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爿工棚
太阳很烈,烈得让人晕乎乎的,像喝了高浓度的白酒。屋顶的石棉瓦也像是烤透了一样,让滚滚热浪大大方方地填满了工棚的每一个角落。
工棚名符其实地称得上简陋二字,由横着竖着斜撑着的竹杆和竖着斜铺着的石棉瓦构成,它自愧形惭地蔫搭着站在小区主干道的交汇处,四周耸立着的新颖别致的别墅,像高傲的天鹅,不屑地俯视着脚下的这只丑小鸭。
它们真的很不协调,就像我们和这个小区的居民一样。任天涯站在工棚的门口,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拧开身边的自来水龙头,将身子蹲在下面,开始激流出的水淋在他的头上,有点烫,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随之水温就低得多了。他闭着眼睛,享受着水的温柔抚摸,感觉就像那次在发廊里那个冷艳的女郎带给他的惬意一样。
但是任天涯不能尽情地享受水带给他的轻松和愉悦,就像那次他从那个冷艳女郎身上爬起来的时候一样,恋恋不舍的但又很无奈。因为这根竖着的三尺高的自来水管,小区居民已投诉了几次。这根水管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竖着的战旗,在任天涯他们的全力捍卫下,艰难地站立着,担负着它的使命。
这根水管是和工棚血肉相连的,工棚里的人们在早上起床上和晚上上床前都要和它发生关系。尤其是在这大热天的时候。但因为过份地使用它,因而导致小区居民的不满。先是指责他们不节约用水,浪费宝贵的资源。之后,工棚里的二牛在一个傍晚蹲在它下面淋浴时,因动作有点夸张,露了不该露的地方,惊动了路过的二位女士,马上指责二牛没教养、低级下流。并义愤填膺地报了警。110来了,训斥了二牛和工棚余人一顿,并严申下不为例就走了。
因为洗澡的事情,110对他们也十分头疼,开始他们在邻近的男厕所里洗澡。也是那个二牛,在洗澡时全身赤裸着,光脚板不慎踩在那边的香皂上,如一座冰山轰然倒下又在光溜溜的地板了滑了出去。正巧一个内急的老头慌慌张张地进来,一下子绊倒在二牛青春饱满的裸体上,当场将老头吓了个半死,结果脏了内裤不说,还触发了心脏病,被呜呜叫着的120送到医院急救。虽然没有闹出大问题,但老头的家人和亲友邻居围住工棚,各种各样的话像利箭一样密密麻麻地射进工棚。工棚里的人们也真的像被千军万马和密如雨点的利箭笼罩住一样,惊骇恐惧之余又气愤难忍,幸亏110解危。但那几天他们一直惶惶不安,甚至二牛在发廊里释放压力时竟意外地不行,白花了不笔冤枉钱,二牛苦着脸说:都是这帮城里的龟儿子害的。
后来他们甚至跑到一里开外的湖里洗澡,湖里地方大,他们尽情地嬉戏着。但被电视台的记者拍了下来,电视里也播放了,说外来民工素质低下,在湖泊洗澡太不雅观,有损城市形象,而且容易发生溺水事故和感染疾病。马上有相关部门闻风而动,不惜屈身工棚对他们谆谆教导,见他们很不乐意的样子,就郑重宣布:如有再犯,从重罚款。这才震住工棚里的人。
其实,工棚里总共才四个人,任天涯、二牛、永发、来贵,都是从大别山区来到这个东邻上海西接苏州的城市。他们隶属一个施工队,原先有几十人,随着小区建设日臻完善,陆续撤走了。因为施工队和小区开发办为一笔钱扯皮,小区里也残留一些扫尾巴的工程,他们四人就留守下来。人孤势单,他们感到小区居民十分排斥他们,为一些小事情动辄投诉他们。他们很委屈,也很气愤,辛辛苦苦地为你们搞建设,现在用不着我们就嫌弃我们,还说城里人有素质、有教养。呸!!
