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小说翻译《维莱特》Chapter 6 London 伦敦
翌日是三月的第一天,当我醒来起身拉开窗帘,看到初升的太阳在薄雾中挣扎。在我的头顶上,这家旅馆的屋顶上方,我看到一个暗蓝色的肃穆的球形轮廓—大穹顶,几乎是矗立在云间。我看着它,内心被触动了;我的灵魂那总被束缚着的翅膀,抖动着,松动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向我袭来:仿佛我,这个从未真正活过的人,终于要尝到生命的滋味了。那个早晨,我的灵魂像约拿的蓖麻一样,迅速地成长起来。【Jonah‘s gourd,圣经典故,一夜长成,一夜枯死,比喻朝生暮死之物。】
“幸好我来了,”我说,快速而仔细地穿好衣服。“我喜欢这巨大的伦敦城的活力,我能感觉到它们围绕着我。除了懦夫,有谁愿意在小村庄里度过余生,并且抛弃他的才能,把它们永远留给默默无闻去蹉跎岁月呢?”
穿好衣服,我下楼了,不再是一副旅途中劳累和疲惫的模样,而是整洁又焕然一新的面貌。当服务员端来我的早餐,我设法高高兴兴地同他攀谈了几句,并且不失得体。我们的交谈进行了十分钟,很快熟悉起彼此。
他是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而且,看来已经在他现在的住所住了二十年了。弄清楚这一点后,我确信他一定记得我的两个叔叔,查尔斯和威尔莫特,十五年前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我提到他们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满怀敬意。在表明了我的关系后,我在他眼里的地位从此就很清楚了,并且有着一个恰当的基础。他说我像我的叔叔查尔斯:我想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巴雷特夫人曾经说过同样的话。殷勤又热情的彬彬有礼取代了之前令人不悦的怀疑态度;从此对于合情合理的要求,我不再需要遭受不礼貌的回应。
从我小起居室的窗户向外看出去,是一条狭窄的、然而十分静谧、并不脏乱的街道;穿行而过的寥寥行人,和在别的城镇看到的人们别无二致;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确信我可以放心地独自出门。
早饭后,我出门了。得意洋洋和兴高采烈在我心里欢呼雀跃:独自在伦敦街头漫步,这件事本身看起来就是一场冒险。不久我发现自己到了帕特诺斯特大街—这是当地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段。我走进一家书店—一个姓琼斯的书商经营着这家店;我买了一本小书—几乎是一件我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但我想着将来哪天要把它送给巴雷特夫人。琼斯先生是一个老练的商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后:他看起来是最大的人物之一,而我则是最幸福的存在之一。
这个早晨,我的生活过得精彩纷呈。发现自己站在在圣保罗大教堂前,我走进去,攀登上大穹顶:我站在穹顶里看伦敦,看穿城而过的河,看河上的桥,看城中的教堂;我看到古老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绿色的教堂花园,铺满阳光,再往上是早春的碧空;在它们之间,是一片淡淡的薄雾。
走下教堂,我怀着自由和愉快的愉悦,兴味盎然漫步在街头,看偶然会把我带到哪里;然后我到了—我不知道怎么到的—走进了城市生活的心脏。我终于看到、感受到伦敦:我走进斯特兰德;我爬上康希尔;我融入穿梭的人流;我鼓起勇气克服穿越马路的危险。做这些事,完完全全地独自做这些事,给了我或许有点荒谬可笑,却真真正正的愉快。那几天之后,我也看过西伦敦,那些漂亮的公园,宏伟的广场;但我更爱伦敦城。伦敦城看起来如此的严肃郑重:它的商店,它的匆忙,它的喧嚣,都是如此严肃郑重的事物、场景和声音。伦敦城忙于得到生活—西伦敦,则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在西伦敦你可能感到十分惬意,但在伦敦你会兴奋不已。
最终我累到头晕目眩,饥肠辘辘(我已经数年没有体会过如此健康的饥饿感了),大约两点,返回我阴暗、古老、安静的旅馆。我吃了两道菜—一份简单的烤肉,一盘蔬菜沙拉;每一道菜似乎都很美味:比起马齐蒙特小姐的厨子为我已故的善良的女主人和我提供的那些份量小、卖相难以描述的食物,这可好太多啦,而且说起那些食物,我们两个人的胃口加起来也吃不到半个人的食量!我又愉快又筋疲力尽,在三把椅子拼起的床上躺了三个小时(房间里没有没有沙发)。我短昧一觉,然后醒来思索了两个小时。
此时我的心境,和一切周遭的境遇,都使我更偏向采取全新的、果断的、大胆的—也许是孤注一掷的—行动。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对孤寂凄凉的生活那难以言喻的憎恶,不允许我回头。如果我计划采取的行动失败了,谁能救我于水火?如果我客死他乡,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家,尽管我这么说,但我已经没有家了—在离英格兰很远的地方,那么,谁会为我哭泣呢?
