它作为我在伦敦一年生活的容器似乎再合适不过了。脑残粉的决定来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真正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未来一年的居住空间与barbican如此相近,更没设想过它即将成为我除了宿舍之外的第二家园。
Barbican是伦敦著名的表演艺术中心,定位完美戳中我的一切审美点:音乐、自然、电影、戏剧、艺术展览,一切美的都在这里孕育。由于宿舍与barbican centre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一年下来,我几乎每周都会去那儿逛逛。有时看演出,有时看展览,有时自习赶论文,有时分明只是想去趟超市,脚却不自觉地往那个方位偏移。不知不觉间,那个空间已经像透明刻印一样融入了我的日常,成为一种肌肉记忆,成为我对外弥散的气场里微妙的那部分。








1.
Barbican Hall是我这一年最频繁前往的表演场所。当代音乐,古典音乐,戏剧舞蹈,多元荟萃,还有季节限定的专题演出,一如近期的Summer Jazz Series就请来Mayra Andrade,Whiplash-concert,Madeleine Peyroux。
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看一场演出,在这里见过Michael Rother,Mammal Hands,Mew and Danish Chamber Orchestra,Julian Lage,The Zombies,Whiplash Live,Nils Frahm,当然还有LSO。有的是喜欢了很久的音乐人,有的只是在被压得喘不过气时想开个盲盒恢复弹性。事实证明,每一位艺术家,每一场演绎,都无一例外地冲刷着我的血脉。
值得一提的是,barbican是伦敦交响乐团的驻团场地之一。LSO在伦敦有两个据点,一个是barbican,另一个是据此十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小教堂LSO St Luke’s。我同样定期前往那个教堂参与一两个月一次的Free Friday Lunchtime Concerts:一个面向大众的免费音乐会,邀请小乐团在周五午间进行现场表演,配备主持人及Q&A互动环节。





2.
Barbican外围绿色空间的构造很妙,又被称作“垂直花园城市”。在这里,自然与看似冷硬的钢筋水泥在交映间碰发出美感,产生1+1>2的融合。
举个例子,barbican highwalk那些分叉路的设计是多维而统一,错综而有序的。行进时,有时砖墙的高度会遮蔽绿意,你只能在墙与墙的缝隙间窥探树的影子。我曾经见过墙边垫着脚尖,拼命想往高处远处探出一点景观的行人们。然而再往前走,墙体高度过渡性地降低,那副绿色画卷徐徐展开,就这么浓烈地钉在行人的眼前。在这里漫步,你没办法说是自然悬置于建筑之外,还是建筑悬置于自然之外。因为它们就是如此合拍地相互贯穿,相互应和。一时可见,一时不可见。一时争斗,一时言和。
正因沉迷于这样迷宫式的寻宝的感受,每当需要通过散步排解心绪时,我经常挑小径行走,偏要把十分钟的直线距离逛成一小时的人文观光。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各个角度的barbican竟然都美到令人惊叹。换一条路行进,你会看到不同的树,隐匿在不同角落的康乐设施,藏在树底下各色的人,和站在架高人行道上,对着水、墙、芦苇、海鸟托腮发呆的我。
这样穿梭在粗野的建筑群、隔着一点“冷”的距离看自然的感觉是很特别的,与直接行走在公园大道又有所不同。你觉得自己似乎行走在自然里,可脚下不是软糯的泥土,耳边响的是马路的轰鸣,不时与你擦身的路人也在提醒着,你只是在部分地参与着社会,又部分地参与着自然。奇怪的是,这种“部分”、“间接”并没有削弱自然于我的疗愈功效。甫一踏进那个混合之所,它几乎是一瞬间就用无限的包容环住了一切。这一切包含原有的空间秩序,我作为一个“外来者”在侵入的瞬间带来的变化,以及这场交流过后重新恢复的一种崭新的秩序的感觉。
无论是否仅仅是一种自我想象,我都愿意把那种行至半途突然袭来的“lost”的状态,视作我,一个外来者,被它真正容纳的时刻。当我偶尔感觉到迷失,一定是因为这一场域把属灵的那一部分“我”劫走,托举到远方稳固的枝条上去了。