洗澡的事情闹了几次,他们收敛了很多,好在每人有一只塑料桶,凑合着洗脸洗脚洗澡洗衣服。施工队长为安抚他们安心留守,送来一台十七寸旧彩电,工棚内顿时热闹起来。但那台破彩电信号太差,收不了几个台,而且屏幕上雪花烂漫,小区居民又反对他们接有线。于是二牛就在地摊上买了十多片黄色光碟和影碟机,一有空瑕就欣赏。二牛还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城里女人还是农村女人,上床睡觉都是一个样。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帝的女儿,叫化子的妻,脱了裤子一样的东西。
虽然二牛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东西,但二牛每隔上十天半月,就到小区外面去找这一样的东西释放高压。二牛是个单汉,三十多岁。而任天涯、永发都有妻儿,来贵本来是结了婚的,但半年后老婆就和别人跑了。所以来贵和二牛成了铁杆朋友。永发原来立场很坚定,但听说在娄东工厂上班的妻和别的男人出了问题后,永发就变得非常地自愿了。在一个晚上,四人喝了十多瓶“三得利”啤酒,亢奋之余,二牛提议一起去“放炮”,见任天涯吱吱唔唔的,就瞪着因酒精刺激而绯红的眼睛,粗口骂着今晚谁不干就他妈的怎么样,从他妈的器到上三个姑奶奶祖奶奶,又说任天涯要是下面的那个东西没用就不要去了。在酒精和二牛粗口的双重刺激下,任天涯和那个冷艳的女郎做了一回。
事后二牛说都是在一个工棚里的兄弟,做什么事大家一起上,别一个人溜到一边去,然后在背后说人长短,笑话我们。大家一起去,以后嘴巴都挂了锁,轮不到谁笑话谁。不是有人说一同扛过枪,分过赃,嫖过娼的关系最铁吗?又说我们也不想这样,但如果天天搂着女人睡,谁还有闲心去找别的女人呢!你们说是吧。
永发、来贵点头称是,任天涯则苦笑了,既然上了贼船,就得同舟共济。二牛说得也对,如果像城里人一样天天抱站老婆睡,谁还去找女人。唉!在外面打工有什么办法呢!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出门难啊。
天气太势,收尾工程,又是做做停停,他们都精力过剩得无处发泄,任天涯还看看书、看看报的,每天买一份报纸,时间长了他就放弃了这一爱好,因为他发现二牛他们每次上厕所都要拿上几张,有一天他没有买,二牛就在任天涯的床铺下翻抖着。问他干什么,他说上厕所要报纸。任天涯有点不屑地说:一元钱一卷的草纸都舍不得买,怪不得城里人说我们没素质。二牛说有素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睡在工棚里。任天涯鼻孔哼了一下,不再搭话。
任天涯和二牛、永发、来贵其实是貌合神离,看不起他们三人,但住在一个工棚里,就得同舟共济,包括一起去外面发廊里。不过有一宗事任天涯没有参与并十分反感,就是二牛他们聚赌。
本来四个人刚好凑一幅麻将,但任天涯坚决不玩,二牛他们就把外面熟识的人带到工棚里赌。时间一长,又惊动了小区居民,又有人投诉。这次警察没有来,而是管理小区的街道办来了,不痛不痒地说了一阵。
二牛很恼火,待街道办的人走了后就开骂了:老是投诉我们,真他妈的太欺负人了。在厕所里洗澡不让洗,在水龙头下面洗人家女人投诉,说我露出了鸡巴骚扰她,谁让她在眼睛盯住我看呢!跑到湖里去洗澡,电视台都播放了,说不雅观,败坏城市形象。我们玩一下牌就投诉,那小区的居民大热天还不是玩牌,他们玩牌是正常娱乐,我们玩牌就是扰乱社会秩序。好吧!我们不玩牌了,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想赶我们走,没门。
二牛连珠炮地说完,像发泄报复似地把电视机的音量扭到最大,里面正放着黄色光碟,淫浪的叫声顿时传遍了半个小区。任天涯赶忙跳下床,关闭了电视机。二牛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关你屁事!
