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碎片:在马来西亚的漫游

在去马尼拉之前,吉隆坡,给我一种很混乱的感觉。也许和年龄有关,2015年,我刚满21岁,第一次出国旅行。马来西亚是最后一站。从机场出来,巴士往市区驶去。望着窗外大片的棕榈树,想到了《阿飞正传》,想着,好希望下一次能去菲律宾呀。
阿飞,点解唔愿意畀阿妈睇你一眼?
太阳落山,车到了茨厂街,也就是中国城。我住在一个便宜的旅店里,一个西方嬉皮士开的,帮工是位孟加拉移工,他们都很年轻。除了,在这个车流涌动、几乎没有人行道的都市漫步,我也常在旅馆闲坐。某种氛围很吸引当时的我。这里住满了各种人,没有空调的床位房,是最不受欢迎的,在那几天,我的室友只有一个经商的老年印度人,以及只住了一晚,连手机都没办理网络(我分享了热点,他执意要我教他几句中文,为了要对我说:“谢。谢。赵。先。生。”),早上很快离去的日本背包客。让我感叹,哪怕旅行,日本人也好辛苦呀。
大部分住客,都是西方人,有看起来是来东南亚过退休生活的。也有一副想要好好看看世界的年轻男女!那时,一个舒适带有空调的单间,只需要人民币六十元。我期待有一天,也来这里长住。在那个客厅,我们看电影,用YouTube分享喜欢的音乐,聊天,传递无法言说的烟,喝啤酒。
我还能记住一些面孔,比如,搬到吉隆坡的华人少女,她说新加坡太无聊了。我不敢和她说太多话,因为,我能感觉到,因为我的出现,形成了小小的中文交流圈,这让她不太高兴。这也许,是她想要逃离的原因吧。一个和蔼、外向的华人大叔,这个旅店是他的安全屋。他说,他住在马来西亚的另一边,平日里照顾母亲太辛苦了,就飞来吉隆坡散散心。
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些语言都不能互通,但还是开心地共度一个又一个下午。一天下午,我干脆躺在了地板上,在半醒要睡的时候,有人提醒我,可以睡在沙发上。但我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睡去,心里想着:管他呢,反正也是这样的旅馆了。从我的身上跳过去吧!
我真的就这么睡着了,睡的很深,像是忘掉了时间。
时间过了好久。
…………
1.吉隆坡
我又要去吉隆坡了。2020年之后,我从没有出国。当我来到萧山机场,看到亚洲各国的运动员们,流露出一种比赛后特有的松弛感时,却感到了一种不真实。对于海关,对于安检,我感到了陌生和不确定。武汉封城之前,我逗留在香港,无法决定回家,还是在北京过年。那时,我总在想:真的?只要买上一张机票,你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吗?
在马来西亚,我还是感觉到,世界,变陌生了。我费了很多功夫,才走到正确的地方,买到了一张去中央车站的票。一台很豪华的大巴车,冷气很足,里面闪烁着如同夜店的射灯。抵达后,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去往Pasar Seni的地铁线。
进入月台,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为什么英文都不认识了?过了一阵,才发觉,这些字母是马来文。几天后,我就不奇怪了。在国家博物馆,展品的介绍里,也没有英文,只有马来文。那中文标识?中文几乎是不存在的。
我们在看黄锦树的小说时,很容易产生一种误解,认为这片多雨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华人面孔。这几十年,整个马来西亚,包括吉隆坡、槟城、马六甲,华人变得越来越少。我还是住在茨厂街,能明显感觉到,华人店主成为了少数。茨厂街,与其说是唐人街,不如说是某种飞地。你能去往,进门要脱鞋的月树书店,书籍大多是华文女性作家。以及,彩虹骄傲的勋章。或者,去往某个庙宇,一家经营了很久的餐厅。
我从酒店房间窗外望去,最左边,是一家度假酒店的露天游泳池,游泳的人很少,往右看,是一条热闹的马路,能看到一家很老牌的茶餐厅。中午来时,这里坐满了人,我点了一碗冬菇鸡脚面。餐厅是一家三代共同经营,年迈的阿嬷正在下面条,青涩的少年走来走去,为客人点单饮料。他的阿公,看起来很悠闲,此时他走出了店门口。他为街坊们,几只跳来跳去的乌鸦,送来了鸡内脏。
同一条街,仙四爷庙的香火很旺。不必说,福建闽南的民间信仰,深刻影响了海外华人。但也许,妈祖、岳飞,或是保升大帝,都离他们太远。不论是历史,或是地缘。仙四爷是他们的地方神。他叫盛明利,出生在芙蓉。1860年,因为锡矿开采,盛明利带领当地华人,与马来人爆发战事。尽管,战事失利,领袖也阵亡,但人们认为他已升仙成神。另一位主供的四师爷钟炳,也与另一场1873年战事有关。
我想,这些信仰,为马来西亚华人,带来了独特的国族认同。
………
那天深夜,我搭乘Grab,路途遥远就和司机聊起天。司机告诉我,竟然来到马来西亚,就别吃华人的食物了,这些你在中国也能吃到。我没有反驳,只是表示,这一次确实想多看一看马来人的文化。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谈到了英文,他说,他也是越说越流利的。司机问我,你知道吗?英文和马来语是很不同的,你也可以学习一些马来语。
“比如,英文是Malaysia,但我们只会说Malay。Malay。Malay。英文是Chinese ,我们会说cina,你可以试一试,cina。试着念一念?”