除去围绕社区的植被,barbican馆内还隐藏着一个秘密温室,每个人都可以免费预约,参观这颗镶嵌在混凝土里的绿宝石。
走在温室的感觉与室外又不相同。几千种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挤满了整个空间,张扬的,叫嚣的,甚至带着一丝丝侵略性。人群穿梭其中就像在进行一场雨林冒险,热气、湿气、人气混合在一起,你分不清这个环境本身怀揣的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然而,可能正是因为它们坦然张开了自己邀请我们凑近了看,正是因为我们能那么直接地触摸到它们的肌理,随着在这一空间中沉浸游览的时间线的拉长,那一点点初到时“危险”的感知也逐渐被磨钝了。
我曾经在一本手册里看到一句精准概括Barbican Conservatory的标语:Nature and concrete never looked so good together。我猜那种迟到的“安全”的感觉,除了来源于自然本身的丰裕之外,也来源于穿杂其中的钢筋水泥给予都市人的熟悉感。那种熟稔与陌生交错的复杂感官足以让身处其中的人滋生错乱,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人,是花草、砖墙,还是水中的鱼。






3.
我几乎在barbican的各个角落都自习过,最喜欢的是Barbican Music Library的CD listening boots和负一楼毗邻Barbican Hall的公共区域。
喜欢listening boots的理由很直接,因为它是独立的学习卡座,三方围绕,免于打扰,适合学习中需要高度集中冲刺的阶段。我经常在这里学到闭馆,每次踏出那道门都看到不同的人坐在琴座上练琴,流连得似乎连负责清场的工作人员都不忍心打断。
相较之下,负一楼就是完全敞开的公共区域。好在这里工作日人流较少,你依然能找到安静的角落聚神读书。我一样在这里写过很多次论文,阅读过,也复习过。最喜欢的座位是位于衣物寄存台与表演厅侧门中间的沙发卡座。这一位置的沙发绵软、舒适,左手侧凸起一个扶把,手酸可以搀扶,电脑在腿上放得累了也可以借力。
还有一个满足我奇怪趣味的缘由就是,坐在这里时,学累了我可以随时停下,摘掉降噪耳机,就像按下转换键那样重回现实世界——看看左手边寄存台工作人员与访客的交互,再看看右手边搬了把板凳坐在侧门守护的安保又在用什么法子排解枯索:是在讲电话,打游戏,发呆,或者与我一样观察人类呢?我曾不止一次一抬头就与他四目相对,放在五六年前,我兴许会在这种打探的目光中落荒而逃。然而现在,我只是有力地对望回去,觉得无聊就移开目光,继续手头的工作了。
坐在这里也有缺点。倘若当日有演出,演出开始前45分钟人流会开始增大,一群又一群捧着酒的大喇叭在你身旁落座,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好处是,熬过嘈杂的进场阶段,你可以坐在场外沙发享受免费的听觉盛宴。如果渴求视听相合,你也可以转场到中庭的沙发位,那里挂着一台方正的电视屏幕,正对室内表演进行实况转播。
我曾经在这里边赶ddl边听过三四次免费live,一次边写dissertation abstract边听LSO,一次边复习必修课的期末考试边听美国乡村民谣。最近的一次倒没有非常急迫的ddl,是逛完书店买了书回来读时恰好遇到Nils Frahz的演出——他在barbican开了连续四天的表演,其实我早早买了末场门票,那天偶遇的是第二日晚场,算是提前享受了演出。
上一部分提到行走在barbican highwalk时那种间接的,混合的,或者说,一种“中间地带”的审美感受,这类感受在自习区也能找到例证。我之所以愿意频繁来到barbican自习,甚至以此为躲避厌学期的方式,主要得益于这一空间多样且流动的布局。首先,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任何符合需求的学习空间:除去library不同功能的座位,走出图书馆,你还可以选择坐在户外板凳上,湖水台阶边。室内空间同样丰富,座椅类型包含长条沙发、靠背沙发、靠背板凳、高脚凳,桌子有低圆桌、高脚桌、普通办公桌。最为灵活且自主的是,几乎百分之六七十的桌椅都是可移动的,只要搬得动,你可以把任何喜欢的沙发搬到任何喜欢的角落。我几乎每次来都会发现某个角落的布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正是这种持续细碎、却在秩序之中的变化,帮助我在漫长又高压的final期习得了一边建立日常规章、一边用刺激与变动为自我保持活性的生活方式,并以此抵御了许多厌学情绪。
此处描述的“中间地带”,或许也可以结合阿伦特口中的公共概念来理解。阿伦特说,“一起生活于世,根本上意味着一个事物世界存在于共同拥有它们的人们中间,仿佛一张桌子置于围桌而坐的人们之间。世界,就像每一个“介于之间”(in-between)的东西一样,让人们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在barbican的体现是,每每来到这里寻找栖身之处,如果已经看到某条长椅坐了一个人,即便椅座够长,我也会选择隔开一个位置坐在下一条长椅上,这近乎成为来这里“安家”的每一个人深谙的隐形规则。实话说,至少我个人并不介意谁与我共享同一条长椅。但即便有人选择与我隔开、在我旁侧坐下,我们也会交换心照不宣的微笑。这种“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的氛围正是barbican的魅力之处。






