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一 花园
这是一座比较老的图书馆,据说以前是中药厂等几个工厂合用的档案和自习室,所以尽管位置好,面积也有半个足球场大,但平时没有什么人。
馆内很乱很旧,木桌椅和书柜都散发陈腐的味道。唯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管理员,每天收拾堆在地上待分类的书。看着都是旧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收拾。
我常坐在馆区左上角倒二排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蜿蜒流淌的绕城河,不时还有白鹭飞过。馆内灯光昏暗,坐在这儿采光也不错。
该馆是会员制,季度缴费,一个季度三百元钱。周末是馆区人最多的时候,但也不过二十多人。这些人中我比较熟悉的是吕燕。说是熟悉,也不过是知晓人家的名字、职业以及泡在馆里做什么。吕燕是一名记者,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大型文化报刊工作。但在图书馆里,她不是在准备采访提纲,也不是查阅什么选题的背景资料,而是在写小说。对,她是一名业余的小说作者。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说来也非常有趣。我常怀疑我和吕燕用的是同一张时间地图,因为每次我们两人进馆的时间都差不多,不是我前她后,就是她前我后,在前台做登记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娟秀的字体,与她清秀的长相相合衬。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一个姓,我叫吕斌,职业也算文字类工作,是一名编剧。我这编辑不用坐班,只是兼职的,写的也不是很优秀的作品,可以被改编成大制作的电影或电视剧,而仅是给一些小文化公司的单集网剧、情景动画写千字剧本,赚到的钱常常不够生活,还要靠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的高中同窗接济——但我得坦率地承认,这样一份工作不使我过分痛苦,让我在这污浊的世界不至于变成一个完全的废人。
继续说回吕燕。我们的时间地图不止在进馆的时候起作用,在离馆时也是一样。像是事先约定好的,我们也往往在同一时刻一起离馆。这样有时会碰到室外下雨,我们一起站在大门口等车的时候,难免会攀谈几句。我也就知道吕燕是记者,来图书馆写小说这些信息。
一段时间后,我们开始熟了。在馆区里她有时会刻意盯着我看。忘了说,吕燕和我一样喜欢坐在窗边,但她坐的位置离入口很近,在馆区左下角,我们相对而坐。吕燕的观察会让我略微尴尬,就像我是她嘴里正在咀嚼的巧克力,什么口感什么成分,都被她一一咀嚼出来。老实说,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分析和看透的感觉。
吕燕和图书馆的老管理员很熟识。每次登记的时候,如果老管理员没去搬书,都要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打个招呼。电脑屏幕是一个大大的象棋棋盘。他会提醒吕燕说,今天可别再把东西忘了。吕燕总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这里涉及的是图书馆的一项规定,感觉十分古老,就是每晚九点图书馆闭馆以后,管理员会检查馆区,如发现有读友遗落的物品,那么在当天一定会联系到那位读友,若有急需的话,就由管理员亲自送去。我猜想这项规定脱胎于以前的大工厂时代,因为工人遗落了工作物品势必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且是不小的影响,毕竟那时每个人都是大机器里的小齿轮。
这几天我没空去图书馆写剧本,便大胆猜想吕燕也没有时间去。我在忙着筹备婚礼,我和未婚妻周燃的婚礼定于下月中旬举行。说是筹备婚礼,其实也不过到处逛逛、买买东西,去各大婚纱店和婚纱摄影室询价,再看看婚后要一起租的房子,还有要带给双方家长的礼物。
我和周燃也是在图书馆里认识的。她来图书馆的时间大概在我和吕燕初见的一星期后,距离现在半年时间。周燃并不坐在我们那个靠窗的区域,来去的时间也不固定,一开始我根本没发现有她这个人。后来她告诉我,她一直都在馆区的右角看摄影画册并备课。周燃原先是一名独立摄影师,也在各个摄影工作室打零工,现在在市郊的一所传媒学院上摄影课。因为图书馆离她住的地方很近,而且有不少老的摄影画册,她经常会过来。
我和周燃认识是在一个下午,那天吕燕也在,坐在跟往常一样的位置奋笔疾书,仿若文思泉涌。周燃抱着一本厚厚的画册坐到我斜对面,一边翻阅,一边打开蓝色笔记本做笔记。我还有印象那本画册的名字叫《宝生舞》,作者是筱山纪信。差不多过了两小时,周燃起身要走,这时她塞给我一张小纸条,并对抬起头的我笑了笑。
我诧异了许久才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好,我叫周燃,关注你很久了,想认识一下。我想这是命运使然,我的电话是139XXXX5844,可以联系我。
阅完,我把纸条压成团,捏在手心里,再也无心于桌上的剧本。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倚住漆皮掉落俨然生锈的木栏杆,静静地望着窗外良久。这期间我曾不经意地转过头,发现吕燕还在全神贯注地埋头书写,这个下午她好像一次也没有往我这边看。
当晚,我加了周燃的微信,简单聊了聊,发现我们居然是老乡。第二天我们在图书馆又见面了。然后在那个周末,我们完成了第一次约会,地点在离图书馆不远的一家奶咖很好喝的咖啡店。
我对周燃慢慢有了深入的了解。她三十二岁,比我小一点,也是毕业后就留在了这座城市。我们约会用家乡的方言对话,她告诉我她老家在离城区不算太远的某乡镇,爸爸是做货运生意的,妈妈长期患病,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子女。父母常劝她回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但她的决定每每让父母不快。
作为回应,我也坦露了我的基本情况。家的具体地址,读的哪所初中、高中,上的哪所大学,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当编剧,还有家里父母的工作,妹妹的学业等等。她对这些话题都饶有兴趣,但她会刻意回避一些问题。比如,还在图书馆她坐在我对面时,我就发现她左脸颊那条明显的伤疤。尽管一看就经过了激光等很先进的治疗,但依然比较显眼,像一道用盐粒细细描绘的地图线。每次我提到这个时,她就会表现得很反感,而我只能识趣地不再追问。
说实话,我对周燃整体上非常满意,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她个子高挑,梳着很好看的马尾辫,喜欢穿的包臀裙凸显身段,面容精致妩媚,特别是眼睛非常好看。约会的时候,我曾认真看过她的眼睛,算是真真切切明白了“目若秋水”的含义。她性格也非常热情、洒脱,属于那种非常有魅力的女人,而且可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讲起话来舒服悦耳,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们的关系进展得非常快。打一个形象的比方,就像在坐火箭一样。趁某次小长假的机会,我们一起回老家见了双方父母。按老家流行的观点,我们都是令家人烦恼的剩男剩女,现在在异地他乡能遇到老乡,而且彼此都认可、喜欢对方,是一件很有缘分的事。双方父母表现得都很高兴,尽管私底下都有一些微词。像周燃的父母对她抱怨,我的编剧工作不稳定,而且在生活的城市没有房子。而我母亲,则对我说不喜欢周燃身上的文身以及她抽烟。而且她做过多年的独立摄影师,在我父母问到时,她直言不讳地讲了跟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的经历,这引发了我父母对她经历是不是比较复杂的担忧。
但这些都只是我们关系里的微瑕。从家乡回来,我们感情继续升温。我确信,我已经充分了解了周燃,包括她讳莫如深的那条伤疤。我偷偷问过她的爸妈,伤疤是她十四岁时跟邻居家姐姐吵架,结果那人冲动之下拿小刀划的。此外,周燃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独生子女,她还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姐姐,但都在几岁的时候患病死了,那时候周燃还很小。我想,这能部分解释为什么周燃有时候会突然阴沉下来,好像内心下起了一阵别人看不见的阴雨。