……….
我确实走得更远,专程去了Kampung Baru,人们说,在首都,这里是最后一个马来传统飞地。kampung,在马来语中,是村庄的意思。很难想象,如此高度都市化的吉隆坡,离双子塔仅隔一个天桥的所在,保留着一处传统村落。最开始还有农田,现在变成了荒地和停车场。
在多年的抗争中,这里作为文化遗产被保存下来。我去的那天,是一个礼拜日,分布在不同角落的广播,传来了布道的声音。那天几乎没有游客。偶尔,有穿着长袍的男人走过,他们是来度假的阿拉伯人。
在老城区,每到日落时,不少人会拿着纸板,铺在骑楼下,开始过夜。巴生河的岸边,无人光顾的地带,也住着不少无家者。这也许,让初次到访吉隆坡的人,或者谨慎的市民朋友,感到了危险。
我想到了台北,也生活了数千名无家者。他们更不受欢迎,因为社区、房东、店主的嫌隙、反对,几乎没有人睡在更为安全的骑楼下,而聚集在公园、车站。但还有一些人,选择住在了淡水河边,这里要更隐蔽。当地NGO组织告诉我,之所以这样选择,是不愿意被打扰,于是,干脆远离人群,社会蒸发。
离开吉隆坡的最后一晚,在午夜,我去买街边汉堡。走回来时,看到一个赤脚的阿姨正对着,空旷的、只有车流的快速路,不停用马来语说着些什么。她赤着脚,来回微小渡步,语气不满,但没有了可以控诉的具体的人。只是偶尔,一辆左转的汽车,停留了数秒,仿佛是想要听清楚,这个眼前的人,在呼告些什么?我看着很不忍心,甚至无法,录制一段视频。我拿着汉堡,走去了不远处的KK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奥利奥饼干,又返回了她的领地。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她还在渡步,呼告,周围也没有鞋。我说话了,我说,阿姨,你还好吗?她摇了摇头,转而走到了树下,不再说话。我问她,需不需要水?她摇头。但又用手示意,可以放在绿化带的围台上。我说,take care yourself。她没有和我眼神交流,没有看我,只是站在树下,点了点头。我停留了片刻,见她没有立即打开水瓶。也许,她还不太饿,也还不太渴,让我稍稍放心了一些。
我想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如同你无法穿过车流汹涌的一条街时,刚好看到了人行天桥,走上去后,却发现入口锁掉了。如同,在吉隆坡散步,常常走着走着,就发现没有路了。






2.怡保
我坐上了期待已久的火车,从吉隆坡开往怡保。初中时,我在网上搜索东方快车时,发现亚洲也有一趟。从曼谷出发,会经过华欣、槟城、吉隆坡等地,最终到达新加坡。我想象,这会是一趟充满奇遇的梦幻旅途——沿路所见的海、森林、异域风情的城市。
遗憾的是,窗外并没有我所想象的出奇风景。马来西亚的铁路系统,看起来高效而便捷,车厢很舒适,没有人大声交谈,也没有人外放声音。两个多小时,就到怡保了,火车站是殖民地时期的建筑,竣工于1917年。
走出火车站,靠着步行,就能到达老城区。不得不说,怡保是个富有魅力的城市,它是霹雳州的首府,马来西亚第四大城市,共有65万居民。这也是一个沿河的城市,像是一个迷你版的武汉。靠近车站的这一头,在近打河西岸,过去是一个采矿小镇。在十九世纪,随着英国到来,大力开发锡矿业,怡保慢慢成为了贸易中心。至今,保留着众多老建筑——渣打银行、海峡贸易大厦,以及怡保大草场,殖民官员们打板球的地方。
1892年,怡保的「外滩」,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英国人,在一筹莫展时,出现了一位救星。这场事故,让怡保的城市空间,深深留下了华人印记。这让我想到了刘歆生,1899年,24岁的他,成为了汉口立新洋行的年轻买办。他在银行工作,利用低息贷款,来开办私人钱庄。他一帆风顺,也开始倒卖货物,消息非常灵通。举例来说,他有朋友在上海当买办,给他发来电报:各大洋行将会大量收购白芝麻。很快,刘歆生在湖北各地设点收购,同行业还窃喜赚到了一大笔差价时,上海来的几十万两白银元就运到了汉口。
