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两个男人的灵魂可以如此契合

今天推荐的书是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
小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威廉·赫特、劳尔·朱力亚分别饰演莫利纳和瓦伦丁,该电影上映后获第58届奥斯卡金像奖、第43届美国金球奖最佳影片提名。
由于威廉·赫特、劳尔·朱力亚皆为所谓“直男”,莫利纳与瓦伦丁这两个角色的把握对他们而言是较为困难的。但由于二人对于剧本内核的把握以及多次排演练习,慢慢融入角色、成为角色。在拍摄过程中,威廉·赫特与劳尔·朱力亚常常互相反串,以至于二者都能将莫利纳与瓦伦丁演得惟妙惟肖,两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了默契。电影的摄影师说:
“我从未想过,两个男人的灵魂可以如此契合。”
小说的主线围绕狱中的瓦伦丁和莫利纳展开,二者的对话占据大部分篇幅。一位是由于政治原因入狱的左派革命政治犯,一位是由于猥亵罪入狱的同性恋者,传统意义上的男性与非传统意义上的“女性”,他们是被关在一起的囚犯。像《一千零一夜》,少女为国王讲一个又一个故事,醉心于电影中的罗曼蒂克的莫利纳为瓦伦丁讲述一部又一部电影。
无法亲吻他人的金钱豹女人、法国舞女与德国军官、索比女人、女明星与小记者……充满神秘感与悲剧性的电影情节借由莫利纳之口绘声绘色地说出。有如蜘蛛织网,莫利纳也通过这些电影渐渐将其爱意编织成网,将强硬的左派革命者瓦伦丁软化,二者在言语的交互中彼此靠近,蜘蛛网框住了瓦伦丁,也框住了莫利纳自己。

01
极端的断裂形式:这是我看过脚注最多的小说
《纽约时报》评价普伊格为:“一位追寻‘流行文学’崭新形式的实验者……一位像福克纳一样的叙事大师。” 严歌苓说:“有很多让我感觉到非常惊艳的小说,它们的形式都是非常独到的,这种独到的形式帮了叙事很大的忙。比如说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
其形式究竟有何独到之处?
阅读的过程中最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大篇幅以脚注形式出现的同性恋学说,极为刺眼且略感突兀地穿插在瓦伦丁与莫利纳的对话中。关于同性恋的学说像学术论文一样存在于脚注中。这样的注脚一方面罗列出各个专业学者对于同性恋的观点,从学术的角度更为深入地探讨同性恋之所以为同性恋的生理原因,另一方面也与人物莫利纳产生交互,表现出互文性,成为人物的注脚,更为合理、科学地解释莫利纳所表现出的对母亲的依恋、对男性的爱情、对自己的认知等等,为人物的动线、人物情感的走向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
另外,不只是人物对话与电影讲述的穿插造成断裂的阅读体验,大篇幅的小字脚注与正文内容之间也同样形成有意的隔断,拼贴、闪回、断裂,从而造成一种跳脱的、陌生化的阅读感。很显然普伊格有意避免太过顺畅的阅读,极力让我们从他编织的故事中抽身,强制性地逼迫我们去思考根脉性的、本质性的问题。
同时,电影与现实的闪回蒙太奇也不失为一种暗示,暗示读者将二者结合起来、联系起来看待。首先,对电影的叙说与复刻一方面是电影内容的客观存在,另一方面也是莫利纳的自我表达,很难说没有渗入其主观意识。其次,这些电影具有明显的共同点,爱情、神秘色彩与悲剧性,似乎暗示着此狱中爱情的发生以及悲剧的宿命。或为隐喻、或为意象,难以说清,都像蒙着一层纱,随你去揣度、去探寻。
总之,实验性的新颖形式是《蜘蛛女之吻》的一大特征。在这里,形式并非徒有其表的空壳,而是与内容达成互动,形成互文,一同将流动在小说文字中的内在精神不遗余力地展现出来。