而对我和我的家庭,我想周燃也是满意的。我们两人都是抱着负责的态度交往的,都期盼一起创造我们的未来。
最近的一段时间,除了筹备婚礼以外,我们的工作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在走。毕竟婚礼是在家乡举行,很多事情有两边的父母帮助,我们需要做的事不多。我继续到图书馆里进行日常的编稿工作,看着隔我不远的吕燕在认真地写小说,她不时看看我,不时看看周围,像在思考也像在汲取灵感。周燃因为要带学生参加比赛,工作日的时间很少了,周末除了为婚礼购物以外,我们也会跟我们双方的朋友聚餐。周燃的朋友非常多,除了学校里的同事,还有很多摄影师、设计师、长头发的诗歌迷、带着鬼魅妆容的模特儿,以及大金链子的土豪老板,周燃跟我介绍说,这些都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每每看到这些人,我都会想到母亲对她经历太复杂的担忧。但同时我也不忧心,周燃跟这些人虽然聊得热火朝天,但我发觉她心里和这些朋友是隔了一层膜的,说白了,不过是还在保质期内的泛泛之交而已。
我的朋友不算多,除了参加编剧协会认识的几个同行,就只有冉杰和他的太太。冉杰正是那位经常接济我的高中同窗。高中时,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只是同级而已。我和他是在学校附近的书店认识的,那时他喜欢逃学到书店看《阿衰》一类的漫画,有时我们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由此熟悉起来。冉杰读书的时候很胖,在高二结束的那一年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整个高三就没上过几节课,自然高考的时候落榜了。他没有选择复读,只身到这座城市打工,学做装修。那时候我也过来读书了,课余时间会约他吃饭、喝酒,关系就一直保持下来。多年过去,冉杰早已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成家立业。六年前他开了一家小装修公司,太太就是他公司里做会计的。两人在三年前有了一个女儿。他太太我见过多次,为人热情,但感觉得出来两人的感情不算好。毕业以来我一直困顿,没钱的时候经常找冉杰借,他也总是有求必应。有时我喝醉了会脸红地跟他说些感谢的话,但他总是摆摆手,说,一起打过拳皇的兄弟,不说这些。他不常感动,说这些时却总是眼眶湿润,看我的目光里甚至带有一种深情,反倒像欠了我什么似的,令我更加羞愧。
和冉杰夫妻吃饭场面总是热闹。两个女人都是健谈的人,围绕着婚礼就有数不清的话题。我和冉杰只是默默喝酒,偶尔插一句嘴,或说一些我们以前的事。酒过三巡,四个人都有些醉了的时候,冉杰太太会有些嘴把不住门,带着戏谑的口气询问我们的性生活。她面颊发红,似笑非笑,嘴里弹出要注意节奏、女在上的姿势可以多试一下之类的话。每到这时,冉杰就会很不好意思。他带着气制止她,我看你真是喝多了,不能喝就别给我丢人现眼!他太太这时会不依不饶地和他吵起来,你懂什么,你现在碰我吗?我给人家两口子打打预防针怎么了。她态度激烈,让我和周燃都感到她其实是在借题发挥。但确实要承认,她挑起的话题让我们很尴尬,因为到那时为止,我和周燃就只做过一次爱,是那次小长假从老家回来的当晚。可要说明一点,令我们尴尬的,并不是我们之间做爱有什么问题,而是完了后那令我们再难以启齿的交流。
那一天我们回来,天色已经晚了。我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便提议说到我那儿去吧。周燃没同意,她说不行去住酒店吧。我想了想我那里毕竟条件简陋,还是与人合租的,就同意了。况且那时有双方父母给的红钱,我们腰包鼓鼓,就去了市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开了最顶层的一间豪华套房。
套房拉开窗帘就是舒服的小阳台,整座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伴着轻柔的夜风,皓月朗星似乎也在温柔浮动。我们都有些情不自禁,匆匆洗了澡后就温存起来。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因为十分放松的缘故,探索对方的身体都有庖丁解牛的感觉。我们连着做了两次,周燃很喜欢我趴在她后面,会给她更强烈和喜悦的反应。但我心里隐约知道——那样的时刻人总是更敏感——她只是不愿把脸上的疤痕暴露在我眼前。想到这里,我甚至卑劣地猜测,她和以前的男人在一起时,也会这样吗?
完事以后,我们又冲了澡,还打电话给酒店餐厅要了一些食物。食物吃完以后,我们打开床头的暖灯,安静地抱在一起,一起看着阳台外面的夜空。过了很长时间,周燃开口说话。她的话题是从那张让我们认识的小纸条开始的。
她问我,你长得也白净帅气,人也很好,从小到大收到过多少小纸条?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心里突然一惊,眼睛像被什么很亮的东西划过一样,竟有些疼。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回答她,你应该是第二个给我递小纸条的女生。
周燃不说话了,沉默下来。良久,她才回答我说,真巧啊,你也是我第二个递小纸条的男人。
我问,那第一个是谁?
周燃说,你真的想知道?
我说,当然,只要你愿意。
我第一次递小纸条给男人是在我高中的时候,明德中学,离你家还不远……
嗯,我记得是所寄宿高中,管得很严。
嗯,周燃说,那时候文理分班,我和你读的一样,是文科班,这样的班帅哥就多嘛。说到这里,周燃笑了笑,然后继续说,他是我们班上最帅的一个男生,个子很高,还会画画、做板报。他平时还挺爱开玩笑,很幽默,反正班里女生都喜欢。但他没有女朋友,我知道的。有一次上晚自习之前,好像是英语晚自习,我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写了一张小纸条,悄悄放到他的桌上,我记得很清楚,是从杂志上抄的王尔德的一首情诗,抄的原文,在下面用汉字标了我的名字。
说到这里,周燃又停下了。但我的好奇心之火已被勾起,我抱紧了她,用脸颊去蹭她的耳朵,示意她继续讲。
她说,然后,上晚自习之前,那张小纸条回来了。当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打开小纸条一看,他在背面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我,嘴角弯着,脸上是那条很夸张的疤痕。用蓝色圆珠笔画的,就像一个小丑。我当时就哭了,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教室,跑回宿舍里,关上灯,躲在被窝里痛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室友下课以后回来,才发现我在宿舍里,哭得眼睛全肿了。她们说,你怎么在这儿啊,张老师发现有空座,又没有给她请假,课间还叫班长打电话问你呢,你也不接电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这不怪你,他就是个混蛋。
你知道吗?我当时哭得觉得马上就要昏死过去,永远不会醒来,是一个念头让我活过来的,那就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他不配得到什么原谅,我说,那个混蛋后来怎么样了?他做这样的事不怕出校门被车撞死吗?
你说范羽杰?周燃说,没有,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就找了个机会跟我道歉。他说,周燃,你别放在心上,我昨天是开玩笑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开玩笑开惯了。我说,我没有生气,你别太在意。之后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有和他再说过话,和别人也不怎么说话了。成绩也不怎么好,最后只考到专科的线,这个你知道的。
嗯,我说,我又抱紧了她,同时苦思冥想着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马上又觉得,这个时候也许什么都不用说,当个倾听者就好了。
果然,周燃继续开口,你知道我选专业为什么选传媒学院吗?为什么学摄影?