很快,刘歆生敏感捕捉到,汉口的地价会越来越贵。短短几年,他买下了租界外,几乎所有的地皮。所谓地皮,多是湖泊和荒地,需要筑堤、修路等一系列市政建设。当时,人们以为是奇闻。直到,英国人的租界不够用了,必须向外发展。他们只好来找刘韵生。
刘歆生不同意。他不愿意,把汉口卖给外国人,哪怕是租,也要有条件,例如,路修好后,所有权属中国。1906年,英租界特呈国王的谕令,一条长约1600米的新马路,命名为韵生路。很快,这里成为了汉口的中心。在入口处,有一幢雄伟的海关大楼,整点播放《威斯敏斯特钟声》。花旗银行、日清银行、台湾银行、上海银行、大清银行等,盖起大楼,摩拳擦掌。如今,汉口失去了昔日的繁荣地位,但这条路却热闹依旧。
怡保,有属于他们的刘歆生。如此,我们重新回到那场世纪末大火吧。面对大片废墟,英国殖民者认为,必须开发河对岸的区域。此后有“旧街场”与“新街场”之分。可在当时,另一头近乎荒芜,没有人愿意投资。
反而是移民,充满了想象力,或者是企图心。有一位锡矿商人,愿意为此花费巨资。他叫姚德胜,出生在广东梅州,贫困的务农家庭。十九岁,作为客家人,来马来亚“过番”。终于,他经由新加坡,被水客介绍去了芙蓉一家锡矿场当苦力。
在矿场,姚德胜用竹子制作了滑道,省了不少投放矿包的力。矿主赏识他,提升为工头。但姚德胜不满足于当工头,会留意公司的不同部门,想要了解采矿业的全貌。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怡保在招募锡矿业管理人员。很快,姚德胜离开了芙蓉,来到了怡保。
也许,从没有去过广州的他,被怡保的繁忙街市所震撼。他没有去矿场,反而当起了“挑货郎”。他从旧街场进货,又挑着扁担去周围的马来乡村。他极具语言天赋,很快学会了马来语、粤语,以及北方官话。
仅仅一年多,他就在怡保开了家杂货店,又用赚取的利润,来投资锡矿——买矿山、雇工开采。此后,他与当地富商合作,承办地方的酒税、典当税。在怡保发生大火的那年,财富,如滚雪球一般,形成了一座雪山。那些年,姚德胜经营起各种产业,仅是矿山的雇工,最多时达三万余人。很长一段时间,怡保的锡矿产量跃居英属马来亚之首。
最开始,怡保改变了姚德胜。接下来,他又创造一个新的怡保。从1904年,短短几年,姚德胜在河的右岸,建设了三百多家店屋,越来越多人搬了过来。除此外,他还捐献了一个地段,让英政府来开设人民巴刹,成为了霹雳州第一间多层式商业中心。怡保,慢慢具有了都市气息,电影院、邮政局出现在主干道上,汽车、摩托车也开始在街头流行。一百多年前,怡保就有了巴士服务。
时代的巨变,如同漫长的雨季,落在了姚德胜的一生。他对怡保的贡献,得到了英国的赏识,英国国王封他为“和平爵士”。1900年,故乡遭遇大旱,姚德胜回到了广东,组织各界人士赈灾。另一次,山东黄河决堤,姚德胜在海外汇出了六万银元。清朝光绪皇帝赐给他牌匾:乐善好施。孙中山,也给他特颁过一等勋章,感谢他在革命时期,电汇过七万银元。
1910年,他决定回到故乡定居。此时,他在异国生活了三十三年,从无到有,建立起了一个客家人的商业王国。五年后,因病去世,年仅五十六岁。
在怡保,还有一条叫做Yau Tet Shin的路,很短的一条路。很少有人会好奇这背后的故事。
如同,汉口会遗忘刘歆生一样,怡保也遗忘了姚德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3.度假屋
