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夏日"——漫谈语言与天气
我又回到了英国。可能是因为离开英国久了,感受到了她不一样的地方。我跟我朋友惊讶地说牛津原来这么舒适,它是一个满眼绿荫的小城,历史的厚重感没有了,学习的压力也荡然无存。当然,最具体的感受可能还是来自于这几天非常不寻常的气温。这几天牛津天气炎热,每天最高温度可以到29度,平均大概也有19度吧。炎热的气温让人的身体而不是大脑成为了感受世界的器官,这就容易造成更多一种感性的成分。我不愿意呆在冷气开得很足的艺术考古图书馆,而更愿意在街上汗淋淋地走路。当然,走路出汗也不完全是身体的事情,它能够引起一种非常感性的反思。
我昨天和一位韩国朋友在伦敦城里从南走到北。因为她执意要去吃中餐,所以我们大概是从海德公园、白金汉宫、south kensington、一路走到了中国城,大概跨越了四分之一的伦敦中心区域了。和她一路走着,虽然没吃午饭,身体也疲惫,但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这种自由的感觉和高温结合起来成了一种热乎乎的松弛感,这是一种可以用文学语言去描写的松弛感,它不是非常气喘吁吁的运动出汗,而是对夏日一种“现象性”的认识。我很感谢她的陪伴带给我这种久违的欢愉。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二十度的自由,这种自由是有温度的。
人们常说英国是雨季的国度,然而英国的夏季也是非常可人的。英国其实和法国一样,也是一个文学的国度。然而因为语言历史的关系,法语似乎也是一门有关政治艺术的语言,不然法语就无法统治早期的英格兰,成为宫廷通用的“官方”语言,直到乔叟和莎士比亚重新发现了英语,英语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其他欧洲语言相比,英文虽然不像意大利语或者西班牙语那么显得古老,但正是英文的“脱胎换骨”让其成为一种更加经得起塑造的语言媒介。我没有认为语言和思想一定能够肩并肩在一起,但也不认为语言只是一种工具。然而,语言绝对是一种联结人和世界的方式。语言如同父母,语言如同脐带。我真的觉得语言的宿命论大概产生于人和生存环境的关系上,我倒是想到了那些英国作家群体的特有的松弛感和生活感。在此让我引用一段莎翁的十四行诗: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英国作家好像很少歌咏夏天的,莎士比亚大这首十四行诗(第十八首)大概是一个特例。和人的美好一样,夏天也是美好的。但最重要的是莎翁把握住了天气的悖论,比如夏日即是短暂的也是永恒的,即是不变的也是变化的。从本质上讲,英国的夏天不像秋老虎那么一成不变,因为英国长下雨,太阳经常被云彩遮蔽的。所以“永恒的夏天”指的并不是真实的夏天,而是指诗歌里的夏天。把对象和天气做比较,然后强调对象更美好,英国文学的隽永大概就在此。艺术超越自然正是文艺复兴的艺术家的理想,只有莎士比亚才能用短短几行文字就把互相比对的意思如此辩证地表达出来。这不是普鲁斯特在回忆“马德莱娜”的味道,一层层打开,莎士比亚想用语言的媒介抓住稍纵即逝的美,手法如同明暗法。莎士比亚虽是天生的戏剧家,但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诗人。然而诗人的语言观念来自于诗人的生活环境,这里天气决定一切。
扯得那么远,我越发觉得英国人喜欢谈论天气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种阴晴不定的英国天气是否要造就了英国人使用英语的习惯?比如英语的语法结构并没有像法语那么严谨,显得更加自由。然而要想写一篇风格卓越的英文作文非要下功夫不可,这种功夫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差不多。当然,读书还不够,还应该多去英国的太阳下面走走,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永恒的夏日”悖论。只有当语言超越了环境描摹,才能够达到一种新的高度。
2024年7月29日修改于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