我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没跟我说过。
她说,那个时候,就是高考倒计时一个月左右,同学下了晚自习,都还在教室里学习。我不在乎这个,就跑回宿舍里一个人看杂志。各种各样的杂志都看,只要在学校门口的报亭买得到。我记得当时看了一篇摄影专题,是戈尔丁的几张照片,她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的自拍照。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产生很强的兴趣,觉得这个女人像在发疯一样。这样的照片也能成名成家?我还记得里面有戈尔丁说的一句话,好像是“我被打了,但我活着,我还拍下来”,这句话一看到就让我想哭。像一根针一样,把心扎出血来。但不是毒针,而是加快你血液循环的药针。我当时就想,我也可以拍她这样的照片,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说,真没想到,你学摄影还有这样的渊源。但是我都不太懂摄影,看来要做摄影师的男朋友要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了。我不失时机地说出这些,想缓和一下自谈话开始就萦绕的紧张气氛。
但周燃没有顺着我的话头。她接着说,你知道这所学院很多摄影老师都嫉妒我吗?他们更会玩技术上的东西,懂后期,懂调图,但他们永远拍不了我拍的那些伤口照片,更不会拿到国内外的奖项。
什么是伤口照片?我问。同时心里暗自诧异,周燃平时倒会跟我谈她的工作,但绝少谈她的作品。好像她的作品是她的另一道疤一样。我只知道,周燃拍的某一类型的作品在圈内小有名气,甚至获得过海参崴国际摄影节的奖项,在国内也拿过不少奖。这些奖项是她能被聘用到目前工作的学院的重要加持。
伤口照片,她说,就是那些人的照片,全是女人,穿着旗袍、化着浓妆在凌晨两点的小区里散步的女人,每天到幼儿园门口偷孩子、被发现后被家长暴打的女人,偷偷到化妆店折断每一根口红的女人,半夜里不睡觉一直洗澡的女人,整容失败、维权无门的女人,每天都被丈夫在舞厅门口暴打的女人,被亲舅舅猥亵的女人,十七八岁就去做小姐的女人,还有生了六个孩子、三十多岁才逃进城打工的女人……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就像条狗一样,这些女人就是我的骨头,我会发了疯似的寻找她们,把她们拍下来,她们都很配合我,因为我懂得她们,而别人根本他妈不懂……
周燃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很小,我没听清。我回复了几句安慰她的话,然后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我当时想,这个夜晚应该结束了。可是,就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开口叫我,我应了一声,然后她翻身跨坐在我身上。她说,吕斌,这个晚上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也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我问她,同时苦笑了一下。
你就讲讲第一个给你递小纸条的女生。
她嘛。
对。
我又笑了,眼睛转向无边无际的窗外世界,夜色此时浓厚而深沉。我回答她说,我得想一想,你一下子就提到,其实我现在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长相也完全模糊了,你等我脑子转一转。
过了几分钟,我脑子里终究浮现出点东西。但因为夜深了,我实在不想折腾,就骗周燃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要不等我想到了再给你讲。
不行!周燃冲着我吼了一声,她面色绯红,像喝醉了,语气里还带点撒娇耍赖。她几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表情面对我,我顿时觉得有些惶然。
周燃说,必须给我讲,你不是编剧嘛,现在你就算编一个故事,我也要听。
我说,那好吧。
我的记忆之海开始猛烈翻涌,那张纸条,那个身影,像一艘小船一样被卷在其中,想奋力挣脱遗忘编织的囚笼。
我说,我真的忘了她叫什么了,就当给你讲故事吧,暂且称她为Z。
Z的话,我记得,她不是高一就跟我同班的。我们也是分文理科分到一个班的。她个子不算高,人很腼腆,当时在班里很不起眼。而我,应该算是当时班级里的明星。因为口才好,谁都可以吹一两句,什么话题都能聊一聊,语文不错也比较受班主任老师的喜欢。我记得当时有个男生叫李什么玉,我和他很聊得来。那个人,喜欢聊清代历史,崇拜二战时候的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反正就那么一个人。我经常上晚自习之前和他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聊天,天南海北,侃侃而谈。同学们都说这是我们班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好像是有一天吧,我记得,我和他在聊的时候,Z就站在我们旁边不远处。我看到她就在想,今天来了个听众,于是更眉飞色舞地说起来,简直跟演讲一样,就想把肚子里那点东西全抖搂出来。说起来,也蛮可笑的,那时候太幼稚了。
嗯,后来呢,周燃问,她是怎么给你递小纸条的?
小纸条就是在晚自习开始前,我说,因为我当时视力不好坐在第三排。纸条是从后面传来的。我当时挺惊喜,因为从来没有收到过小纸条。我打开一看,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吕斌同学,你好,听了你好多上课的发言,挺想跟你聊聊的,我有好多难过的事,最后有一个署名。我也没有多想,就提笔回复了,可以啊,咱们下晚自习以后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去。当时我们九点半下晚自习,门卫十点钟才来锁教学楼的大门,就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那她去了吗?周燃问,语气轻松,可我听得出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去了,我说,Z当时见到我,有一句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话,“我已经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这句话把我吓到了。因为当时我也知道,女生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Z无论如何没有到那个年龄。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给我解释了几句,但我全忘了……接着,她开始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声音特别奇特,像一种被蚊子咬了的娃娃音。因为平时她也不怎么说话,所以一听到她讲那么多我还是有点吃惊。
嗯,她具体说了什么呢?周燃问,语气里已不再有掩饰的轻松。
我记不全了,我说,大概,就是她生活在一个很不喜欢她的家庭,爸妈根本不爱她,简直是恨她。她还有一个妹妹,但从小,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爸妈都只给妹妹,不给她。妹妹上了幼儿园,她没上。妹妹读书拿了什么奖状,爸妈就带着她开车到城里下馆子,而独独把她留在家里。小时候她家还要养猪什么的,但讨猪草的任务妹妹从来不做,全都扔给她。她恨爸妈恨妹妹恨她的家,于是,她就开始不说话。但她越不说话,爸妈就越不待见她,就越是想着法地找她的茬。她痛苦极了,她每一天都想死,她来读书就是为了离开他们,她再也不想作贱自己了……
真的吗?周燃问。
什么真的?我问。
她说的这些,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看了看周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时她的眼睛睁得尤其大,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我说,我当时听了很同情她。真的,是非常真挚和深刻的同情。我记得我也跟她说了很多,比如从书上读来的心理学知识,什么全能自恋啊,禁止性本我,什么文化厌女,我感觉她也听不懂,但听我讲这些,她就很高兴。我还对她说,明天我从家里抱点我看过的心理学书籍给她,这些会对她有用的。
嗯,那这些书你给她了吗?周燃问。她躺了下来,好像坐太久已经坐累了。
没有,我给忘了,我说,但第二天,第三天,我们还是约在小花园里见面。她说得不多,主要是听我东聊西侃,很多她也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但还是愿意听……
你不觉得她可能是对你有意思吗?周燃说,同时打开了手机,在看什么。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
因为你不懂女孩,她说。
周燃的话让我一下子泄了气,盖棺定论一样给这个故事打了一个不及格。是啊,我在心里想,如果我最后都不懂她,那我和她在花园里的这段经历就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想法非常奇怪,让人万分难受,好像记忆中原本坚固的一角坍塌了。好像它在那一刻就该塌了。
就在我万分沮丧地思索时,周燃又说话了,之后呢?你和Z还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纯粹的看客,语气里不带感情色彩,仿若在询问一段评书的结局。
之后,我们在小花园约了一段时间,有多少天我不记得了,然后就结束了,我说。
就这样?周燃说。
就这样,我说。
对了,那个学期是高二下,那个暑假之后她就没来上学了,谁都不知道她怎么了,我补充说,几年前过年回家,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席间有人好像提起过她,但在场的同学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现在在干什么。她不是很引人注目的那种人。
嗯,我知道了,周燃说。
你还有什么想听的吗?我说,应该还有一些细节,我想想告诉你。
没有了,我们睡吧。
好,我说,心里终于松了一大口气。仿佛一种酷刑结束了。
像之前一样,周燃背对着我,面朝窗外。我双手环着她的腰,鼻尖贴到她的后颈。我们确实都累了,就这样抱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周燃早就起了。她穿戴整齐,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吃早点。看到我起来,她指了指盘里的面包和牛奶,说,早餐我已经拿上来了,等会儿记得吃,我吃饱了就先走了。她显得十分礼貌客气,像极了一个敬业的客房服务人员。我叫了她一声,想和她聊聊昨晚的谈话,但想想还是算了,不止是她,我也感觉难以启齿。我们好像真的把自己剥光了裸露在对方面前,一种比肉体的袒露更赤裸的裸露。路上注意安全,我说。她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过那天晚上。关于伤疤,关于纸条,关于Z,关于所有显露和未显的秘密,我们一起心照不宣地将其遗忘。这有一个连带代价是,我们好像不能再做爱了。不是排斥身体接触,实际上我们的感情依然进展良好,约会时还会情不自禁地亲吻,只是做爱一定会让我们回想起那晚的事情,而这让我们难以承受。
我愿意承认这是我们关系中的小插曲,当然,有时也清楚知道,这种难以描述的东西,似乎也在慢慢发酵成横亘在我们中间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障碍到底是什么?会一直阻拦我们吗?