周末之后,怡保变得好安静。旅店老板告诉我,吉隆坡人喜欢来这过周末,来逃离首都的拥挤。在昨天,旧街场很拥挤。何人可凉茶博物馆,要等号参观。沿路的餐厅,坐满了人,不仅可以吃到怡保传统美食,还能找到意大利、日本料理。
在马来西亚的旅行,我已经厌烦了“南洋咖啡”,它和越南咖啡一样的甜腻。喝了一杯之后,也不能消除身体的疲惫。在怡保,旧街场有很多出现在上海、东京的咖啡店。在某栋历史建筑里,人们的交谈声,伴随着磨豆机的轰鸣,以及蒸汽冲煮后,不易被察觉的水流声。
阳光明媚,我看着一个透明玻璃杯,冰块在晃动,咖啡被端到了桌上。我用手触摸着杯缘,感觉到水汽,现代生活真好。确实,旧街场有一种大理、清迈、峇里岛的松弛感。一种有别于都市,但又近乎于都市的生活。这也意味着,你很难寻找一种地方性,至少它被隐蔽了起来。
我更喜欢,散步去河的另一头。新街场更为开阔,由交错的骑楼组成,能感受到一种1930年代的旧日光景。这里还有马来人美食市集,1.5马币,就能喝到一杯鲜榨果汁。在新街场,你可以看的很细很细,能感到怡保作为传统商贸中心的面貌。
比如,整条街都是金银首饰、当铺店,另一边只卖3C用品。远处,有一家中药店,棕黄色的光晕下,陈列着一个又一个药柜。比邻的鹦鹉店,卖各种各样的笼子,以及叽叽喳喳叫的鸟儿。漫步其中,店铺,也玲琅满目,前店后厂。有专门卖拉链、纽扣的,也有加工户外伞的工匠铺……好似,回到了很久很久前的广州。
在怡保,你总能听到粤语。这里的华人,大多是广东移民的后代。随处可见,小小的瓮,供奉着神明。来到河边,常有巨大的蜥蜴,如同鳄鱼一般,在水中游泳。岸边,摩托车穿梭而过,马来人在一旁放羊。缓慢、休闲,宜人。





当我熟悉了这种悠闲时,沿着河边走,太阳很晒。直到,一大片住宅区,出现在我眼前。我感到吃惊,在怡保,出现了,像是废弃的战时监狱,或者是难民营的地方。土黄色墙上,写着字母编号:BLOCK B。细看,每个房子大约二十平米。它们共享着同一个走廊,很长很长,几乎延续了数百米。它们就紧挨着宜人、自然的河滨公园。
那几天,我问了好几位怡保、太平的当地居民。他们对于首府的这片高密集建筑,都不了解,好像处在时间之外。尽管,仅隔三公里,也被屏蔽出了主流社会。我只能想到1945年后,日军撤离后,马来群岛出现过两周的权力真空。为此,马共势力升温,他们反对殖民主义。很快,英国重新治理马来群岛,此后为了杜绝华人的革命,他们推出了一项“华人新村”居住计划,让散落各地的华人社群,集中居住,便于当局的监视与管理。
世界,不再为英国人所动。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1960年,马共的主力部队退到了泰国边境。1969年5月10日,华人在大选中取得胜利,议会席位大幅增加。三天后,马来西亚爆发了大规模种族冲突,陷入了长达两年紧急状态。此后马来西亚政府推行了一系列“马来人优先”政策,包括取缔英文的官方地位,而代之以马来文等。2023年,讲述了这段血腥历史的电影《五月雪》,至今无法在马来西亚上映。*
英国人,所推行的华人新村,参与了这些历史,却无法大声说话。1957年,华人占总人口39%,共有244万人。六十多年后。华人占比下滑到了23.2%。学者估计,700万华人中,有超过八成来自华人新村。整个马来群岛共有607华人新村,仍有120万人居住。有媒体报道,近十来年,在华人新村,华人也在外移,面临老年化问题,更多其他族裔人搬了进来。
这片住宅是否与此有关,还有待考证。* 这里的华人居民们,大多讲粤语。我不经合理想象,他们是否有一些亲戚住在香港,住在美丽华大厦,也如此逼仄的窄房里?但不同的是,香港的远亲们,走出幽暗的楼宇后,迎面而来的是现代的都市风景。而他们,沿河走向骑楼组成的城区,所在的则是一个低密度建筑的小型城市。哪一种人生,要更为压抑?
