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1969)》摘录
1969.1.4 张爱玲致宋淇
“因为没做惯考据,即使所有的书都摊在面前,也还是有点信不过自己。”
“现在我刚写完一篇短的关于高鹗的恋史,预备寄给皇冠,下一篇关于前八十回改写经过,(我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涉及这问题,如年龄,你也曾经归之于改写次数之多。你说要有集中的Theory也非常对)太长,大概要分两篇,从二尤说起。想等写完了寄给你转给《明报月刊》,你看了告诉我可站得住。”
“要趁着这时候写,比在图书馆看书方便,加上译书,实在有点来不及,所以忙得昏天黑地,收到《前言与后语》也都没来得及细看。”
1969.1.20 张爱玲致宋淇
“你说申请不到研究《红楼梦》的港大fellowship,我看了不由得叹气,当然是这情形。”
“许多关于《红楼梦》的话都来不及说了,先去寄出这封信。”
1969.2.6 张爱玲致宋淇
“(如果把续书人与高并为一人,许多地方再也说不通)续书人拼命替大家洗刷,尽可能避免‘骂满人’这句话。高则卫道,见凤姐贾蓉可疑,但是高不过在旁添补,只能讽刺暗示,不预备添出大段情节。即使想到休妻,也太费事。凤姐对佣人种种已经写足了,读书只写她get her comeuppance[有其报应],下场又不够惨,只能‘力拙失人心’等等。”
“我疑心梦觉主人是原续书人,旧后四十回在1791已经残缺不堪,似乎不会比mid 1780’s更晚。”
“你说脂砚没那么重要,我也觉得脂批不过是史料。”
“但是我发现书中有许多要紧的事都是陆续后添的。说五次增删,这样drastic[激烈]却仍旧很难相信。看来是渐渐evolve[发展]出来的,创作成份还比自传成份多。”
1969.2.20 张爱玲致宋淇
“我译书搁下太久,需要赶,别的都搁下了,二尤那篇写完了还没抄。”
“我讲改写经过,是从吴世昌的《棠村小序》说起。我认为不对,不过这条路子是对的,execution[执行]严格些,可以发现一个早本,内容不到现在一半。再看缺的部分怎样一件件先后加进去。”
1969.2.24 宋淇
“有无打算 HKU Frank King,可试探研究丁玲
1969.3.6 张爱玲致宋淇
“本来预备以下几篇叫<再详红楼梦>,<三详红楼梦>,另加二尤等小标题。你想这篇要不要叫<初详红楼梦>?”
“我明知写这个可能于我毫无益处,倒先妨碍你的写作情绪,因为事实是在大陆外只有你懂。我也是因为心绪太坏,影响精神状况,全靠它做个prop[支柱]。要不是亏了你,最初的<红楼详梦>早登出来了,懊悔也来不及了。总之我不是完全不知好歹,虽然在行事上看不大出来。”
“昨天到於梨华的学校里去讲翻译与E-W关系,(不过写了照读一遍)提起Maugham、你父亲与辜鸿铭,只补充了一点:the surprise&curtain[情节逆转与换幕]自有它的价值。京戏是综合性的,没有stark focused climax[纯粹而凝聚的戏剧高潮]。You have to have a thing before you can go beyond it[你得先拥有一样东西才谈得到扬弃它]。”
1969.4.1 张爱玲致宋淇
“柳存仁没有消息,我打电话去,非常冷淡,说几时顺便和太太仝来,免得费事,(我并没预备费事招待)结果也没来。”
“我教书是不行的,每句话都要费了大劲才改成平稳acceptable,比别人事倍功半。有机会研究丁玲,当然再好也没有。另有个可能做济安在Berkeley的事,不过兼带帮着应酬,我绝对干不了,不见得能破格免除。”
“我想申请政府资助研究《红楼梦》(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秋后发表,不过希望极少。”
“下星期我去把材料讲给哈佛的人听,这里大概没有fellowship,但是想找教授支持,向政府申请。可能性也很小。”
“我搬家实在搬怕了,本来的打算是秋天在纽约拍卖东西,免得再拖来拖去,三藩市比较生活最便宜,住一年把小说写完,除非已经憋回去没有了。”
1969.5.7 张爱玲致宋淇
“现在已经讲妥到Berkeley去一年,是济安的学生庄信正给介绍的,七月也许就去。”
“我忙的是《红楼梦》的事,哈佛中文部有个新来的年青的Hanan[汉学家韩安南],那天来听我讲翻译,我趁机约了去见他讲考据的事,哪里讲得清楚,整个是无数细节凑成的。”
“至少我为这个耽搁了《海上花》比较有个交代。”
“等下半年有空想先把这篇[<论全抄本>]写成英文。”
“希望你跟Mae都好,隔两个星期没有消息就很惦记你们。”
1969.5.20 宋淇
“你将来重写emphasis[着重]放在全抄本与程本的关系上,或由全抄本看红的创造过程均可。极有价值。现在太像notes而不像论文。”
1969.6.20 张爱玲致宋淇
“我下月一日走,《海上花》还缺十四回没译完,只好以后补寄来。”
“最后还是决定要申请N‘1 Endowment Fund[人文学术基金]研究《红楼梦》,因为反正一样要研究。”
1969.6.24 张爱玲致邝文美
“你讲他们姊弟俩的情形,也是你们这些年的政策的一个考验,证明你们对。到底谁也都还是需要证据的。你有一次讲‘他们将来’的时候声音非常凄楚,我还记得很清楚,所以现在更替你们高兴,真是fulfillment[如愿以偿],尽管一方面也许若有所失,‘哀乐中年’四个字用在这里才贴切。”
“我常常用你们衡量别人的事,也像无论什么都在脑子里向你们絮絮诉说不休一样,就连见面也没这么大的劲讲。”
“你有次信上说《半生缘》像写你们,我说我没觉得像,那是因为书中人力求平凡,照张恨水的规矩,女主角是要描写的,我也减成一两句,男主角完全不提,使别人不论高矮胖瘦都可以identify with自己。翠芝反正没人跟她identify,所以大加描写。但是这是这一种恋爱故事,这一点的确像你们,也只有这本书还有点像,因为我们中国人至今不大恋爱,连爱情小说也往往不是讲恋爱。”
“你们一家四口的聚散完全是西方的态度,又开阔又另有种悲哀。”
“你说只要Stephen不生病就是了,我想起那次听见Stephen病得很危险,我在一条特别宽阔的马路上走,满地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想着香港不知道是几点钟,你们那里怎样,中间相隔一天半天,恍如隔世,从来没有那样尖锐的感到时间空间的关系,寒凛凛的,连我都永远不能忘记。”
“搬家前杂事无数,代做旗袍的老同学又要全家迁加拿大,买的衣服我穿了永远是‘老鼠披荷叶’式,又短齐大腿,人人侧目——或微笑——所以接到她的信决定多费些时间到Boston试了三个洋裁,终于找到了一个黑种女人愿意照做旗袍,手艺很好,也不贵,做了半打,都是能洗的fibers[布料],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但是到了西岸没有地道火车通三藩市,更不方便了。”
1969.7.17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
“搬来两个星期,老是乱糟糟的,定不下心来写信。”
“中国人多的地方总是是非多,刚到也已经尝到滋味,头痛万分,今天刚巧也是真的头疼。先去寄地址给你们。”
“这房子很讲究,还有游泳池,给我完全白费了。稍差的就破破烂烂,脏得恶心,没有中等的,又都远得多,每天下午上班,整天都要花在走路与休息上。现在没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