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就是个巨大的横版过关游戏
我坐在望京医院骨科的患者等待区,思考着待会儿该怎么和医生描述自己膝盖的遭遇。
三周前的一天,一位做户外领队的朋友问要不要一起爬山。我非常开心地接受了邀请。
上一次这么认真地和人相约爬山,是七年前刚来北京找工作的日子。爬山的理由很简单,我很闲;我慕名香山已久;我的同伴和我说他经常在那里锻炼,跑起来快一点的话半小时可以往返一趟。
半小时还没到,我就开始抗拒整个活动,先是我的心肺,然后是我的腿,最后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不记得最后花了多久到达山顶,也不记得香山公园是不是真的有个山顶。我只记得整个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何必呢?”
凡事问问自己何必呢,是受张伟的影响,他的另一则名言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那次之后,我没有再在北京爬过一次山,除了看鸟。就算背着望远镜,我也会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问自己,那几只鸟真的值得吗?何必呢?
时间来到了三周前,又是一段密集地和咪普利老师的跟练之后,我对“户外运动”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乐观,爬山的邀请不再是恼人的负担,而是一次适时的、令人期待的自我验证。尤其是当同伴说“休闲一些,随便走走”时。
嗐,能有多难呢?
我们约定在北安河地体站相见,一个刚好落在六环边的地方,比之前任何一次早起看鸟的鸟不拉屎之地都远。随着16号线摇摇晃晃到站,睁眼再看,已经都是相似装扮的户外爱好者们了,随着向大觉寺进发,人群画像被不断提纯。
大家都被这条叫“三峰”的路线吸引至此,三峰之所以叫三峰,是因为它串起来三座海拔一千出头的山峰。如果你仔细观察不同人的装备,可以发现此处的活动细分,多数是穿着像马甲一样背包的越野跑“拉练者”,他们的身姿动作和背上那个若有似无的背包一样轻盈。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登山包比前者的存在感多了很多,里面是半日口粮和更多的饮用水,预示着一场更漫长的旅途。游客装扮的人,则是少之又少。此时我还没意识到,这样的画像意味着什么,或者,拒绝去想这回事儿。
同伴从包里掏出一副登山杖,递给我,说它可以帮我分担不少。我似懂非懂地接过来,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从下穿登山杖的绳子,让力量分散在虎口上”。之后每次起步,我都要研究一遍如何正确用这个姿势套牢登山杖,像极了幼儿园时陷入系鞋带难题的自己。
“不着急,我们休闲走就行。”同伴这么鼓励道。
“休闲”,在新的语境中,有了新的含义。从停车场外短暂地走了一段水泥路后,我们经历了翻石头、走铁路、钻拦网之类的非常规操作,但走的人多了,再奇怪的路也是路了,尤其是拉练者们的节奏又快又有力,还没来得及怀疑,就从还能看到山的山脚被推进了不知山在何处的山中。
虽说山西有太行山,但我小时候一直没怎么爬过山,印象最深的山是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的一个小土坡。土坡被人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梯,两边种好了松柏,时不时会遇到一处长椅,山顶还有一个摩天轮。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那就是,从市区里远眺到的真山,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山,可真的是山啊。每一步都要向上,沿着前人踏出的路径,借着石块的一角,或是某处坍陷,为自己找到下一个安全落脚的地方,对于我这种不熟悉走山路的人,全程的专注度不亚于玩横版跳跃游戏。同伴提醒我留意沿途的植物,一些有奇怪的形状,一些则是美妙的香气,但所有的感官反馈都被我的脑子拦在门外,我不仅后知后觉山里的美景,还没发现,自己的心率已经飙到了170,而我仍然沉浸在反复向重力做功的运动中,没觉得多累。
“前面马上就要到好汉坡了。”一个颇有深意的预告。
“好汉坡”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地名,更像是人们对某段道路的褒奖(或是对爬完某段道路的自己的褒奖),所以不管是哪座山,在最陡峭的地方总能听到好汉坡的名号。还好我不怎么爬山,也从没遇到过好汉坡,反而在不知者无畏的心态中,爬过了最难的一段。新手保护阶段也到此为止,小腿肚开始发软了,脑袋也有些缺氧,好汉坡之后的平民爬升,比之前的每一步都更需要好汉一般的气力。
支撑着我走下去的动力,是同伴说翻过山顶不远处,有一处可以歇脚的茶棚,里面有冰可乐。我从来没有像在山上那样渴望一瓶冰可乐。在手机信号和交通工具无法触达的山野,那瓶焦糖饮料不仅浓缩了现代食品科技,更浓缩了城市生活能留给一个人最好的念想。茶棚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山风与冰可乐兼得!和它相比,海拔1200多米的萝卜地北尖反而显得平平无奇,只有一茬茬疯狂生长的灌木,成功掩盖掉所有人类登顶的痕迹,以及一只白头鹎(当你爬了1000米之后发现望远镜里的鸟和从一楼窗外望去的是同一只时,多少会心有不甘,“凭什么是它?”)。