时间不是一种太有耐心的存在,当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时,我们的关系已在不断上升,我们彼此的生活不断融合交集,双方的父母也见面商议好了,我们订了婚,成了彼此的未婚夫未婚妻。到现在,离我们的婚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了。
这两天一种普通的矛盾在我们之间显现。非常普通,关于结婚钻戒。我们一起去看了,周燃想要一款更漂亮更昂贵的,像所有即将结婚的女人一样。而我觉得性价比更高的是另一款,其实也不是性价比,主要是我囊中羞涩,还是想多省些钱为婚后做打算。
为这我们吵了两次架,这两天周燃说让我别去烦她,她想自己待一待。我也不勉强她。最后,还是我想通了,她想要就买吧。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地背着包去了珠宝店,付了全款买了那款叫做“紫薇之星”的结婚钻戒,准备晚上亲自到她那儿去,给她一个惊喜。而剩下的大半天时间,我继续去图书馆工作。今天吕燕还是坐在相同的位置,我发现她好像很憔悴的样子,像是已经连续写作了几天。某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要不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告诉她我要结婚了,然后发一个邀请什么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只是萍水相逢,不太好打扰人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终于买了那款钻戒,去了一块心病,我编起稿来如有神助,键盘敲击声不断,宛若一支欢快的乐曲。这样竟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当我隐约感觉对面的吕燕已经走了的时候,时间已是八点半了,真是忘乎所以。
我急忙收拾东西打车回家,因为想到时刻特殊,还是要多少收拾装扮一下。我回家洗漱了一遍,擦净皮鞋,换好衣服,去摸包里的钻戒却发现它不见了!真是祸不单行,我如何忘了我坐定后把钻戒拿出来欣赏就放在桌角了,好在我想起图书馆检查失物的那条规定,我与老管理员也算脸熟了,如果他捡到定会联系我的。想到这里,我心稍微定了一下,可左等右等图书馆的电话也没来。出什么事情了?我心里暗自发问,火急火燎。我提醒自己现在就算去图书馆也来不及了,莫不如再耐心点等管理员的电话。
这样又等了一刻钟,电话始终没来,一看时间已过了十点。看来今天是没有希望了。我跺了跺脚,又责怪一遍自己的粗心大意,然后瘫倒在卧室的床上。
我还是出门来到周燃租房的楼下。像一个丢失铠甲的勇士,需要得到某种安慰。我告诉自己哪怕出现下午的荒唐事,周燃听到我买了钻戒也会很开心的。
没有电梯,我走上六楼。发现绿漆脱落的门意外开着。我轻轻推开门,发现了门口的男式皮鞋。在半掩着的卧室门内,隐约传出了周燃小声的呻吟声。我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一样走近了看,周燃闭着眼睛,和那男人胸脯贴着胸脯。那男人的背影我不会认错,是冉杰。
二 暴雪
挺晚了,我坐在床上抽烟。周燃问我要了一根,我说,你会抽烟吗?她不回,扔掉烟盒,自己拿打火机点上。我发现她今天不太对劲,很压抑,不像前几次那么放得开。看着她吞云吐雾的样子,我居然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挺像我找过的一些小姐。操,我在心里骂自己,我他妈真不是个人。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抽完了烟,我说,你也别摆那个样子了,你们马上结婚了,我们的事都是我的锅,确实也挺对不起吕斌,该断就断了吧,我无所谓。
周燃没有回答我,她眼睛斜睨着窗边,窗台上有本日历,绿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买的。她深吸了一口烟,跟像我不存在似的吐了一个大烟圈。从我们第一次上床开始,她对我就是这个态度。哪怕有时她被我压在身下嗷嗷叫,我也感觉自己就像她的一条狗。
我也不想说什么,起身提起裤子准备穿上。这时周燃说话了,怎么,爽完了拍拍屁股就要走了,价钱都没谈呢。
你别这么说话,我说。她这种语气让我很生气,我看不得她这种装作自甘下贱的样子。
一切责任我来负,和你没关系,我说,以后哪怕吕斌发现了,要杀要剐我无怨言。
冉杰,你等一会儿,周燃语气正常点了。我看见她掐灭烟头,穿好睡衣起身,去小客厅倒了两杯水回来,有我的一杯。她说,我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我说。
吕斌跟我聊过一个人,他的同学,叫Z,周燃说。
什么惹?我说。
Z,一个代号,周燃说,吕斌把她的名字忘了。
我不知道,我说,那时候我和他又不是一个班的。
你再想想,有一段时间,她和吕斌在小花园,周燃说。
小花园,听到这三个字,我马上打了个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杯里的水差点洒了。我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当有人提起这件事,我居然感觉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又被人砍了一刀。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说,没什么,单纯好奇而已。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问吕斌?
她说,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或者说,他愿意说的都说了。
我说,你好奇心太重了。
她说,是。
我站在床边点了根烟,然后把枕头提起来,和周燃并排靠着。我抽烟,她水还没有喝完。我看着我们对面的那堵墙,像墙上有一部电影,我要给她讲什么呢?
