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连城论·其一——以本格幻想的外壳包覆男女纠葛之底蕴的《暗色喜剧》

本文首发于《猫眼》第五卷·连城三纪彦去世十周年纪念刊。

在《幻影城》短暂的刊行历史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轶事。通过《幻影城》杂志或幻影城新人奖出道的作家组成的“影之会”在1978年开始策划一个以《幻影城》为连载平台的长篇竞作活动，栗本薰、田中芳树、竹本健治和筑波孔一郎等人作品的标题甚至都被预告出来，最后却只有连城三纪彦一个人认真的把作品写了出来，这就是他长篇创作的起点，《暗色喜剧》的由来①。

①出处为连城三纪彦WIKI《暗色喜剧》解题部分。https://w.atwiki.jp/renjodatabase/pages/12.html

就如同是某种宿命，连城三纪彦以短篇处女作〈变调二人羽织〉获得《幻影城》杂志创办的幻影城新人奖后出道，一年半后，他的长篇处女作《暗色喜剧》在《幻影城》连载五期并成为杂志发行的最后一部作品，很快《幻影城》就停刊永远走进了历史的书页中。

《幻影城》试图在现实主义作家们的包围下复活以浪漫主义为内核的推理小说，最终在两代人的努力下，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庞然大物，有时我会暗暗思忖，发起复兴运动的收藏家、怀有抱负的创作者、披沙沥金的评论家和追求趣味性的读者们是否都已经被这只怪物吞噬了呢？

连城三纪彦既身处浪潮之中，同时也深刻的影响了浪潮的走向。虽然他作品中的独特气质让其他追随者难以全部消化和效仿，但影响力并不止于模仿者的多寡，名为“连城三纪彦”的色彩早已成为了日系推理的底色之一。

因此我背上行囊，整装待发，在连城三纪彦的作品中进行漫长的回顾之旅，是我对他最好的祭奠。

连城三纪彦创作生涯初期的短篇作品群，已经把他日后作品中所包含的元素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些初期作品几乎都集结在两本短篇集《返回川殉情》②和《变调二人羽织》中。据此，连城三纪彦作为一个极为早熟的作家，在创作生涯初期就为自己定下了基调和标准，虽然会有被限制的感觉，但看到他时常突破这种基调和标准，实在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②后经改题、扩充为《一朵桔梗花》于汉语世界出版。

不过这种基调并不止于短篇作品，在连城三纪彦的初期作品群中，《暗色喜剧》是其中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却以和短篇小说截然不同的外壳为后来的本格复兴浪潮定下了基调，成为了新本格诞生前夜最重要的推理作品之一。

包覆在《暗色喜剧》之上的外壳是名为“幻”的幻想性谜团。在今年③连城三纪彦去世十周年的展览中，“花、幻、谜”三个关键字成为了展览的主题，要说初期作品群中最能体现如梦似幻这个特点的作品，《暗色喜剧》就是唯一的选择了。书中展示的谜团不仅仅是单一的个体，既有单独看来极具不可能性的谜面，也有与其他谜面整合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存在，这里有必要简单介绍本作的一部分情节。

③2023年。

家庭主妇古谷羊子在百货公司里听到了呼唤自己姓名的广播，虽然感到迷惑，她还是推测出这可能是自己丈夫在寻人，古谷羊子坐着扶梯前往一楼的途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但是随即视线被一头乌黑的秀发遮蔽。自己被一个同名同姓的女人抢走了丈夫，古谷羊子的内心被这个念头填满，越发害怕起来。

葬仪社的老板鞍田惣吉在起居室里躺卧休息，妻子穿着丧服从外面归来，他看着妻子的模样觉得奇怪，出声询问却没有得到回答。隔天妻子再次穿着丧服外出并且哭红了眼睛回来，问她上哪去了只回答今天是头七便闭嘴无言。鞍田惣吉拉住了妻子势要问个清楚，得到的回答却令他如坠雾中，就是你的头七呀，妻子如此说道。

