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两石塔》艾克 著, 梁思成 译

多少俏皮的作者，都喜欢以最后的宣判赏给中国，其中有一位竟下断语，谓大江以南仅有一种“月光文化”，意思是说江南没有文化，不能自放光明，只有一种反映的冷静的光辉。

若在这里讨论这种问题，未免多余。然将来必还有许多同样聪明的作者，下同种结断的判语，可是不免的。

但是试问我们对于华南的穷乡僻壤，究竟能知道多少？例如维多利亚时代，欧人心目中之福建，不过是产茶及殖民的省份，但是到今日则成为海盗之潜窟，gòng dǎng 之渊薮。Zayton（马可波罗游记中称泉州曰Zayton）时代之中世纪光华，已成陈迹，只有少数“幸福者”（Happy few）中之少数，能得着领略德化明磁（同“瓷”，编者注）之灿烂，与福建之明媚。然而福建也是厦门老虎的窝巢，内地的山谷和顶着白云的山岭，却是群虎出没之处，无论谁人若欲洞察山阴的神秘，必须深入重山，越过花冈青石的山溪，冲过朦胧浓雾的山林，和急流的溪水，或者可以找着巍然古刹。

距福州南约二十五里，位于东山与海之间，有福清县城；幽暗的城堡，青石的城墙，在多冢的山丘上，蜿蜒穿出草原稻田，学者咸知此为明神宗、宪宗时赍（jī，怀抱着，编者注）志名臣叶向高的故里。

曾经见过福清县两壮丽宝塔的外人，为数极少。前瑞云寺塔完全用青石建成，矗立于城东河岸高堤上，为当地胜景之一。[注一]

1607年[注二]叶向高初擢为尚书，年将五十，其子与本县知事开始兴筑此塔。但1615年塔始完成，那时已是万历末年，叶向高对于国事失望之余，告老归田已经一年了。

1621年光宗崩于可疑情形之下，叶向高复膺新命。然而他生命之悲剧，也即自是始。其所以复起，乃由于声望之隆，无奈徒自牺牲，与魏忠贤作无结果的对抗。叶公虽忠正有余，然而命运己定下叫他失败，朝廷已渐倾覆只手安能挽回？未几（1624）卒被顽悍的阉官挤出；却是两年之后，全国各省皆为魏忠贤立生祠，独福建一省得免此辱。又一年，僭称九千岁的魏忠贤，为避免极刑而自缢。然而叶公己先数月逝世[注三]，谥号文忠，至今其乡人之在北京者，一如在其故乡，称颂不忘。叶公又为天主教诸神父之至友，以其为人，此事自不足奇。与爱思启神父（Giuglio Aleni，即艾儒略，编者注），交尤厚，爱在福建之事业，也许多赖叶公的帮助。[注四]

瑞云塔属于“八角亭塔”之类，是中国最普通的一种塔，因为此式是由古代方木亭蜕变出来的。自唐以后，八角亭式盛兴，将方亭原占的地位夺去。又因佛教以前楼阁观念之余风，遂用砖石增高其高度。至重叠级数，则依大乘教之各种象征而定。

福建有三种塔可为福清塔的蓝本：福州乌石山之无垢定光塔，建于五代，为内部结构及层数之蓝本；其邻近之水南塔，建于北宋末叶宣和时[注五]，是他古朴而雄壮的祖先；而自泉州之南宋双塔，则得其外部雕饰及每层均等之递缩律。至于塔身细长的权衡，则为宋代所特有，值得明代高雅学者之欣赏的。

瑞云塔（第一图）高135华尺。如泉州之塔，塔基乃一种中国化的希腊健驮罗式（Hellenistic-Gandhara）之基坛，乃至角神（Atlantean Yakshas）都一样（第三图）。版柱间束腰上之雕刻，并不特别，仅有刻工粗陋的数种中国普通象征。其嵌线座基上亦无实在之环绕物（ciruit），且只有一入道，即在南面者是。有梯上达于此，刻工至精，于是引入第二层；这层的门如更上各层之门一样，两侧均有起突雕成之门神。至于内部，此梯由全石塔身内穿过，达于第一层之正中，再向右转九十度，至第二层时则在东侧。至上第三层之梯口，则又起自西边，其余依此类推。此等隧道之顶，均用石叠出（Corbelled）而不发券（Vaulted）。上边六层，每层都有平座和栏杆（第四图）。每面有四朵无横拱的双跳华供支承着，华栱却安在叠涩的檐内。而角柱上的两栱，和它们上面的假昂，也同时是两旁檐部的支承者。每层都照样有这种平座、斗栱、栏杆，支在八根整石柱上，柱础颇高，柱头古雅。檐边是直线，屋角微微翘起，除最上一层外，上面只有矮小的仙人，而不用龙头做雕饰。此塔与水南塔有一个相同之特点，即塔尖无刹，而代以简单之圆球，置于顶座上：我曾说过塔刹本是一整个埣图坡（也写作“窣堵坡”，是梵語stūpa的音译，即一种源自印度的早期形式的佛塔，编者注）的缩影，而塔身只是它巍峨的基座。而在此塔若非级数合乎佛制，和几种佛教雕饰，则必且失去佛教意义，而成一种非宗教的纪念物了。