我不知道,我也无法代替他人回答。最后一天,我又来到这里闲逛。你需要闭上眼睛,去想象,一种热闹、喧嚣的生活。因为,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尤其是一楼,留下了空空的房屋。这些空空的房子,门口还留有主人的神瓮,以及神像的缺席。那天是个工作日,我看到一个喂猫的中年男子,衣服并不干净。他向我友善微笑,什么也没说。他的妈妈,还有几个阿姨,正坐在客厅里,若有若无看着打开的电视,有人读着中文报纸。门前,也摆有一个神瓮,供奉着仙四爷。
阿姨看到了我,先带着些疑惑,又向我说了几句话。见我没听懂,她沉默了片刻,努力换成了普通话:小弟,你也喜欢猫吗?门口的猫,你可以拿回去养。告辞后,房间依旧处在黄昏来临时,特有的那种宁静、不安的光晕氛围中。男人依旧坐在门口,抚摸着他的猫。
走到了出口,在要回到旧街场前,看到了一块褪色的告示牌。我终于知道了这片住宅的名字:華大偉區睦鄰計劃。我打开手机,想要做标记,但Google map只留下了英文名——holiday home。几个小时后,我坐上了火车,离开了度假屋。





4.太平
最后那几天,我感染了严重的感冒,身体非常乏力。我没有测试过,但回想起来,这应该是第三次感染covid-19,可能会是最后一次。好在,太平离怡保很近,只需要五十分钟。这是一个更小的,也讲粤语的城市。
走出火车站,过天桥的时候,我问一个路人:雨下过了了吗?对方指着山的方向,笑了笑说:还没有。这是一个每年300天都在落雨的小城。下午四点多,到了旅馆,我就陷入了昏睡中。
在高烧的昏睡中,我渐渐感觉到天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雨。每隔一段时间,外面的钟楼,会想起悠扬的报时声。那时,我感觉到,在旅途生病,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这让我也变得更加敏感,让我意识到,我在这样一个数百年历史建筑里,昏躺着,却聆听到很细很细的声音。
我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还要等待,等到天亮,去商店买一瓶水。我感到了渴。出去后,我又买了一个面包,努力吃完了它。回来时,我又一次见到旅店的管家。她叫慧玲,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长得娇小,人很温柔。
慧玲很忧心,嘱咐我一定要去药房,去买Panadol。每六小时吃一颗,晚上就算睡着了,也要设好闹钟起来吃。她说,在疫情的时候,这个药救了很多人的命。我问她,午饭吃什么好?她推荐我尝一尝肉骨茶。慧玲说,近来猪肉价格上涨,肉骨茶也变得好贵。她从不做饭,也舍不得去吃了,如果买的话,会带回家分成两顿吃,这样才划算。
那时,我想,慧玲一定在太平独自生活。但我没有问她。我们的聊天,如同疾病的痊愈,总是断断续续。她很骄傲,自己能说一口流利的马来语,不理解为什么华人们都不愿意学。她爱读书,喜欢贾平凹、莫言,但没有读过黄锦树、黎紫书。慧玲不知道怡保的度假屋,我给她看了照片后,她摇了摇头,感叹住在那样的地方太吓人了。
那天上午,我继续躺了一会,决定去动物园。很近的路,但逛完后,感到很疲惫,只得叫一辆Grab回住处。这时,茶室的小食摊都关门了。我问老板,可不可以去别处买个面包,在这里配咖啡喝。老板说没问题。吃完后,我又问老板,有没有缓解感冒的凉茶?