高桥充弘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每天都要用手术刀切开患者的皮肤，这样的他却有一样无论如何也切不开的问题。在姐姐带着两个孩子串门离开之后，高桥充弘接到了姐姐神秘的电话，原来姐姐的长女最近在学校表现异常，而且今天还提到高桥充弘的妻子不是原来那个人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

这三个故事在《暗色喜剧》的序幕中接连出现，如果只挑出其中一个恐怕就会成为一部推理小说的核心并向四周延展开来，连城三纪彦毫不吝啬的把它们全部放在一部小说中，被整合的谜团不仅凭借恐怖的氛围给读者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同时扑面而来的迷幻感也让读者难以分辨背后的真相，我想没有读者能在序幕中就看破连城三纪彦布下的迷魂阵。

不过迷幻只是组成《暗色喜剧》外壳的一部分，在序幕中第四个人的故事呈现出的梦幻感是本作外壳的另一个重要部分。碧川宏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绘画，然而他已经很久无法动笔了，某种恐惧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不能绘画的画家还有什么存活的价值，碧川宏这样想着来到了大雪纷飞的国道，看着即将驶来的卡车，他下定决心的飞扑而去，然而卡车只是穿过了身体消失无踪，碧川宏则安然无恙的站起了身。这一极具不可能性的谜面给《暗色喜剧》唤来了梦幻之风，碧川宏也成了梦幻使者，在小说接下来的发展中，碧川宏的一系列自杀行为引发了各式各样梦幻的消失谜面，包括在转头的功夫就从机场消失的滑翔机、突然喷发的火山从昨日观察到的地点消失、登上东京塔俯瞰地面却发现整个东京消失不见等等。

在连城三纪彦的任何一篇短篇小说里，都无法找到这般宏大的幻想性谜团，却早已汇聚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之中。

不知道这样的“幻”之元素是否引起了你的注意。《暗色喜剧》刊载发行两年后，新本格运动的重要推手岛田庄司把角逐江户川乱步奖失败的名作《占星术杀人魔法》交付出版，他对本格推理的看法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在谈到本格推理时岛田庄司如此定义“本格推理必定會有【前階段的謎題】→【其解決過程】這樣的骨幹，並且是可以讓這兩點做出驚人表現的人工裝置。”而他自己倡导的本格mystery以本格推理为基底，扩展为“在作品的前半段「富有诗性美」，并提出「富有幻想性的谜题」，到了后半段则用「精致的逻辑推理」来将之解构。”④可以看到两者的区别就在于谜题是否富有幻想性和逻辑推理是否精致。

④以上两段译文选自《岛田庄司的移动城堡：中国推理作家对岛田庄司的误读与「岛田流」的形成》，文章刊载于《磷》第二卷。

无疑，《暗色喜剧》四位视点角色的故事所具有的迷幻感和碧川宏个人经历的梦幻感让本作成为了一部在岛田庄司宣言本格mystery理论前，就具有本格mystery特点的作品。虽然无论是岛田庄司本人还是《岛田庄司的移动城堡》的作者都没有明确指出何为精致的逻辑推理，不过我想以依托于现实的解答把迷幻与梦幻的谜团解构的《暗色喜剧》即使称不上精致，至少也拥有了合格的推理。因此，若把视角反转，判断在新本格诞生前夜，诸如《暗色喜剧》这样具有超前特点的作品影响了整个新本格运动的发展我想也不为过。

如果继续深入下去，《岛田庄司的移动城堡》一文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观点：“评论家饭城勇三指出了岛田庄司创作理论中的一大矛盾——作者喜爱奇想，而犯人讨厌奇想。简单来说，犯人希望自己制造的谜团被消解，而不是被凸显，甚至具有「幻想性」。但身为作者，则希望故事中的谜团具有「幻想性」。”《暗色喜剧》的凶手却反其道而行之，碧川宏在和案件产生联系之前的梦幻谜团虽然和凶手无关，但其后出现的谜团与发生在其他三位视点角色身上的幻想性谜团都是凶手的刻意行动导致的。凶手并不讨厌奇想，甚至乐在其中。连城三纪彦的创作思路和凶手的行动合而为一，幻想性谜团得以坚实的在作品中生长。

