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解决方案
21年的春天,我躺在床上思考了几个月,要不要去死?
很多年来我一直陷在虚无主义的深渊里,当我不再纠结生命的意义之后,另一个要命的问题又缠上我了:我是谁?
这几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种身份缺失的焦虑,一种无法自我确认的无助,还有这个问题始终无法想明白的痛苦。这也是我被虚无主义折磨得非常绝望的一段时间。在22年去海边之前,我一度想像《刀锋》的主人公拉里一样,去干点苦力,希望肉体的劳累能让精神停下来。
为什么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我好像隐约地感觉到人类的自卑、虚荣、贪婪、攀比、嫉妒、争斗、痛苦、孤独、焦虑、虚无等等很多问题,都来自于我们无法自我确认。如果我能找到我自己,完成自我确认,那么生活中大多数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我是谁?用什么东西可以表达我是“我”?
是我的名字吗?不对,我的名字甚至是村里上户口的人随便写的,它肯定不能代表我,而且重名的人太多了。
那是我的样子吗?不对,我的外貌也不是我选择的,而且在整形手术如此流行的当下,外貌可以随时随地改变,这怎么能表达我是谁呢!即使没有整形手术,万一我摔一跤后,外貌外型发生了变化,我就不是我了吗?
那是我穿的衣服吗?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并且我还认真地学过穿搭,有句话叫“you are what you wear ”,所以“我”是我穿的衣服吗?那如果人们靠我穿的衣服记住我,我会满意吗?不对,这不是答案。
那“我”是我占有的物品吗?萨特说人的存在本质本身就是一片虚无,它的本质是有待形成的,是需要被填充的,反而物的存在有一个固定的本质,所以人通过不断占有物品来获得“存在感”。反观我们的社会,人们每天都在各种社交平台、朋友圈晒出他们最新的占有物,好像用物品表达自己是解决人生虚无本质最普遍的方案。而且我想大部分人和我一样,都曾经在这条路上试着找寻过,然后会或早或晚地发现,结果也和萨特说的一样,是一场徒劳。
那“我”到底是什么?是我表达的那些偏离大众的自我感觉良好的新潮的思想观念吗?
普通人把自己一生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在追求更昂贵的消费上,因为在这些消费方式里存在潜在的阶层属性,借用“消费”拉开自己与他人的阶层距离,使本来属于普罗大众中的自己变得具有特殊性,用这种优越的自我感以对抗人生虚无。但在学习过一些哲学家、思想家、社会学家的思想以后,对使用物品符号去表达自己,用消费去购买那个“特别的自我”感觉到索然无味。原来我们自认为有优越感的种种行径,在这些可以看穿未来社会发展真正聪明的大脑中,只是一种社会编码,是一种异化,甚至是一种被奴役。我莫名的感觉到自己像一头没有意识的蠢笨的猪,而他们才是少数清醒的“人”,站在围栏外观看和研究我这头猪的成长路径与社会生活。
所以,我开始努力学习他们的思想,尽可能探索到更多、更深入。我用他们的思想组成我自己,包裹我自己,武装我自己,以此对抗很多以世俗成功的价值为导向的思想观念。当别人还在朋友圈晒豪车、昂贵大餐、奢侈品消费的时候,我动不动就是马尔库塞、马克思·韦伯、鲍德里亚,我觉得自己更高级了,更有自我了,对自己的丰盈感到越来越满意。
直到有一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早期思想观念是被社会规训的,后期的思想观念是从不同的书里看来的,我不过也是在用拾人牙慧的方式获得一种与他人拉开距离的特殊感,我根本没有任何自己独立思考的成果!
这多么令人沮丧!这意味着我的自我要靠他人作为对立面来建立。我依然不知道我是谁,用什么东西可以表达我自己。
到底什么才是谁“我”?后来我又想到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审美趣味?
因为在过去的日常生活中,有两类人会让我非常敬佩,一类是有独立思想的人,另一类是有良好审美的人。而令我最钦佩的人是,不管过着多么贫穷的生活,都能在她的清苦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朴实的审美趣味,即使我不了解对方作为一个人的品性,也总是会在心里对这样的人产生敬畏。
我想在“审美”表象下面肯定藏着什么东西,让我如此的钦服。到底什么是审美?为什么我会更尊重有审美能力的人?