你说的那个Z,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叫啥,我说,我跟他们不是同班的。那时候我在最差的一个理科班,吕斌在文科班。我们俩玩得很好,是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认识的,我经常逃学去看漫画,在那儿认识的吕斌。这些他可能跟你说过了。我转头抖了抖烟,接着说,其实他那人挺装的,他肯定说的时候只会把自己往好了说。其实他那个时候跟我一样,就是个烂仔,进网吧打红警玩飞车,没钱了我们就跑到小巷子里抢小学生的钱,还有跟着学校的扛把子到别的学校打架,完了领钱,这些事都干过。不同的是,我不会装,而他读过几本歪书,之乎者也的能扯一大堆,上课还挺能回答问题,把很多人都给骗了,以为他是个怪才。其实他妈什么狗屁的怪才,傻逼一个。
说这些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下周燃,她面无表情,跟没听到一样。他妈的,这一刻我总算是发现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会损吕斌。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我想不通,只能说我真的贱。
那件事是这样开始的,我接着说,下晚自习以后,因为我在一楼,所以总会在教学楼门口等一下他,然后一起去网吧。好像连着有三四天的时间,他都要晚半个小时才来,每次都害我被那歪嘴门卫骂,放学了,你不回家,站你大毛病!后来我等烦了,就问吕斌,你在上面干啥呀?早点下来嘛。没想到,这小子吞吞吐吐的,脸还他妈红了,我就知道有事情。他多半是偷偷跟哪个女生好上了。后来有一次,我就悄悄跟着他走,到了楼下的小花园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他和那个,Z,常常在凉亭背后的小池塘边说话。那个凉亭不是四面都可以进出,刚好背面有一堵薄石墙,我就常跑到石墙后面偷听他们说话。吕斌肯定跟你说过的,主要是他在瞎逼逼,Z在听,偶尔插一句嘴。
也就是说,吕斌其实对Z有意思?周燃问。
我说,应该有一点,但肯定谈不上多强烈,反倒我觉得是Z对吕斌有意思。
为什么?周燃问,你听到Z说的?
没有,怎么可能,我说,一开始好多天我都是猫在那儿偷听,Z的话很少,声音软绵绵的,还蛮好听。我只是发现吕斌叨逼叨的时候,她会问一些很具体的事,比如除了读书你还有什么爱好啊?爸妈干啥的?想考什么大学?念什么专业?相亲套话你懂吧,反正那些问题感觉就是那个意思。
你就这样一直偷听,从来没撞破过他们?周燃问。
没有,就是一直猫在那儿偷听。开始只是好奇心作祟,想八卦,感觉挺刺激。后来,听多了以后,有点为那个Z感到不值,吕斌那个王八蛋一点也没有担当,天天和人家约小花园,但一点实质的东西也拿不出来,跟现在一样。
说到这里,我又看了周燃一眼,发现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布熊。她眼神缥缈,像是不太相信。我心里突然蹿起股火,趁着这股劲,我把想说的话一股脑都吐出来:
就像现在,其实我完全搞不懂你看上他什么了?那小子除了会装,酸文假醋的,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他毕业了不回家是想过什么文艺的生活,狗屁,那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只会吹牛逼,公务员也考不上,家庭责任也不想承担。就在这里混吃等死,好多次他妈房租都是我借给他的……
够了,别说了!周燃冲我吼一声。
她这一吼,我更上火了。你吼什么吼!我也反吼她。你知不知道,就有一次,我请几个建材老板吃饭,那小子那阵子饭都吃不上了,我就叫他一起去。吃完饭,我请人家老板去按脚,他跟着去。我出来撒尿的时候,路过他的小包间,里面小姐在给他捏脚,他坐在上面给人家念诗。真的,念诗,哈哈。
说完,我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止不住,直到周燃转过身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响亮,真疼啊,我捂着脸颊,居然掉出了两滴眼泪。我听到周燃说,有意思吗?
默默坐了几分钟后,我继续开口说,后来我真的跟Z见过一次。那时候,应该也是他们约会的最后一两次吧,有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撞破了他们。快到十点,他们从小花园出来,我假装在找吕斌,刚好偶遇他们。我影帝上身,好啊,吕斌,原来偷偷在这儿约会。吕斌一见我就急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Z好像有点害羞,招呼都没打就跑了,也没看清长啥模样。完了我们一起去包夜,打了一整夜的红警,第二天都把这事儿抛脑后了,谁也没提。但那确实是他们约会的最后一两次,过了那天,吕斌迟到的那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没机会猫那儿听他们说话,心情很复杂,像被人抢走什么东西。我开始频繁地上四楼去找吕斌,站在他们教室门口张望,我因为胖,几乎能把门堵住,像个门神。吕斌每次问我,怎么了?我都说,我想到个游戏的新战术。那时课间吕斌忙着跟那个谁,李啟玉,聊大天,不太理我,总是说,下晚自习了再说。我就一直杵在那儿,不到铃响不走……
我还没说完,周燃突然打断我,问,你是不是对那个Z也有意思啊?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感觉她这个问题挺神奇,说得我心里怪怪的。
我没有回她,接着说,后来有一天,我跟他包完夜准备去上学,大清早的,我们在网吧附近的一家店里吃小笼包,那家店我记得全是翡翠色的桌椅,味道很鲜。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诶,那个女生,小花园里那个,你和她怎么样了?吕斌说,什么怎么样了!声音不小,口气不好。我不依不饶,就是那方面,我说。哪方面啊?吕斌问。你这就没意思了,我说。这时候,吕斌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你想有什么意思你自己去,好像谁拦着你似的。说罢,扬长而去。当时我脸上火辣辣的,真是傻眼了。
那你后来去找她了?周燃问。这时她点上一根烟,用力抽了一口。
我说,没有,是她来找我的。那时候临近学期期末了,是一节体育课吧,还是我逃了课,我忘了。反正在校园里我遇到她了,在我们学校小卖部附近。她叫住我,喊了一声冉杰。我站定,转身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实话,她的形象到现在也模糊了。只记得个子不算高,脸红彤彤的,有点长,但整体挺清爽。她说,我知道你跟吕斌玩得挺好,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交给他。说完,她就走了。我手里多了一个信封。信封摸起来还挺厚的,估计写了好多张纸。
那你给吕斌了吗?周燃坐起来,掐掉烟,看着我问。
她的眼睛好像利剑一样,我躲闪不及,踉踉跄跄地,我假意找烟,点上了之后,深吸一口,才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于是,我跟她说,没给。
为什么没给?她问。
我说,不为什么。说的时候,我故意躲开她,从床边抽了张纸,擤了擤鼻子。
我说,那封信在我身上揣了好久,可能有好几个星期。那期间,我无数次见到吕斌,我们在网吧里打游戏,深夜去吃脆哨面,下午下课了去食堂吃饭,我有好多机会可以给他,但是我没给。
所以,你在报复他吗?周燃说。
没有,我说,根本谈不上报复,因为连伤害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其实是要给他的,就在出考试时间表那一天,大太阳,那个热呀,我们下午放学,我吃完饭,然后上四楼去找他。他就在他们班外面和李啟玉聊着天。那时候是五月末了,顶上一层全是高三毕业班的。我都快走到他跟前了,我的手指头已经捏着信封了。但是突然之间,一声巨响爆裂,一个大背包被从五楼砸到下面的水泥地上。几秒内楼上就像灌水一样站满了人,十几个毕业班全他妈疯了,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他们撕书撕纸,开始大叫狂扔,整层楼被他们围得密密麻麻。下面四个楼层的高一高二也全部出来了,一时间,尖叫声,起哄声,叫好声,谩骂声,全部混成滚雷一样的声音,所有人都惊叫着加入撕书撕纸的队伍。吕斌和李啟玉第一时间就跟着人流,跑到五楼看热闹去了,我根本就没时间叫住他。我倚在白护墙上面,看着眼前着魔的一切,碎纸碎书铺天盖地,像正在下一场我从未见过的暴雪。我看到一楼政治教研室的老师全冲出来了,拿着大喇叭在吼,叫所有人全部回教室!但根本无济于事,这声音在周遭震耳欲聋的疯狂喊叫中完全被掩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撕书撕纸,所有人都他妈疯了,我他妈也疯了。我拿出那封信,把它撕成碎片,化入了这场可以湮没一切的暴雪中……
我讲完了,瘫倒在床上。好长时间,周燃一句话也不说,只在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而我似乎也耗尽了全部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我的脑子还在转动,还在嗡嗡响着我说的最后几句话,其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包括对你也一样,真的不是故意的,就连我们的第一次,下暴雨的那天晚上,我也不是故意从你学校门口路过,只是凑巧,我从来都不是故意的。
良久,我才感觉周燃的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想我知道了,你就是个混蛋。但也许她根本没有说,也许这是我梦到的梦话,那一刻我已经呼呼睡着了。
三 绳子
冉杰的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这时候,我的床边已经扔满了烟蒂。冉杰在打呼噜,他睡了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不知道。
凭什么他能睡着?我不想放过他。我轻轻褪去了睡衣裤,趴到他的身上,蹭着他的脸颊。他醒了,双眼通红,眼球里写满了疲倦的信息。我看到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狂吠,其实是在求饶。
我不可能放过他,这一刻,他是没有任何意志的纯然的奴隶,而我是他只能跪着给我舔脚趾头的女王。我不会放过他……
冉杰已经完全精疲力尽了,裸露的身体像没有魂魄的野鬼。我起身去冲了个澡,在淋浴间里,我再也没能止住泪水。我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不能让任何人听到,哪怕是夜色中的低语和叹息,我的身体就是一座焚尸场。
我回来了,擦干头发又去客厅倒了杯水。我意外地在茶几上发现一包玉溪,可能是冉杰哪次来的时候带来的吧。我像找回子弹的猎人,叼着烟,回到卧室,重新走近血腥的陷阱。
我问冉杰,你还好吗?