具体而言，《暗色喜剧》采用了以下几个方法：1.凶手原本的计划并没有任何幻想性，但计划的目的没有达到，因此凶手放弃了这个计划。2.碧川宏前几次没有凶手插手的梦幻谜团的主因是人类的生物现象。3.凶手在放弃第一个计划的过程中，其中一个目标身上发生了完全超乎凶手意料的事件，为了夺回支配力，凶手重新策划并推动了一系列幻想性谜团的生长。4.凶手在查看某人的笔记后认为可以利用其制造幻想性谜团并把此人设计为具有嫌疑的凶手角色。⑤由此可见，连城三纪彦不仅对幻想性谜团存在的必要性有所自觉，就连如何应对幻想性与犯人间的不可调和性也提供了几个行之有效的手段，而且每种手段都以合格的逻辑推理为支撑。《暗色喜剧》让“幻”成为了即使看起来虚无缥缈，在最后也能被拉到坚实地面上查清全貌的“理”之反面。

⑤以上几点均可在《岛田庄司的移动城堡》一文中找到总结性的语句。

《暗色喜剧》在本格幻想的外壳下包覆的底蕴是连城三纪彦对男女感情的再次演绎。小说中有名有姓的重要角色有十四位之多，其中有九对儿构成了男女关系，有正常的夫妻，也有不伦的恋情。我相信这个数字一定让你觉得不对劲，因为里面包含着凶手的误导、操纵和嫁祸，换句话说，凶手通过对人这种生物的理解，把男女关系作为诡计消除自己的嫌疑，达成最初的目的，凶手的行动再次和连城三纪彦这个作者的思路合而为一，这种贴合度让我惊奇不已。

如果谈及《暗色喜剧》最大的缺点，应该就是连城三纪彦频繁切换视点角色导致的叙事杂乱。而且由于其中四个主要视点角色是精神病人或精神病人的家属，种种絮语妄言轮番轰炸读者的大脑，觉得自己在被折磨的读者恐怕也大有人在吧。

这种杂乱叙事的表象下，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情节，整个故事围绕着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展开，读者读至小说快一半的位置时，可能才刚刚开始理解几个主要视点角色的故事将会如何联系在一起。这正是连城三纪彦的巧妙之处，事实上早在序幕和第一部早期就已经埋下了直指真相的伏线，但读者很难注意到那些本该警惕的话语。

虽然本作的情节纷繁复杂、千头万绪，但连城三纪彦仍然能给出两种合情合理的解答，并且都只用四个字就能概括其核心，当真伪解答呈现在你的眼前时，很难不为如此简洁的设计所震慑。

对连城三纪彦有所了解的读者或许会知道他是一个有诡计洁癖的人，只要他知道自己写作的诡计和别人撞了梗，那么就会不惜更动情节也要替换诡计。他在发现《暗色喜剧》的连载版中卡车穿过身体的诡计和以前的作品撞梗后，就替换成了现在我们见到的版本。与碧川宏有关的多个消失谜团的解答是颇具完整性的设计，我很难想象连城三纪彦做了何种努力才更改到如此程度。

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确实是一件美谈。不过多年后某位导演和某位编剧在某部著名的推理电视剧中把这个谜团和解答化为己用。不得不说，连城三纪彦的诡计洁癖让他替换诡计，结果却被人借鉴了自己的诡计，此事有一种和高远遥一用着抄袭来的诡计对抄袭自己母亲魔术的人复仇，还在漫画里大肆批判一样的美。

《暗色喜剧》作为连城三纪彦长篇小说的起点，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其戳中盲点的伪解答、独特的真相设计、复杂的故事情节、迷幻与梦幻并行的谜团、对男女关系的精心演绎，还有凶手所作所为与作者创作贴合的创造性构想都让本作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可以作此结论，在连城三纪彦的初期作品群中，长篇小说的光芒没有被耀眼的短篇小说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