当然物质消费时的选择也是一种审美,但这种美是由设计师创造,再由资本通过大众媒体向我们传播,我们只是麻木的被动接受者。以一种无力的接受者身份出现在这个审美链条的末端,只会让我们进一步地失去自我。
第一次出门旅居,带给我很大的反思。每当我坐在沙滩上,久久地看着同一片景色,我在思考怎样才可以把这些当下美得惊动我的瞬间,永恒地留在我的心底,而不至于成为过眼烟云。我想要美成为我的,我不想和它之间有距离,我想要与它发生关系。于是我开始写诗、写文章。
直到我读到朱光潜先生的《谈美》,他说“美”一半在物,一半在我们自己。当我们见到一片美景或者读到一首诗、欣赏一幅画时,我们是在欣赏也是在创造,如果我们丝毫没有创造,那么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毫无意义,我们就不会产生美的感觉。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在那个总是获得我倾佩的“审美能力”的表象下面藏着的是——创造力。
创造!对,是创造!只有创造,才能让我确认我自己是谁,能帮我抵御一切的虚无感;只有我创造的作品,才能表达我自己,让他人清楚我是谁;也只有欣赏经过深刻地思考、反省、探索,而后创造出来的东西,才能让我们真正的认识一个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早就死了,可是让我们觉得离那些遥远的灵魂是如此的亲近,隔着几百上千年生离死别的距离竟然能超越身边近在咫尺的人群,因为我们亲眼看见了一颗灵魂反复求索,塑造自己的过程。
经过这几年的反思,我才真正理解了加缪那句:“创造,就是拥有第二次生命。其实这句话,我在几年前阅读《西西弗的神话》时就记住了,但不过经过这几年的思考我可能永远不会明白理解。
在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我决定了要写作,只有写作能让我完成自我确认。然后我做了一个所有人都会做的决定:去赚钱。要等赚到足够的钱了,再去写作。而这里面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在赚钱的过程中,不免要接触很多人,我需要从精神自我下降到社会自我,而我的社会属性越重,我的精神就越痛苦,不出意外,我又抑郁了。
后来我在哔哩哔哩看到一位博主发的视频,标题为:《去自我实现吧!否则余生只会痛苦》,这个视频恰逢其时地推了我一把。于是我决定不赚钱了,找个生活成本低的地方写作,然后找到了峨眉山。算了一下身上的钱,在峨眉山能生活两三年,要是还写不出东西,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到第四年就回老家乡下去写。老家花不了多少钱,就是感觉会闹鬼。要是到第五年还不行,老家外面有条河。
我是抱着这样向死而生的决心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希望能赶快发表作品,听了太多反对的声音,心里或多或少总是存在一种要去对抗要去证明的情绪。因为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异想天开,写小说只会让我穷困潦倒,那有一个普通人突然说要当作家的,还是快要三十的女人,她应该结婚当妈。特别是当别人以为我要写网络小说的时候,我说:“不,我要写严肃文学。”那一瞬间,他们觉得这个人的人生更加糟糕了。
不管是过去那个纠缠我的“身份缺失”无法自我确认的问题,还是外界的不认可,我都寄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尽快写完被发表,我需要那个作家的身份帮我抵御这一切,那个tittle。但当我真的去经历这个过程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真正开始写作以后,那种想要赶快成功的执念一点也没有了。我会因为自己写出一个好的句子,心里产生深深地久久地荡漾,会躺在床上转圈圈,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走。这种快乐持续的时长,这种完全自我认可的感觉,是过去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过去我和福楼拜一样,认为文学创作是逃离现实世界的工具,逃离生活的手段,后来,文学创作竟然成为了我爱这个世界的媒介。
我才发现,当需要作品被发表,需要拿到一些成就去获得他人认可的时候,其实是我还不能完全的自我确认。好像人总是这样,总是需要别人先认可自己,而后我们自己才能认可自己。
当我第一次尝试到自己足够认可自己之后,根本不需要作品被发表,只要自己看见自己写出来好的句子,就已经非常知足了。我开始变得真的热爱我的生活,爱我自己,之前我从来没有设想过人可以活成这个样子。
常常有人问我的梦想,我都说要拿诺贝尔文学奖。(这只是一个指代,代表一种高度,主要是因为如果我说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作品,可能会有人不知道是什么,我还得解释一遍。)之所以把目标定得那么高,是因为我认为人有一个一辈子都完不成的目标挺好的,这样我有条路可以一直走,不会再陷入虚无,也不会因为一个目标完成了生活因此而变得空洞,又得费尽心思寻找下一个目标。我花了好几年才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是一个很要命的过程,我不想再来一遍了,只是希望有一条可以让我慢慢悠悠地走一辈子的路,走在这路上已经很快乐了。
四月初的一天,我清晨起来坐在阳台外陪着天空下雨,呼吸着峨眉山的新鲜空气,栏杆上挂着一排还没有滴下的水珠,雨水打在旁边的遮阳棚上,啪嗒啪嗒地响,几只鸟儿在雨里穿梭,乌云被风推着走,我端着一杯温开水,蜘蛛在结它的网。我没有任何事儿要做,思绪不会被任何信息打断,我可以坐在这里感受四季万物的变幻,直到我的感受停止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就是今天。不是拿到什么文学奖的那天,不是功成名就的那天,就是这个早晨,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当然还有明天早晨,后天早晨,以及我未来生命中的每一个早晨。
而三年前的那个春天,我还躺在床上思考,我要不要去死,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一切再也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