可能是那瓶冰可乐给的元气,我们在翻完萝卜地北尖——三峰的第一座山峰后,没有太多犹豫,就向着第二峰——阳台山走去。此时距离出发已过去四小时,刚刚正午,但山里的太阳并不煎熬,路两边的小鸟大概也这么想。于是,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撞见一只朱雀(大概率是中华朱雀),又在懂鸟老师能听得出的范围里和远东树莺相遇。后者是我的新,叫声独特而招摇,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响了一路,第一次爬1000米固然值得纪念,但这一天更值得被称为远东树莺日。
我的领队朋友非常负责,确保在每一个可以俯瞰山景的绝美位置为我拍照留念。我们甚至绕了一小段路,专程去看了三界碑,是海淀、昌平和门头沟的交界。
“也只有北京这样的超级大城市能有这等纪念碑了吧。”我打趣地说道,为这三界不是我想的那三界而有点想笑。
这种娱乐自我的想法随着地形的下降而逐渐消失。
我们的计划是爬过阳台山后找条路下撤,考虑到这是我和三峰的第一次交锋,要量力而行。在某段比较陡的台阶之后,我的小腿只要一打弯,就开始酸痛。描述这种症状有些难,因为我对运动医学的知识储备几乎为零,要我精准地说出疼痛位置和程度,简直就像用祖鲁语复述一遍狮子王的歌词一样难。此时我的运动手表在不间断的测量工作中耗尽了电量,我破天荒地靠运动熬干了它,没了手表,我对空间和时间都失去了判断。反正是一片望不到人影、找不到信号、道路也几乎要被野草挤消失的山,停下了,就真的要成山民了。
我用了不小于横版跳跃游戏的专注度,用双臂配合上肢,靠登山杖把自己的下半截运下山。每一步下降,都是一次对肢体配合策略的试验,有时会大失败,肌肉像使不上劲儿一样,巴不得直接罢工,差点摔个趔趄,有时则会非常成功,可以做到几乎无痛,但成功也非常暂时,因为众所周知,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段下坡。
也因为太过专心,我来不及去想别的问题,比如下山路上随处可见的马陆,盘旋在脑门附近的蚊虫(放平时我一定会边叫边跳,但太好了我根本跳不起来),也没有时间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见好就收。
“何必呢?”直到天快黑了,终于走出了山的范围,道路两旁树上的噪鹃又开始聒噪,我才想起来这个逢爬山必挂在嘴边的话。不爬山就不会让自己的体力和运动手表电量一样被榨得干干的,也不会让自己在刚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就要面临膝盖危机。但翻过1000米和加新列表上+1,两项数字足以宽慰到我。毕竟已经是个凡事追求量化结果的中年人了,功利一点,会让自己好受很多。
两周前,去沁源找褐马鸡,听村民指点,爬了1000米的步道,结果刚上山就开始下雨。为了防止失温,不得已躲进山顶的钟里。最后,一个鸡影没看到,休整了一周以为恢复完全的膝盖又开始难受了。功利的中年人因为这次旅程被挫败到几乎要放弃看鸟。
一周前,凭着不幸只是偶发事件的信念,满载出发,换了一种画像——重装徒步,又走上了三峰的路线。爬升时并无大碍,第一个短暂的下降后,膝盖的不适袭来,这种隐约的痛感就像一朵乌云,或是肚子里不消停的细菌,不知何时会突然让自己狼狈不堪。一夜的露营后,两条腿是一点弯都打不了了。早起想看的鸟又是只闻叫声,不见踪影,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沁源。返程开始,才是真正的噩梦,每次屈膝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同伴们不忍我的惨状,在茶棚帮我叫了一辆车。啊,神奇的茶棚,双腿体面了,人落魄了。
回程的司机是个爱说话的本地人。
“来山里玩啊?晚上住山上了吗?山上住能舒服吗?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你们一到周末就往山里跑是怎么想的,跑这么远来睡个觉,吃个饭,再回去?”
你们这种人,放过去,说不好听点,你知道像什么吗?‘要饭的’。我有个亲戚,好多年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说想去要饭,就从你刚刚上车那地儿,往北走,扒着火车,去了东北。晚上就在外面睡,饿了就问别人要吃的。等我们找着的时候,都认不出来咯。”
虽然我不怎么了解户外运动,但这种向往自由的精神听起来还挺户外的。于是我反驳了一句,
“稳定地给别人打工就不是要饭的了吗?”
“嗐,都有工打了,何必呢?”
司机大哥最后还是好心地把我放在了麦当劳,在等同伴下山的同时,吃到了城市生活留给人类的又一美味念想——麦旋风,同时给膝盖挂了一个号。
事情就是这样。
当我面对医生,以上所有经历都堵在嘴边,最后只能蹦出来一句:“就是,连着爬了几次山。”医生听完就笑了,那个表情仿佛在说,“行,又来一个。”然后下意识地问了我一句:“怎么突然想到爬山了呢?”
我觉得这个时候再懊悔地说一句“何必呢”有些太无趣了。于是什么也没说,回给医生一个意味深长的中年人苦笑。
最后,运动医学科的这位医生给了我两条建议:① 没事儿可以上B站,搜搜术后膝盖恢复训练跟着做,练起股四头肌才不容易受伤;② 切忌人菜瘾大。
我想了想,这不还是在讨论横版过关游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