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好人K桑
最近K桑又来中国了,我很想见见这个老朋友。但已经是日本考古名教授的K桑未必有档期。
K桑是日本关西人。
知乎上说关西人“民风淳朴”,性格直爽。诚然,去年刺杀安倍和今年4月刺杀岸田文雄的都是关西人。
然而K桑很腼腆,确切的说是看上去很腼腆。
初次见面,是在北京西站帮K桑办理行李托运事宜。那是2005年,国内还没有高铁,一个外国人去外地多有不便。
K桑浓眉大眼,有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嘴角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再加上日本人特有的气质,还是辨识度很高。我们约在一个路口见面,我一眼就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了他。我认识的日本人中,他属于比较e的,尽管他长了一张很i的脸。
第二次见面是在实习工地。日本中国考古学会的饭岛先生带日本学生来工地交流,我们一起发掘了一段时间。我清晰地记得日本学生的制服上都绣着“未考研”三个字。那么卷的吗?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未来考古学研究会”的简称。跑题了。
当时我和K桑并不在一个探方,交流不算多,但他的高辨识度的脸还是时常会吸引我的目光。刮一刮地面偶尔抬头,会看到一个有着浓眉大眼、一头乌黑卷发和嘴角一颗可爱小虎牙的人或抡起镐头挥汗如雨,或锁眉凝神仔细端详着复杂的地层。
当时他在这一拨日本学生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料想他日后在日本的中国考古界必会有一番成就。考古工地上最隆重的事,莫过于喝酒。日本团队临走前的送别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K桑是个厚道人,端杯不掺假。那天被灌得七荤八素。若干年后我们再聚,他的酒量一直没有什么长进,但干杯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后来的几年,他来中国很频繁。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熟识起来的,但酒肯定是个重要媒介。
凡事就怕认真,凡认真就怕和日本人比。K是一个极其认真和诚恳的人。
我所见到的他的认真和诚恳,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件事。一是学习中文。我们相识在2005。在彼时的K桑中文还不是很好,处于“十二”和“二十”都分不太清的状态。正好我稍微懂一点点日语,那时我们还需要用中、英、日三语随时切换,交流才能比较顺畅。而我印象中至迟到2007年时,他已经可以和中国人谈笑风生了。谈起他的中文“讲义”,那才是可爱至极。K桑是藤子不二雄的拥趸,据汤博士说,他就用中文版的哆啦A梦漫画书学习中文的,因为日文版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我信。
二是在周公庙工地上整理碎成渣渣、堆积如山的夯土块和碎陶范。那一年,工地大丰收,这两样东西一度堆满了考古队基地大堂的半边,在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看来,它们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土坷垃。那真是一项耗时耗力,毫无乐趣并且失败风险极高的工作。有考古界老先生云,做考古需要“中人”,即禀赋材质一般的人。聪明人是耐不住这个寂寞的。而即使在我们这些中人看来,整理碎陶范也是令人绝望的。联大祭酒,原p大教授雷公可能是有意把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K桑和他的日本搭档T君来完成。二人楞是把这些陶范一块块的分类、编号、写好标本描述,最后全部整理完毕。我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三也是据汤博士说,他在宝鸡吃火锅的时候,会把汤里的枸杞一粒一粒挑出来吃掉。因为枸杞在日本是一种十分稀有和贵重的食材。这个我也信。这很K桑。以及汤博士说什么我都信。
我们迄今最后一次见面是2016年在东京。那是我们相识的第11个年头。我去日本旅游,他正好也有假。我在新宿车站前等候,K出现时,我还是一眼从人海中发现了他。令人意外的是,他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手提公文包,就像日剧里最典型的日本上班族那样。我在全世界的考古学家中都很少见到这样的装扮。
老朋友相见很高兴。K桑与我四目对视的一刹那,也立刻放下了他的拘谨,紧绷的脸上突然就出现了笑容。我们约在一个小店。两人落座点了啤酒和寿司。这时的K桑已经是日本某著名私立大学的副教授了。
我问K桑为什么穿着如此正式,他说他们学校的老师都被要求穿正装上班。日本的私立高校就像企业。K桑可能也是平素工作压力很大,今天难得放松。
我们天南海北聊了很多。如我当年所想,他在商周考古领域颇有建树。他送了我他最新写成的文章,上面郑重的用中文写下了赠语并签名。我很惭愧,日语相较多年前并没有太大长进,读起来还是很吃力,何况我已经不做田野很多年了。
想起最初在工地上,我和汤博士一度想跟K桑练日语会话。可来自东京的近藤桑很不以为然。尤其是当她听到K桑教汤博士唱《四季歌》之后。她说不要和K桑学日语,理由也很简单:他是关西人,“普通话”不标准。这是题外话。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一条NHK的新闻。我一看,是长城相关的新闻。仔细一读,天哪,这不就是刚刚发生的绥中长城事件么?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当年中国文物界的第一热点,说是辽宁绥中县一段”最美野长城”被用“水泥”“抹平”破坏了,由于舆情发酵,文物部门处理的很被动,但舆情背后的事要复杂得多。当时我正饮马长城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于是我作为当事人又把这件事从猿到人给K桑科普了一遍。K桑听得差点惊掉下巴,然后给出了日剧中最常见的恍然大悟表情,嘴里一边念叨着“なるほど”(原来如此)。
接着我给他吐槽了在高岛屋商场里看到的各种机翻的不靠谱中文说明牌,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我们又聊起了日语的假名。于是作为回报,K桑从猿到人给我科普了片假名和外来语的历史。接着他又把话题引到了日本人的性格和家庭生活。
K比我年长,彼时我儿子已经3岁,但他还是单身。他很诚恳地向我请教如何处理家庭和事业的关系。然而我也并没有处理的很好,怎么好意思教育他呢,我又简单地科普了一下中国已经可以生二胎了,又讲了自己实践中的一些经验教训。K桑呆萌地频频点头,一边说着“なるほど”。
K桑认真和诚恳起来,真的非常可爱。认真跟诚恳是装不出来的,我也愿意相信他对我的诚恳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小聚结束,我们互道珍重,然后我目送他走远。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在新宿的茫茫人海,就像织田裕二那样潇洒,不自觉的哼唱起日剧《回首又见他》的主题曲。
此后的七年,我们都没有再见面。但偶尔也会微信联系。这些年,我在日本的朋友里可能也就是和他的联系最多。感谢K桑让我对日本人和关西人的概念从抽象变得具体。
有一年在p大西门聚饮,我曾经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借用了《阴阳师》最后晴明对博雅说的那句经典台词:Kさんは本当によい人だ(K桑真是一个好人啊!)他也用中文对我说我也是好人。但他那时已经有些醉了,不知是否还记得那尴尬的对话。
我很想念K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