但他不说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装满了空气的人偶,抑或是填进了粪便的空气,这两者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边抽烟边看着窗外,夜在这个时候深沉极了,我不禁想起曾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用眼睛拍到的那具垂直降落的尸体。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泡沫在生灭,它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我转而盯着冉杰,笑着说,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你想听吗?故事的主角就是我,配角是我死去的姐姐。
冉杰点了点头,他示意也想抽烟。于是我把我嘴里的玉溪插进他嘴里,自己又点了一支。红色的火星在急剧侵蚀,留下一小段没有意义的灰烬。我在烟雾之中缓缓开口。
我说,我有一对哥姐,他们就比我大一岁,是双胞胎。我的双胞胎哥哥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无解的热病。我爸妈连同我长大的那个镇子都很迷信,都认为是姐姐克死了哥哥,于是一直对姐姐存有芥蒂。后来,他们有了我,对姐姐的厌恶就更肆无忌惮了。
从小到大,我是家里唯一受宠的孩子。不仅因为姐姐克死了哥哥,还因为我长得要比姐姐好看。七岁的时候,我的个子就远远超过姐姐。姐姐不太爱说话,也许她是用沉默在反抗,这让她像是一个带着晦气的哑巴。
在我的家里,新衣服是我先穿,土鸡蛋是我先吃,红烧肉是我吃剩了才有姐姐的份。我们一起到镇上的小学念书,爸妈连姐姐的家长会都不去开。
知道吗?姐姐遭受的一切我很清楚。但是我从来不说,因为我也很弱小,必须和父母结成同盟,一起去欺负姐姐。我经常得到好东西就到姐姐面前炫耀,每次她被爸妈挖苦打骂我就拼命嘲笑。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长着天使翅膀的魔鬼?
这样的话我甚至只有跟你才敢说。
姐姐很快迎来了复仇的机会,在我十四岁,她十五岁时,我们家出了变故。妈妈生了大病,直到现在也没完全医好,很长时间都要躺在床上。而爸爸开大车运货,有一天晚上,就像这个夜晚一样黑,在去另一个镇子的路上把一个年轻人撞倒了。年轻人骑着当时还很时髦的小电驴,一条腿废了,从此走路只能一瘸一拐。他家就是我们镇上的,有钱也有势力,了解了我们家的情况后,说一分钱都不用赔。但是,他家儿子瘸了,以后都不好讨媳妇,这事我家要负责。我家有两个女儿,得挑一个过去续香火。当然,他们说,新时代了,孩子们也都小,就在一个屋檐下先处着,等大了还不情愿也没关系,就当他家收了一个干女儿。听听,说的好听吧,像不像一个古老童养媳故事的现代版本?
你猜猜看他们在姐姐和我之间选了谁?——当然是我。我是同枝生的更好看的一朵。这回,换我天天半夜在房间里哭。她听烦的时候就像她哭的时候的我一样,尖起嗓门大叫,你能不能小声点,你不睡觉我还要睡觉呢。
爸妈也没有办法,一条腿的价钱是十几万,那是全部的家底,是妈妈的救命钱。妈妈成天以泪洗面,爸爸紧锁眉头不停抽烟。所有亲戚都找遍了,没人能施以援手。
我不会坐以待毙的。有一天半夜我醒来,好冷啊,全身上下都在打战。我看了一眼睡在对面的姐姐,睡得正香。她发丝覆面,遮住了眼睛,跟电影里的女鬼一样。我悄悄起身,走进厨房,拿起菜刀,准备结果了自己,最次也要剁掉两根手指,这样我就不用给瘸子当媳妇了。我好害怕,小声抽泣着,同时担心会发出声响。黏黏的涕泪把我的脸和这团黑夜粘在一起,使我动弹不得。突然,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厕所里发出来的,难道是妈妈起夜了。她生病之后经常起夜。一想到妈妈,我的手就软了,再也没力气,我像鬼魂一样飘回去。进房间发现姐姐床上没人,原来是她起来了。我什么也没有想,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的脸是在第二天被割破的。当天,爸爸带着妈妈去了医院,家里只剩姐姐。她做好饭我也不吃,于是,她终于逮到机会像长辈一样教训我。她说,从小到大,你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现在家里遇到困难了,你牺牲一下怎么了。那也是人家看得上你,而且条件也不差,亏着你什么了。她越说越得意,最后接近于放肆的嘲笑。我再也忍不住,像条疯狗一样扑到她身上,照着她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她疼得尖叫起来,朝我的脸挥了一拳,然后冲进厨房,拿来那把闪烁着灼灼寒光的菜刀。我像个傻子一样,像个木偶一动不动,任由她把我的头压在桌上,照着脸颊狠狠割了一刀。我记得当时我的手臂挥舞着,却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关于疼痛的味道和记忆。事实上,我当时感受到的,是一片雪白的苍茫,近似于无和不存在。
疤子是连瘸子都嫌弃的,最后她替我去当了半年童养媳。直到爸爸跟一个很讲义气的老板借到钱,把她赎回来。没别的,只是擦掉了门楣上一摊显眼的鸟屎。
冉杰你不用眨眼睛,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的故事马上讲完了。你马上就能得到自由了。当然,用自由这个词不太准确,更准确的应该是解脱。冉杰,过了这个晚上,你就解脱不用再受我的束缚了,也许你心里还能感觉到一点点,但是别担心,我会用长长的时间为你祈祷的。你一定会获得你的解脱和自由。
好了,最后我给这个故事补充一个结尾。注意,是结尾,不是结局。姐姐落下了半年的课程,又等了半年,我们平级了。我们一起中考,然后她去念了一所普通高中,周六周天可以回家那种,而我去读了寄宿学校,因为我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想见到她。
四 采访南·戈尔丁
已经秋天了,图书馆里日渐昏沉,模糊灯光的寿命快要耗竭了。这一两年来,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少。
上面是我来之前的想象,与我突然想起的那个坐在我对面十多排的男人叠加在一起。两年前的那一天,在图书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一直朝我这边张望,好像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我也不再去了。
像突然想起他一样,有时我也会突然想起两年前我那篇遗失的小说,小说和他都是邋里邋遢的。他鞋子很脏,胡子也刮不干净。现在,小说和他都远离了我的生活。
刚才坐下的时候,小祎给我打了个电话。小祎是一家咖啡店主,上个月我采访的时候认识的,和朋友经营一家不大的咖啡馆,来这座城市没多久。因为我们是老乡,马上结为至交,在这座大到没边的城市抱团取暖着。
小祎说,燕宝,晚上出来吃饭,我给你介绍一个帅哥,目测有一米八,做咖啡豆批发的,本地人,有车有房。
我压低声音,说,亲爱的,不了不了,上个星期五我刚见过一个男的,单位同事介绍的。对于一个没车没房没有性生活没有存款的大龄文艺女青年来说,不频繁相亲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倔强。
哎呀,宝儿,你晚上也没什么事嘛,就过来认识一下嘛,反正也不远,小祎开始向我撒娇了。
我说,不了不了,亲爱的,我真的来不了,今天确实还有工作,要准备材料还要采访,你玩得开心点哦。