4.
近半年来,自从在barbican被多次拦下问路并熟练地指明方向,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了社区的一部分,早已不是一年前被问路会瑟缩着回答”sry我也不太清楚”的新房客了。然而如果问我愿不愿意一辈子在barbican生活,出乎意料的是,脑海里即刻浮现的竟是否定的答案。
我似乎能感受到这个社区与我的本质有一种天然的亲密,可这种亲近感又像一剂镇定,一针下去,我数年间好不容易稍微撑起来的硬邦邦的外壳,倏地又被软化得那么脆弱。我想伦敦给予我的也是类似的感觉。那天从维也纳落地斯坦斯特德机场,我从窗外看到一层稀散的云雾,顿时有种正在俯视清澈见底的水面的感觉。那座城市明明离我那么近,又被清透的蓝光和缈缈云雾镀了一层保护层,好似一旦触碰就会被击回,强硬地挤入就会被淹没。
这种溺水感是过去一年——无论学术的日常的——太多嘈杂、厚重、甚至割裂的暴力的声音带来的。我不止一次与好友描述过这种矛盾:文艺的伦敦(音乐,戏剧,展览),痛苦而又充满伤痕伦敦(阶级,种族,性别,移民),每一种生活,每一个立场,都那么张扬地在空气里流动。我作为一个几近透明又无限自由的边缘者,吸进去的东西太多太杂,享益的同时,还没能很好地学会如何在这股冲力之间保护自己的感受。可能上一秒因为看完一场酣畅的演出如临仙境,下一秒走出场馆,瞥到路边盖着纸板蜷缩着的露宿者,那颗心也跌进地底了。上一秒在街边拍下trans-rights的海报,分享、搜寻、思考,下一秒看到洞ting湖决堤、油guan车、垃圾堆里消失的女清洁工,就又把那些遥远的口号抛之脑后了。
这样激烈又急速的反转发生过太多太多次,直至上周欧洲杯决赛后的第二日,我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等人——Times头条是英格兰输球和特lang普遇刺,后面接上一些凯特王妃、阿黛尔的娱乐八卦,以及阿fu汗战争、英国选举、动物保护法、儿童权利、水费调节等杂七杂八的事情——才发现自己在即将离开的这倒数一个月里,第一次能比较得体地处理好那些汹涌而不得解的情绪。所谓“得体”只是代表我已经比较能,至少相较于一年前更加能,在丛杂的信息、新的社会想象中稍微让自己站稳而不至于跌倒。然而获取之后如何判断、筛选、为己所用,那样锐利的甚至先知的目光,注定需要更为漫长的“累积-顿悟-调试-再累积”的循环过程。
我把当下这种情绪与资源管理的无能归结为一种匮乏:也许经历不够丰厚,内心不够强大,还不太(坚定地)知道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什么。伦敦很好,它也在过去的一年里以我未曾预料过的程度滋养我,甚至扶持我。可是我同时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有足够坚硬的肉体,切身的生存经验,去接住它捧到我面前的一切。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便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一点也不感到惋惜了。因为我知道,我需要三五年,十几年,待到有了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会重新思考自己究竟愿不愿意一辈子在barbican生活的这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