她想了几秒钟。她看着我,她说,有自己的发明,不要钱。我记得,里面放了小柠檬、话梅。她做好后,盖上碟,称要等十五分钟。我喝完了一杯,想回去睡觉了。但老板要我加热水,再喝一杯。我说,你怎么想到这款热茶的?她说,在无助的时候就想到了。
晚上,我去餐厅,点了两道菜。我想到了如今移居新加坡的妹妹。2015年,和赵景宇在兰卡威,那天晚上,她很开心,说这里有kangkung,很好吃。我记得那道热炒的蔬菜里,还放了下虾皮、海鲜酱。附近,还有一家马来风格舞厅,响动着音乐。八年,如此过去了,我又一次吃到了kangkung。吃着吃着,才发觉,这就是空心菜呀。从少年时,爷爷奶奶和父母一起住,还有我和姐姐。奶奶,常会买竹叶菜,用香干、肉丝来炒。奶奶说,姐姐最喜欢吃竹叶菜了。吃得多了,我开始厌恶起它干巴巴的口感。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奶奶去世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之后,我们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空心菜………
竹叶菜,藤藤菜,空心菜。
这也是我在太平唯一的行走了。那几天,我几乎都躺在床上,旅馆的客厅,以及最近的茶室餐厅。临时走,我和老板加了Facebook,她说,以后来中国了找我玩。本来,我计划逛一逛孙中山先生住过的安东咖啡厂。但感冒比我想象中要严重的多。
离开的这一天,我在旅馆的大厅休息,等候去往槟城的火车。这是一栋殖民地时期的独栋建筑,陈设非常温馨,响着吊扇运转的声音。我的室友也在,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留着长头发的大男孩。他的性格很温和,在沙巴念的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动物园工作过几年。现在,住在吉隆坡,当Grab司机。他很怕热,在公寓独居,每月会花掉几百块电费。
这一次,他开车回太平,是来给父母扫墓。他有两个哥哥,也住在吉隆坡,但平日来往很少,更习惯一个人回来。他说,这几天在修车,就住在了这家旅店。老家,在乡下,如今没人住了,还会漏雨,以后还是卖掉了好。他更喜欢这里,能吃到很多熟悉的店,回想起漫长的中学时光。
我要走的时候,发现有东西落在了里面,就按了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从吉隆坡过来度假的年轻女士。她有一种在写字楼职场的那种干练、开朗、独立。多时候,她就呆在旅店大厅看书。她说,有空的话也想去hiking。她看到我,笑了笑,说道:要给我钱(才开门)噢。
给你一百万。进门后,我向她抱怨,这几天都没喝过Espresso。她告诉我,正好出门带了挂耳包,要不要拿去?我耸耸肩,不只是黑咖啡,我不爱喝热的。反正,要去槟城了,那里不愁咖啡喝。她建议我,下一次再来太平时,问一问慧玲,肯定能找到好的咖啡店。
那时,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这里好像成为了某种家。尽管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因为说着同一种语言,而共享着某种调皮和友谊。
5.槟城
比起太平,槟城是一个巨大的世界。1826年,英国把槟城、马六甲、新加坡这三个港口,整合为海峡殖民地。至今,它们也是马来半岛上,程度不一的飞地。
如果说,从怡保的传统市场,能看出一种地方的中心性。那么,作为岛屿的槟城,与广阔的陆地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如同在“外部”与“主体性”之间有游离。正因为这种,槟城有一种独特的国际化。这里有更多英文,也出现了中文路牌,马来语如同退场了一样。
我住的青旅,是一个华人老板,但他们家庭成员之间,只讲英文。他的孙子,刚学会走路,除了会喊“爷爷!”,就没有说任何中文了。这并不是特例,北京大学宗教学博士吴小红,在马来西亚古晋市长大。她告诉我,有少数华人,更习惯讲英文,过去受雇于英殖民政府,之后让孩子读国际学校。
这里的华人,大多来自福建闽南。1844年,福德正神庙,成为了重要的福建人社群。最早,人们以膜拜大伯公的名义,进行帮派活动。因为,福建人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三合会。对方来头不小,可以追溯到康熙皇帝,天地会的“反清复明”在民间盛行。但在乾隆五十一年后,随着官府大力追捕,天地会只得南逃,变成了不同分支:“洪门”、“添弟会”等。