说完,我就挂掉了电话。这小妮子明明是自己想去和帅哥吃饭,但脸皮薄,非要拉上我,还美其名曰给我介绍对象。说起来,小祎比我小五岁,只在学校谈过一段恋爱,我蛮想提醒她的,有车有房的本地一米八大帅哥,还能单到现在?但想想算了,我也不是她妈,让她自己尝尝婚恋市场的苦水吧。再说,我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图书馆,是真的有工作,要查阅并撰写很多材料,关于美国女摄影家南·戈尔丁。
中午的时候,主编找到我,说让我马上准备一下,晚上去参加南·戈尔丁的座谈会。是的,今天晚上,只有一下午的准备时间,而我对于摄影完全一窍不通。当你妈的记者啊,下辈子谁再当记者就像主编一样秃顶。
我抱来了很多摄影文献,打开笔记本电脑,慢慢查阅,稿件差不多要一万字,得先写南·戈尔丁的生平。
我慢慢打字,南·戈尔丁,出生于1953年9月12日,美国著名摄影家,被称为“私摄影”的鼻祖。1967年,她十四岁,离家出走与很多美国社会的边缘青年一起生活,怀着“记录自己历史”的态度,她拿起相机,开始不加修饰地拍摄自己和身边青年人的生活。这一时期的作品在1986年以《性依赖的叙事曲》为名集结出版,引发巨大反响。其中最著名也最具争议的一组照片是,南·戈尔丁将自己被男友打得鼻青脸肿的照片也放入影集中,打破了摄影者只是记录者的惯例,成功拓展了纪实摄影的边界,将个人私生活领域纳入其中。虽然有这样卓越的开创性,但很多照片暴力露骨,使该影集在评论界极具争议。
1988年,因为吸毒接受了一年的戒毒治疗。
1992年,前往曼谷、马尼拉、柏林、波士顿等地,拍摄了大量女装同性恋的照片,出版了《另一边》。
1994年,前往日本与荒木经惟合作,以东京青年的生活现实为主题,拍摄了影集《东京之爱》。
1996年,从事摄影二十五周年之际,在纽约举办了摄影活动大型回顾展:《我将是你的镜子》。
2007年,在瑞典获得哈苏国际摄影奖,同时获得五十万瑞典克朗的奖金。前一年获得法国荣誉军团勋章。
对于她的摄影理念,我在找到的一本《美国摄影师访谈录》中看到:“我的姐姐在我十一岁的时候自杀了,也许因为这件事的影响,我十分害怕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和物。摄影是一种我觉得可以稍微由自己控制人生的方式。用相机把周围的人拍摄下来,会让我有一种永远不会失去他们的感觉。”
此外,还要一份对她的权威评价。在另一本厚文献《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年鉴》上我看到:“南·戈尔丁的作品通常是边缘题材,反映了边缘人的尴尬困境及苦闷生活,作品的特色是较冷的色温与调。即便如此,观者仍能感受到她作品中持续流露的温情和关怀。她关注私人生活中的迷乱颓失和只存在于一瞬的欢乐,在她毫无偏见且无丝毫抽离和评述的镜头语言中,这些真挚的关切始终得以坚韧呈现。从摄影史的角度来看,她是一位与J·M·卡梅隆、黛安·阿勃斯、伊莫金·坎宁安同样卓越的女摄影家,她们共同打破了固定僵化的自我意识体系,能够深入到他人的精神世界当中。”
好,背景材料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准备两个问题,以便在采访的时候提问。第一个问题没有必要想,肯定是“你的成名作《性依赖的叙事曲》受到非常高的评价,使你一举成名。时至今日你如何评价这部作品?”这是我多年记者生涯领悟的门道,采访所有声名显赫的人,他们都乐于有一个问题能让他们回顾过往的光辉历程。
而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多了,我想让戈尔丁说一下印象比较深刻的国内摄影人。并不是我对国内摄影有什么兴趣,而是她说一些中国人名,比较方面我查资料、写稿。
所有访前工作做好,七点钟,我走出图书馆,打车去开摄影座谈的酒店。七点半,开始的是一个内部交流会,我看到一些本地高校的摄影学者、老师,还有不少摄影爱好者进入会场。他们的内部交流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八点四十,和媒体的座谈会才开始。
媒体座谈是在会场旁边的小包间里,包间面积不大,刚好能容纳去的十五家媒体,还有一些摄影爱好者拿着戈尔丁的影集,应该是结束以后想请她签名。我进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瞅一瞅旁边的媒体同行调试大录像机,真是一个大家伙。
这样坐了差不多十分钟后,戈尔丁出现了。她依然是标志性的波浪卷发,但比我想象中要瘦一些。虽然年近七十,她看起来还是很精神。她用英语向现场的人打招呼,大家响起掌声,这几句话她旁边的主持人没有翻译。
两人在台上坐定后,女主持人开口说,好的,那各位媒体朋友,我们与南·戈尔丁女士的媒体座谈会就正式开始了,大家按照之前抽到的序号,依次提问吧。在戈尔丁女士回答的间隙,我会进行翻译。这个女主持人看着很像本地电视台的谁谁谁,但她今天没有化职业妆,所以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她的声音好好听,普通话真标准,看着年纪不小身材却凹凸有致。
就在我还盯着女主持人看时,现场的提问开始了,第一个问题是一个男记者问的,是什么特殊原因使你接触到摄影,并用以记录自己和周围人的生活?女主持翻译后,戈尔丁开始回答,语气平缓,但隐隐有些不耐烦,我猜想这个问题她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她并不一口气全部说完,而是会停一停,等女主持翻译完再接着说。我听到戈尔丁在回答的最后,旁边传出两三个人的笑声,戈尔丁也狡黠地笑了。应该是她说了什么俚语或脏话,被现场的人听出来了。
就这样,大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半个多小时过去,轮到了我,我抽中的是八。我看了一遍笔记本上事先写好的两个问题,但马上到我的时候,戈尔丁好像对前一个问题还想表达,她有些情绪激动地批评电视图像、好莱坞大众文化还有浪漫伤感的流行音乐,说全是臭狗屎,让人误以为这就是现实。而她的照片就是要扫除这些狗屎,让人知道现实和生活是什么样。
好吧,到底是大师,我心想,大师就是有随心所欲开炮的权力。话筒终于递到我手里,我一股脑地把两个问题都问完,完成任务一样。
主持人翻译完,戈尔丁没有马上作答。我发现她两角嘴唇翘起,眉头紧皱,额头上有些细毛似的汗珠,很明显还没从刚才的回答中缓过神来。她的表现让女主持人略有些尴尬,想说什么话暖暖场又不好说,于是全场马上被一种怪异的氛围笼罩,大家的眼睛开始去找手机或笔记本。
大概三分钟后,戈尔丁开口了。她换了一种语气,不像一开始那样平缓,也不像刚才那么激动,而是一种很疏离、生涩的语气,哪怕她是用英语表达,大家也能听出来。
因为是我的问题,哪怕我英语底子不太好,这时候我也竖起耳朵倾听。她语速慢,我认真听能听个大概,搞不明白的词就等主持人翻译。
我听到戈尔丁这样说,关于这个小姐提的问题,第一个该死,我不想回答了,因为我不活在过去的坟墓里。而第二个问题,我想我可以讲一讲,关于我印象深刻的中国摄影人。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多了解中国摄影,我只想谈论几个星期前我收到的一封信,来自一位中国学院里的摄影老师。她叫做周,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并附上几张她自己的作品。她的作品我觉得很一般,但故事令我印象深刻。
说到这里,戈尔丁又狡黠地笑了,好像刚做了一个恶作剧。她扭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等主持人翻译完毕,接着说:
