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现实主义——或一种记忆书写
所谓占有,为何只是发生在那顷刻?回顾的瞬间,刻写的面孔,记忆中的形象曾经如此清晰,然而那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我已被褫夺的过去。如果有人问:你在做什么?我会答道:只是在回忆,仅此而已。
一个个静物被摆放在已然撕裂的空间内部,对生活的速写,这是日常的撕裂,绝对的现实本身不会发生在记忆中,在我们记忆的暧昧不清里,它将被唤出——能不能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一次独一的“唤出”?

我想说的是,画对物件本身的占有,仿佛这里存在某个巨大的、吞噬一切记忆的投射客体,我们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一刻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但它就是这样存在着,在眼前。
视觉的欺骗性吗?这物件的确发生在彼处,这“静物”相当程度上是对现实的摹写,然而我却并不感觉到这种现实呢?相反我感觉到不可挽回、无法驻足的消逝,一切物件都向后撤退,直到它抵达那个“不可能”的界线——墙。
静物,不是说静止的对象,而是运动的幻影,静物制造幻影,它为这一顷刻的混淆而保有生命地鲜活着,可又不能否认静物本身通往死的决然。从这幅关于洗手台与镜子的画中,我能看到的,除了物本身的存在之确然,还有它不可挽回的死亡。
这种不断回退的消逝,非常形象地再现了生命内部的那种失落,或者说这是记忆面临其遗忘的肖像画。“雕刻时光”……“雕刻记忆”,然而一个画者为什么要雕刻记忆?他向记忆索要的,是全然丧失的获取。静物,回撤之物,直到它抵向墙的边沿,感受到界线之厚度,这时候,画面会崩塌,一切视觉及其对记忆的凝缩会由于那过于明晰的展现,而变得一无所有。

占有的顷刻,譬如观看、绘画以及进行一种记忆之活动,亦同时发生在画对己的占有中。不禁,我们向画提问,说:你是属于我的过去吗?亦是说,你是我无法抵达的过去?
记忆,就是在追寻这样一种顷刻。对画,以及画之静物的观看,也许将是失败的。因为顷刻的瞬间不可能凭自身展现,一切都在消逝(如果记忆等同于影像,那么请想象胶片在放映机上转动的画面),回转、倒带、伸缩、重叠……在这些运动—影像的技巧中,或许可察觉记忆那毫无保留的肖像。
可以将任意一个物体描绘得跟现实中别无二致,这是新古典主义的构图。然而,我们不是已经享有着真实?没有两个绝对不同的图像,只有一个,一个唯一性,一个……纯粹的静物,如果我面前有这样一幅绝对真实的油画,它以厚重的灰色铺底,仿佛在诉说“以太”沉沦的命运,苹果被忧郁地置放在青铜果盘上:公爵夫人、公爵,手挽着手的典礼……同一且深重的颜色表明,画者在诉说我无可否决的一次事件,其中唯一令人感到恐怖和痛苦的是夫人那宁静的脸,每次一想到这副脸的真实存在,我的内心就隐隐作痛……真实的图像,只是在超验的镜像面前赋予我们以柔弱,画里的人我不能占有,显然,我也不可能回到那个顷刻,我没有见过公爵夫人,即便我见过,她美丽的脸庞大概也只是转瞬一逝。夫人的脸数次被并非真实的想象唤出,从这个意义来说,或许图像本身就是已然丢失的记忆。

有人会说,这就是真实的幻影术,在速写中,将物件从它的线条中剥离,使之归属于一片片深重的阴影。然而,物件和外部的关系真的只是线与线、光与暗的嬉戏吗?这种说法仍然将图像视作经验的某个锚点,仿佛从这里就能固定住什么审美内涵一样。可是,在这沉闷的运动(用你的手,你的笔,你的眼睛,还原一次次的速写)中,物件会逐渐占据、啃噬整个有机的图层空间,物件总是重叠在画中——线条与面、点与线、颜色与线、手与调色盘的装置——借此它实现了类似于电影的语言,这语言至少表明了记忆的“帧生成”。
到底是记忆占有了图像,还是图像占有了记忆,抑或在这所谓占有的狂想中还存在更至高的“绝对占有”,一并褫夺了图像和记忆的顷刻?如果一位画家,他画出来的东西和肉眼所见完全一致(我说的是“完全”一致,在手与眼的装配中,不能有丝毫失误),那会发生什么?最大的可能是我们将分不清虚实,尽管如此,所谓真实也只会失去强度。问题在于,我面前的图像它还可能意味着什么?当然它失去了强度,然而某些时刻却发生惊奇的畸变,并作为独一的记忆被唤出。在图像面前,我感到如此颤栗,因为一切从未发生,我当下的伫立在那畸变世界的凝视中逐渐分崩离析。对于这一唤出,我似乎也只能以沉默回应。

为何,一带胶卷能久久占据我的内心,那充盈于我视觉中的“灵韵”?“播放”(play)可能是戏弄的同义词,正如“暂停”(pause)作为休止符的隐喻那样,停顿的瞬间,正如休憩的生命,在家庭录影带的每一帧影像中定格。与此同时,芝诺告诉我们,或可在两帧之间发现更为微小的原子单位,在一个原子帧和另一个原子帧中,又存在量子帧的时间生成。“pause”这一行动承担了什么?截断一部分的时间,将其原子化、量子化,令记忆成为接续书写的绵延之物……克服时间,就像休止符克服了旋律……斗争将面临痛苦的眩晕与恶心,如果说每一格影像都必然得到量子化的捕获,那么每一格影像也将生产出记忆的空白。空白——眼睛的眼白——死亡,巴塔耶所言的“小死亡”,在夜的浓稠空无之处、在图像与图像之间,记忆彻底感到绝望,它撞击黑夜与白昼那无可还原的界线,直到头破血流、直到“死”。
“死”,也就是“stop”(停止)的含义。胶卷、录像带终将在其“stop”之处沉默。一幅绝对现实的图像、一幅不那么现实的图像,处于自我的清除与白昼之灼伤的位置,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在那里,却已经站在那里……这营造出某种效果,某种我认为是“具象现实主义”的东西,一种彻底的现实主义,它拒斥——物、记忆、以及时间。已然定格并死去的图像不断向我们申诉,要求唤回不可见的世界,可我们从来都不在那里。暂停—播放—暂停……好像这一行为能无限接续下去,我也能从中体会到解构的快乐。可是有某种东西我已经永远丢失了,在这里只剩下无定形的显形之物:一根魔法杖、一条长椅、一片被掩埋的织物——投向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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