任天涯认真地说:这黄色碟片只能偷偷地欣赏,你这样做,不用人投诉派出所就能拘留你,还要罚款。你如果嫌钱多,你就放吧!
说到之,二牛蔫了,但不服气地说:他妈的人家地摊上摆着卖,我放一下怕个鸟,又不是我制造出来的。说完见永发、来贵看着他挤眉弄眼地笑,吼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就往床上一躺,压得竹铺吱呀吱呀地一阵叫唤。
安静了几天,施工队长来了,叫他们把收尾工程做完,又临时添了几个人,因为有一段二百多米长的混凝土路面要浇灌,完工后可拿钱走人,他们精神都振作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开始动工,混凝土搅拌机的转动声在清晨静密的空气中特别地响亮,还有运送混凝土的拖拉机在突突地欢叫着,汇成一曲劳动大合唱。但十多分钟后,城管来了,勒令他们停工,理由是小区居民投诉,他们早上要休息,并说七点半以后才能施工。
施工队长和城管交涉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对任天涯说:上午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三点到七点,都规定了时间,违反就罚款。
二牛骂骂咧咧道:他妈的,老子就不是人,赶着早晨凉快做点事也不让我们做,太阳大了气温高了让我们干,这不是故意作弄我们嘛!
有人说他们是本地人,我们是外地人,做事当然要听本地人的吩咐。
“狗屁!”二牛拉着脸道,“你小子简直是汉奸,我们凭力气挣钱,又不是要饭的,凭什么别人说怎样干我们就得怎样干。”
施工队长不耐烦地说:吵什么吵,不许早晨干,大家就好好休息一下,到做事的时候大家加把劲,反正没有几天时间了,大家将就一下。
“什么事都将就,我们成了后娘养的。”二牛不满地嘀咕着,走到任天涯的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学着任天涯的样子,双手抱着后脑勺,斜躺在碎石子上。
任天涯闭着眼睛养神,二牛躺了片刻就耐不住了,用一根小草捅任天涯的耳朵。任天涯恼火道:你烦不烦,不会安静一下。
二牛说任天涯你爱看书看报,有见识。写篇文章反映一下我们的打工生活,最好是这个小区这个工棚里的事情。
任天涯笑了,说怎么写呀?这个小区生活最有题材的是你二牛,洗澡让人投诉,又上了电视,还有嫖和赌都不是光彩的事情。写文章要有教育意义,你这些都是阴暗灰色的东西,写出来能拿得出去吗?
二牛不语,过了一会叹道:看看人家的生活,再想想我们过的日子,真他妈的没意思。
永发也说,这小区别墅的铜大门要五六万块钱一幅,我们省吃俭用要干七八年呢,如果盖这样一幢别墅,我们一生都做不下来。
来贵说人比人气死人。我们生错了地方。
大家沉默下来,任天涯虽然表面平静,但心中却不平静,还有一缕苦涩和酸楚,因为经常看书看报,写写文章,他的文化素质远比工棚里的同乡高得多,他也理解区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他们才从大别山来到长三角打工。还有城市大发展在经济、文化、道德上的优越感,是因为他们享受的生活质量和教育资源都远远高于农村,尤其是偏远的山区。优越感使得城市人在相当程度上对农民工歧视甚至排斥,这是人性的一种弊端和悲哀。还有对客居地没有归属感,使得二牛们凡事不检点或恣意为之,更引起城里人的歧视和反感,其实这些是可以消溶的,只有互相宽容和尊重,才能和谐地融入对方。而城市与农村的巨大落差,贫与富的两极分化,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填平沟坎,甚至要付出几代人的努力。
突兀而起的搅拌机轰鸣声打断了任天涯的思路,把他从繁琐纷杂的思绪中拉到现实中来。我想这些干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他苦笑了一下,就振作精神开始干活。
十点多的时候,疲劳的民工或坐或躺地小憩一会,很令他们意外的是,一个小区居民扛来一箱汽水,说大家辛苦了,喝点水休息一下。二牛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瓶汽水,几大口就喝光了,喘着粗气说:这人是开杂货店的,上次我买了一箱啤酒,让他给便宜一块钱,他妈的小气鬼分文不少,今天怎么这么在气。
来贵说:人家看我们这么辛苦,同情我们,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感情嘛!