02
含混的性别意识:身为一个“女人”
电影本该是荧幕上的光点与余晖,是声光电的交响,而书中的那些电影完全是通过莫利纳之口托出,电影的选择与表述无疑是莫利纳自我表达的出口,亦是我们窥见莫利纳的窗口。
从莫利纳讲述的电影来看,他所选择的电影全然是异性恋的故事。身为一个同性恋者,他口中的故事却丝毫没有同性色彩,这是可疑的。但我们能从书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我和我的朋友是女人,那些人干的那些小玩意儿我们不喜欢,那是同性恋者干的。我们是正常的女人,我们只和男人睡觉。”从传统观念的角度看,莫利纳的自我性别认知是具有含混性的,或者说是偏离客观生理事实的。他对自我的性别认知是排斥了男性属性的,在他的视角里,他不是什么同性恋者,他仅仅是个错误降生于男性身体的女人,他称自己是个“女人”,或是“疯女人”。他在讲述电影时,往往强调女性之美,尤其是身体的美。露骨的描述中他将自己代入其中,让自己陷入那些或美丽或神秘或惊悚的爱情里。在他的讲述中,他一向以女人自居,并为之投注浓烈的情感,这也是为什么在瓦伦丁对这些电影表现出不屑、嘲笑等态度时,莫利纳显示出强烈的不满。
除此之外,他们对于“男子气概”阐释了自己的观点:
莫利纳:“这有许多方面的含义,但对我来说,一个男人最主要的应该是:长得帅,身强力壮,同时,又不能吹嘘自己,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就像我那个侍者那样,行动充满信心,言语毫不支吾,心里明白自己想干什么,该朝哪儿走,对一切都无所畏惧。” 瓦伦丁:“不做孬种……在任何人面前,在强权面前更不能做孬种……不,这还不够。不做孬种是另一回事,还不是最重要的。做个男子汉还有更多的含义,不在任何人面前轻易降低自己身份,无论在权势面前,还是在小费面前都不这样做。还有……不允许任何人在你身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觉得不自在。”
莫利纳和瓦伦丁对于“男子气概”的认识实际上出于两种视角,莫利纳表达的是“我”所喜欢的男人如何表现出男子气概,更倾向于女性视角,而瓦伦丁则表达的是“我”作为男性应该如何展现“我”的男子气概。

政治与爱情是《蜘蛛女之吻》的两个重要元素,同性恋者往往处于政治行为的边缘位置。书中,莫利纳对政治毫无兴趣,强调电影的情感部分,瓦伦丁却听出其中的政治倾向,两人侧重点的分野是理论的实证。莫利纳将不对等的性别关系看作情趣,瓦伦丁却强调性别地位的平等,两人对性别关系、性别地位认知的差异亦是与理论贴合的:
瓦伦丁:“虽说你喜欢做女人……但你不必因此自以为低人一等。……家中的男人和家中的女人应该出于平等的地位。否则,就是剥削。” 莫利纳:“这样一来,就没有情趣了。……所谓情趣就在于,当男人拥抱你的时候……你应该对他有点儿畏惧。”
对于这些讨论,你会在脚注中找到相对应的理论支撑:
弗洛伊德在其《关于本能的变化》一文中说,在男同性恋者身上,其最完整的男性精神特征有时会和完全相对的女性特征结合起来。所谓男性精神特征就是指胆略、冒险、尝试精神和尊严等方面的特性。
安尼里·塔贝认为绝大多数同性恋者一直实践着模仿异性恋者缺点的姿态:
男性同性恋者的特点是顺从精神和保守,不惜一切地热爱和平,为了保持宁静,不惜让自己这种排除在社会之外的状况长期保持下去;女同性恋者的特点是无政府主义,强烈的不满情绪,尽管其行动基本上缺乏组织。
在莫利纳极度含混的性别意识中,电影、对话、脚注三线并行,互为依据、互为凭证、多重混响,达成了文本内部的逻辑自洽。