为人们所不复记忆，而匿于深林丘壑间者，尚有水南塔巍然存在，距龙江约半英里，位于龙江桥（应为龙首桥，编者注）之对面。塔后屏背的青山，在旭日初升的时候，映着点点的紫色（第二图）。这红色的石塔，正是精巧玲珑叶公塔的简单雄壮的祖先。塔基颇粗陋，以致将普通结构上最易隐匿之重要部分，和盘托出（第六图）。这塔基不过是一层七行平行的花岗石方板，雕凿既不齐整，又只是干摆着，既无灰泥，又没有铁锭。此层之上为第二层，也是同样的石片，但是砌法不同，自八边上同向中心点摆列。此两层就是那必不可少而露在外面的坐台，全座塔就筑在它上面。自此以上，石片均錾（zàn，小凿，编者注）凿平正，叠砌整齐，下四层在各层角柱与他部合砌不分，而上三层则用整石柱。石块之间，并无灰泥，其稳固不移，全赖本身重量。石缝勾灰，似乎仅在外面，不过数处，而且是后代所加。这种石工做法，与这产石省区中其他的花岗石建筑是一样的。

水南塔的雕饰，亦颇粗陋，无甚可述。值得赞美的乃是整个塔的建筑的观念。瑞云塔的轮廓，虽然华丽玲珑，但缺乏整个的镇静的现象，而此小塔却是整个的创造。由基至顶都简朴非凡（第五图），无平座，无栏杆；除各角外无支柱，只有极大的石昂伸出，表示一种整个的调协，那是任何建筑物优劣最后的试验。此外更能表示出中国历来木质楣（即梁，编者注）式建筑，亦有适用于石作之可能，而同时又不是完全盲从模仿的；而将来中国建筑由木质变成石质，亦能如欧洲建筑一样，也在此看见其途径。以瑞云塔而论，其角柱在厚重深远的平座栏杆及屋檐之下，几乎完全失去其意义，而此塔则有五十六根密排而径粗之角柱，与雄固之飞檐相连，遂使此塔呈一种几如罗马式的威严古劲的气概。我们若能就其第六及第七级上尚存一部的屋瓦形制，为绘复旧图，也是很值得做的工作。

自另一观点而论，瑞云塔因其地势之优越，成为一方的标识，且不但是地方的特有，同时也是本县最有声望、最堪尊崇，而不幸与所生时代的罪恶不能相处的先哲的纪念物。

我们缘梯登塔，心中充满了明代末年的回忆，我们层层上升，渐能看见塔身外面小龛里的雕像，和尚、罗汉，等等，都是近代毁像主义下的幸存者。常人对于明代雕刻之偏见，以为呆板而乏创造力者，等到得细看这些作品，不由的惊讶重生。长眉罗汉（第七图）的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对于这塔之幸运有极深的信仰；其他各像也是如此，他们都各有个性的表现，不只是匠人呆板的工作而已。这些像虽不是庞大的纪念物，然而各个端坐不移神秘的表现，深刻的虔诚和天真的福佑，使对之者忘却己身，而瞬息之间忧愁烦闷尽除。只有达摩一像，流露一种讥讽的笑意，他的门牙仿佛是在咬他自己的薄唇（第八图）。除去他写实和似宋代画风之特征外，这些雕像并没有任何派别之特点，尤其因为匠人手法各个不同（第九第十图）。在浮雕技术上，微微可以看出些少德化的影响。除此以外我们所能看出的，就是本地匠人为欲讨得远在北京有权威之宰相的满意的一种尽心尽力的表示；更可以证明这种事业，在中国所需要的鼓励，更可以证明，假使有人在上提倡，多少无名的艺术家，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又不知可增加多少。

我们若回想到北方，当叶公当国时，却有魏忠贤做艺术界奢侈的雇主。在那种的时代，自己没有伟大创作的时代，雇主和匠人只能互成一种集合。然而福清瑞云塔上诸像，深刻虔诚的表情，何等的动人！而北京郊外的碧云寺，我们只须一眼，便可判断那著名牌楼的价值；假使它真是魏阉所立，那真是最足以代表他虚伪的杰作。那牌楼的石券，已足为那阉宦全个人格的表现：不惟雕饰繁缛恶劣，同时还有中国标准道德的史迹浮雕。这些冷酷无生气的浮雕，夹在门道两旁，可通乾隆所立，据说是筑来镇压魏阉的邪气的石坛。

等到我们登到叶公塔顶时，方才那奸邪的噩梦已醒了。站在最上层平座上，只看见海风吹送的白云，又高又白又明朗。

云影向西移动，爬过田野，爬上山头，一直向福建的山水里镕合消失了。

注一：读者如欲深悉此等多云之山，请参阅卡德韦尔（Harry R. Caldwell）君所著之“蓝虎（Blue Tiger）”，卡君为一勇敢之猎虎者，对于当地情形颇熟知之。（Harry R. Caldwell 中文名柯志仁，1900年来华，1903年起任福清培元书院院长，后来著有《蓝虎》一书，讲述他在鼓岭打虎的故事，编者注）

注二：即万历丁未年，关于此点，可参考《福清县志》卷二十杂事。

注三：关于叶公卒时之年月，请参阅《明史》第240卷，据云“熙宗崩，同月向高卒，享年六十有九”（按公历计算为六十八），又《明史》卷22，熙宗八月崩，公历1627年，魏忠贤于十一月伏法，即1627年12月也。（参阅明史卷305）

注四：福建建宁县知县左某，于1641年7月出布告说明叶尚书请爱思启（Ai Szu-chi, Giuglio Aleni, S.J.）来福建事，该布告经魏格尔（Léon Wieger, S.J. 中文名戴遂良，法国汉学家，编者注）君译成法文，中文原文载于1908年上海初版黄伯禄《正教奉传》之第二条条文内。

注五：水南塔在县龙江桥（应为龙首桥，志书有误，编者注）之南，宣和中，居士林庚舍地建，七级。建炎三年八月十四日大风，谯门与塔同坏，仅存七级。宋绍兴十一年辛酉，邑人黄姓鸠金续之，越十七年丁卯而后毕，至今天日晴霁，常视倒影如笔尖斜出屋壁间。（见《福清县志》卷二十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