三合会,成为了天地会盘踞在广东的势力。名字的来源,也众说纷纭,一说寓意“天、地、人”,也有“三水汇流在珠江”的讲法。总之,在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华南劳工的大量迁移,三合会传到了南洋、香港、美洲及澳洲等地。
1867年,槟城出现了暴动,人数处于劣势的三合会,与大伯公会展开了十天的大械斗,共牵涉了三万多华人。英殖民政府,无法调停,从新加坡带来了印度军队,才得以平息。从现代公司视角来看,三合会要更为先进。他们的成员,不讲究原生宗族,也没有强烈共同宗教信仰,建立了一套完备的权力规则。二战后,他们成为了国际性黑帮,从事烟酒、军火走私,经营色情业、赌博业,也会投资电影,包括生产和销售盗版CD、DVD及色情光碟。
如今,人们认为,黑社会已经销声匿迹,成为了某种怀旧的时代故事。我走入大伯公庙时,看到了在中殿主祀的神农大帝。清宝殿,也是同庆社之所在。祂的模糊面容,似乎超越了地域、方言、省籍的隔阂。不远处,绘有一张壁画,在瀑布下,鸟雀与花丛中,一只幼虎,凝望着它的母亲。
我看了良久,不禁好奇:当时的工匠,是按照记忆中、现已野外灭绝的华南虎所画,还是来自对于马来虎的观察?答案,不得而知,也许并不重要。如同,泉州的番仔楼,我们知道里面的脉络,但也很难说清楚,它们到底是属于南洋的,还是福建的?答案,也许,就在离散本身。
我感觉槟城,很像是宋元时代的泉州。漫步在街头,总能看到小型庙宇,如同出现在泉州铺镜,那些不同的地方神。天主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华人道教、佛教,在很小的共同街区里,分别、共同礼拜。
在我住处附近,有一座规模较大的道教庙宇,1800年所建的观音亭,为槟城最古老的华人庙宇。在型制上,观音亭和泉州关岳庙有些相似。这让我想到,在关岳庙不远处,就有迥然不同的清水寺。
巧合的是,在观音亭几米外,就有一个露天的、极小的印度教礼拜台。供奉的象神甘尼萨,能帮助人们克服障碍、带来幸福。这里相当热闹,白天,有摊贩专卖瓦玛拉花环,它用于婚礼,也用于奉神。在路人注视下,人们来这里参拜。晚上九点,我看到那位神职人员,他神色凝重,穿着橙色长袍,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这些风景,在泉州很难再见。
旅途要结束了,最后几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位于泉州的日月太保宫。几个月前,我背着同一个书包,在门外等了很久。那也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正值夏日,宫庙们都在午休,到了开门时间,还是没有人来。最终,我没有见到这两位南宋小皇帝。
陆秀夫,也许意识到,南宋的溃败无法避免。但他决定了坚守,在广东崖山,不惜背着幼帝投海殉国。阿拉伯人苏莱曼,在《东游记》写过,唐人海船特别巨大,哪怕波斯湾风浪险恶,也能航行无阻。我总会希望,故事会重新开场:他会愿意带着幼帝,进行一次彻底的南渡吗?也许,跨过大海,消失在南洋的雨林里。
………..
回到2015年,在吉隆坡的那个下午。醒来后,旅店很安静。我加入了电视旁,在看电影的观众。回想起来,故事很简单,一对爱恋的年轻男女,生了小孩后,却分开了。他们都很伤心,如同《毕业生》的氛围,没有控诉什么,只是一种「登大人」的破碎、迷惘。
离开的那晚,正好是斋月。我没有睡着,见到了可汗,那位孟加拉店员。我和他一起去了天台,看他准备,日出之前的早饭。我们吃着食物,吉隆坡的天空,一点点在变亮。翻看照片,我也想到了其他人。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没有共通的社交媒体,最后也失去联系了。
2024.5
槟城





END
本文首发在正午故事:漫游马来西亚,关于华人的历史碎片
注1: 5月29日,张吉安在FB更新:《五月雪》在马来西亚过审即将公映。在审片会议中,其中一名审片委员的宗教师说:「什么时候适合说这件事?都过了50年,没有适合不适合的时候,既然有人愿意走出第一步,就让他说吧。」

注2: 正午读者留言:怡保的华大伟组屋是大马第一代祖屋,也是港星朱咪咪年幼时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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