下午干活的时候,二牛的牢骚话少了很多,不像以前干什么事都怨天怨地骂骂咧咧的,些许的善意表达就能解变二牛对城市人的满腹牢骚,让任天涯很受感慨。
几天后工程完工,任天涯他们即将离开小区,在工棚的最后一顿晚餐上,酒酣饭饱的二牛说在这里半年了,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大家一起去做个留念吧!
任天涯说酒喝多了,不想跑,你们要去就去吧!尽情地玩一下,明天大家就散伙,各奔东西,以后不知大家能不能再见面。
二牛说我们以后肯定会见面的,我这个月找的那个发廊妹妹去年在浙江我就好上了。今年在这里碰上了,她说和我有缘份,同是天涯漂泊的人。她没要我的钱,有二次她还说跟我走呢!她妈的今晚去和她告别,以后不知能不能碰得上。喂!任天涯,如果我把发廊妹带回家和她结婚,你说行不行?
这是你的事情,关键是人家愿意吗?
如果她愿意呢?
那你就带她走,但要有责任感,重要的是要不计较她在发廊里做过。
二牛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我不计较,我打工这么多年没有攒到钱,都是花在女人的身上,真有个贴心的女人,我会好好地过日子的,就是怕同乡们笑话。
任天涯心中笑了一下,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那些电视电影里的女明星,有很多不就是和导演制片人上床才成名走红的吗?她们不是照样大大方方地扬名露脸。在我们老家说男盗女娼是最丢人的事情,但这话已成为过去的事情。镇上的刘老四盖的房子漂亮吧,花了二十多万,都知道他在外面做小偷,可是大家只说他有能耐,二十多岁就盖起一幢小洋楼。还有镇上的阿花,同乡们哪个不知道她是做鸡的,有很多同乡还上过她的床呢!现在阿花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厂,有七八十号人做工,巴结奉承她还来不及,谁还说她阿花是做过鸡的。说得下流一点,我们是上为嘴巴,下为鸡巴,普通人满足了这二眯就是实实在在的好生活,你说是吗?
二牛不禁笑了起来,说任天涯你这狗日的,表面上看你文质彬彬的,肚子里和我们是一样的货。破天荒地递给任天涯一支香烟,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妈的,去试一下,就不知她愿不愿意真和我走!
来贵说:二牛,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好好玩一下,做个纪念。
纪念爹妈一的,少给我败坏形象。二牛瞪了来贵一眼,又说:我是去办正经事,你跟着搅和什么?
来贵不高兴了,说那我去别的地方不行吗?二牛你他妈的重色轻友,呸,小人。就忿忿地走了。
二牛回头看着任天涯笑了笑,也走了。
工棚安静下来,任天涯觉得很无聊,看着永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笑着说:是不是憋得难受,说不定此时此刻你老婆正在和别人偷情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永发的老婆红杏出墙本来就是永发的一块心病,何必去揭人家的短呢!
永发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任天涯尴尬极了,闷坐着,开始想留守在老家种田的老婆和上学的儿女,想了一阵,觉得更是烦闷,就在工棚外面的水龙头下冲了个澡,然后又喝了一瓶啤酒,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的,就往竹铺上一躺,竹铺不胜重负地吱呀叫唤着,像一支不和谐的曲子。
“做个好梦吧!真想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任天涯心中说着。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响了,接通后二牛的声音很大很兴奋,让任天涯到街上去喝酒,他的事情谈好了。任天涯翻转一下身体,觉得头脑昏沉得很难受,正在想去不起二牛那里,手机又响了,刚一接通就传来来贵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他出事了,被派出所查房抓住了……
任天涯浑身一震,猛地坐起身来,看着工棚发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