03
爱意编织成网:“这个梦很短,却是幸福的”。
瓦伦丁说:“你是蜘蛛女人,用自己的网擒获男人。”
蜘蛛女的爱意编织成网,瓦伦丁是那个落网者。
在狱中,百无聊赖又忧心忡忡的瓦伦丁靠与莫利纳的对话打发时间,对于莫利纳的电影从不屑一顾到有所触动,也对莫利纳逐渐敞开心扉。莫利纳对这个世界的感性体认影响了瓦伦丁,他不再对政治紧抓不放。埋头于政治的他,愤世嫉俗的他,不知不觉在莫利纳的坦诚与关切中融化。与莫利纳的“情趣”不同,瓦伦丁正视自身的情感,同时也竭力帮助莫利纳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有一样事你要答应我……你要做到让人们尊重你,不能允许任何人虐待你,更不允许有人剥削你,因为谁也没有权利剥削他人。”最终,他们走向彼此,抚摸彼此,亲吻彼此……前文说过莫利纳与瓦伦丁对于理想男性的阐释,与此相对,莫利纳在其对电影的讲述中也不动声色地塑造着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在小说中,莫利纳讲述了五六部涉及浪漫主义爱情的电影,而小说的同名电影仅仅保留了法国女人与德国军官的故事,这涉及到政治问题。法国女人与德国军官坠入爱河,而在政治上他们的立场无疑是对立的。几经挣扎,法国女人渐渐理解德国军官,改变了自己的立场,也因这份爱而挺身而出,最后倒在了政治的枪下。这几乎是莫利纳自我的投射,亦是其结局的映射。追随所爱之人的浪漫之爱、献身之爱是莫利纳心中的理想女性的注脚,因此,出狱后,即使处于监视之中,他仍为瓦伦丁从容地踏入政治的枪林弹雨……蜘蛛用网捕猎,他却用爱意编织成的网牢牢框住了自己,倒在瓦伦丁的政治的枪下。
瓦伦丁:“……” 莫利纳:“我感到自己不复存在……这儿只有你。” 瓦伦丁:“……” 莫利纳:“或许因为我已不是我自己了。现在我已经是……你了。”
莫利纳:“你来到我床上时,……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感到很轻松。后来,我就这样睡着了。就是你回到你的床上时,我仍然不是我自己……我一个人留在自己床上时,我也不是你,我是另一个人,成了个非男非女的人,但却感觉到……” 瓦伦丁:“……脱离了危险。”
莫利纳一向以卑微的姿态心甘情愿地表达爱。他的目光永远在所爱之人身上,在爱意面前他可以抛却一切,甚至可以抛却自己。当他与他心意相通时,他便不是他自己了。他的存在使他终于达成了“女人”的归复,因外界的轻蔑不解而岌岌可危的自我终于被拾起,实现了完整的自我。在瓦伦丁面前,他感觉到“脱离了危险”。

在瓦伦丁的梦里,即将溺于水下的他被蜘蛛女所救。他问她为什么要哭。“在电影快结束时,她通过特写镜头拍摄的形象占据了整个银幕。她回答说,这正是人们无法知道的一件事,因为这是个像谜语一样的结尾。”他拥抱着蜘蛛女,与她一同出现在电影银幕中,存在于莫利纳的电影世界,像是怀念,像是祭奠。
最后,莫利纳为爱坚守了瓦伦丁的政治立场,成为了自己的理想女性;瓦伦丁无畏严刑拷打,在梦中与浪漫式的爱情牵手,成为了他们眼中的理想男性……
“这个梦很短,却是幸福的”,终章就这样,在瓦伦丁的梦呓中结尾。
瓦伦丁说:“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电影中的这些人物。电影一结束,仿佛他们都死了。”瓦伦丁和莫利纳对我来说即是这样的存在,但读罢此书,他们并未死去,反而深刻地永远留存着了。

文字丨安之,引文选自《蜘蛛女之吻》,[阿根廷] 曼努埃尔·普伊格 著,屠孟超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楚尘文化×世纪文景,2020-10
图片丨选自电影《蜘蛛女之吻》剧照
编辑丨安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