周的童年生活在中国的农村,是一个最受宠的小女儿。她说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她的妈妈病了,但是家里面又急需赔钱。这时候她要变成中国二十世纪初的童养媳,去换取给母亲治病的钱。但这个时候,她的亲姐姐做了一件事,砍伤了她。于是,结亲的任务就落到她姐姐的头上。这在全世界都是一个很丑陋的现实,受伤的人残疾的人总被当作一个所有方面都不健全的人。但我想重点不在这里,至少对这个故事而言。周说,在前一夜,她曾经想用厨房里的刀伤害自己,但最终胆怯了。而第二天,她发现那把割在她脸上的刀比昨天更雪亮、更锋利了,也就是说,有其他人偷偷磨过那把刀,对她的伤害是有预谋的。周一直不敢面对这个现实,以及现实背后隐藏的真相。
说完,戈尔丁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在主持人略显低沉的翻译声中,全场开始了窃窃私语。很明显,大家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想厘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I'm sorry, but the story is not over.戈尔丁发言打断了大家的小声议论。她接着说,大约在这件事发生的三年后,周的姐姐自杀了。周在信中说,姐姐自杀的导火索是她的丈夫带着一家人,前来卑劣地诅咒和吵闹。在当天的深夜,她的姐姐上吊自杀了,用一根很结实的麻绳。但是周知道,早在吵闹事件发生前两天,她就在姐姐的床下发现了这根绳子。作为报复,她隐瞒了这件事。而在姐姐自杀的当晚,她清楚地听到一些声音,但还是佯装不察。直到她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才发现了姐姐垂落的尸体。她的父母凭借这具尸体索赔了一大笔钱。
周说,那才是她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照片。她的眼睛就是相机,因为那里太黑暗了,所以曝光的时间持续至今,到今天照片还在成相的过程中。
说到这里,戈尔丁的双唇在小幅度翕动着。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瞧,多么残忍的一个比喻啊,这是我听到的关于感光度和曝光时间最动人的描述。
话音未落,戈尔丁突然站起来。她抢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把全场人都吓了一跳。她突然拿起话筒大声喊着:
Zhou,Are you here? Are you here? Come here, I can give you a hug!
这是一句不用翻译的话,因为每个人都能听懂。
……
座谈会结束了,在差不多十点的时候。我走出酒店,夜风呼呼。秋天的枯叶铺满街头,汽车轮子压在上面嘎吱作响。我裹了裹单薄的外套,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看天气预报,同时反刍着戈尔丁刚才讲的故事。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叮叮叮,等车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小祎打电话来向我抱怨今晚的约会。没料到,居然是图书馆老张头的电话。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包,确定今天没有遗落在图书馆的东西。他打电话给我干啥呢?
喂,张大爷,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冷得跺了跺脚,打电话给我什么事啊?
燕子,我刚才收拾仓库的时候,突然发现你的一沓稿纸,红方格的,一篇小说。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收进来的,不好意思啊,可能以为是馆里的旧日志。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来取一下。
哦哟,原来,原来是被你收起来了,张大爷,这篇小说都失踪两年了,我笑着说。
张大爷说,燕子,我刚刚读了一下,你这篇小说差一个结局啊。
是啊,我说,那篇小说我想不出结局,张大爷,你先放着,今天天太冷了,我明天来拿。
好,你今天来也行,明天来也行,最近搬运旧书多,我都在馆里的。
好嘞,谢谢你了,大爷,我说。然后就想赶紧挂掉,因为我了解张大爷的性格,很清楚他接下来可能说什么。
果不其然,我还没来得及挂断,张大爷的声音又响了:
燕子,好像很久都没看你来写小说了,你在忙什么呀?
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说,大爷,没忙啥,忙着相亲。感觉小说写不出来,两年没写了。
哦,张大爷说,为什么写不出来了?
我说,跟那篇一样,写不出个结局。
张大爷说,你写小说是为了有个结局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句话把我噎住了,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好跟他打了几句哈哈,匆匆挂断电话。
今天路上行人很稀少,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打不到车。我急得都开始跳脚了。耳畔除了有风声,张大爷的话也在回响着。我写小说是为了要个结局吗?结局对一篇小说,对一个作者,对一个人重要吗?好像回答都是否定的。那么,我写小说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胸膛里竟开始微微发热。心脏好像变成了一把火把,在慢慢燃烧起来。因为这火,我发现我竟然不怎么冷了。我把双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来,深深吸了口气。这时候,从两边餐厅、酒吧和远处的影院里走出来很多人,街上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我打定主意,今天就去图书馆把那篇小说拿回来。我把手中的包挂到肩上,急步向前走去。我行走的方向与大队人流正相反,我穿梭其中,竟然被撞倒了。我跌落在地上,脑子里回味着刚才的思想火花,写小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为了结局,而是为了一个开始。
当这璀璨火花瞬息闪灭后,奇迹发生了,我发现我的前后出现了一条七彩的甬道,发出绮丽的光芒。而四周的人群变成了一个个齿轮,在接续转动着、咬合着,像带动一部精巧的机器一样推动甬道前行。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坐上时光机一样被甬道带着前进。与此同时,我身后的高楼巨厦在不停坍塌、落下,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齿轮在更快速地咬合转动,甬道越冲越快,快接近于光的速度。我已经可以踏实站定了,而且心生喜悦。我知道在不远的前方有一篇没有结局的故事,在等着我写一个开头。我要翻开扉页写上:献给Z,那个曾给我递一张小纸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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