我可能会受苦,我对苦难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认为,相比在温室中长大的人,死亡它本身没有对我施加多少的恐惧。在这之前,我是以平静的眼光看待死亡的。考虑过所有的后果,接着,我制定了一个计划。
当天晚上,我从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个侍者—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关于一艘客轮的航向,去往大陆某个确定的港口,布恩—玛琳娜。我发现时间所剩无几:今晚我必须坐上我的铺位。其实,我可能得等到早晨才能登船,但我不想冒险错过。
“最好马上登船,女士,”侍者建议我。我赞同他的提议,结清了账单,并对我的朋友的服务表示感谢,然后才知道感谢的数额过于慷慨,在他看来一定很离谱—实际上,当把钞票收入口袋时,他微微一笑,暗示了他对捐赠者处事的评价—接着他叫了辆马车。他向车夫介绍我,同时下达把我送达码头的指令,我想,而不是把我丢在船工中间;车夫承诺会遵守这一指令,却没有信守诺言:恰恰相反,他把我当作祭品献祭出去,把我当作肥美的烤肉投喂出去,让我落在一群船工中间。
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令人不适的危机时刻。一收到车费,车夫立马驾车离开:船工蜂拥而上开始拉扯我和我的箱子。此刻我听见他们的咒骂,它们比黑夜,比孤寂,比这陌生的场景,更能震撼我的心灵。一只手伸向我的箱子。我看着,没有动;但当另一只手拉住我时,我开腔了,甩开那只手,立刻跨上一只小船,简洁干脆地指示我的箱子应该放到我旁边—“就那儿,”—立刻被照做了;而被我选中的船主此刻成了我的盟友:我被划走了。
河水漆黑如墨汁的洪流,建筑丛中射来的光在水面上闪烁,船在它的怀里颠簸。他们划着小船带我去了几艘客轮,我借着在探照灯的光读着它们用巨大的白字漆在黑色船身上的名字。“海洋号,”“凤凰号,”“伴侣号,”“海豚号,”一艘艘辨认过去,可我的船,“活力号,”它似乎停在更远的地方。
我们顺黢黑的激流而下,我想到地狱的冥河,想到冥府之神卡戎将某个孤魂渡往黄泉。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午夜的云在我头上落下雨滴;和两名粗鲁的船夫待在一块儿,他们粗鲁的咒骂不停折磨着我的耳朵,在这奇异的场景中,我问自己,我到底是感觉凄惨还是恐惧。都不是。在我的生活中,我倒是经常承受着远甚于凄惨和恐惧的情感,即使是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或许在我看来,我生气勃勃、警觉机敏,而绝非沮丧消沉、忧惧怖畏的吧?”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活力号”终于出现在漆黑的夜幕中,白得耀眼。“原来在这里!”船工说,立刻朝我要价6先令。
“你要价太高了,”我说。他划开一段距离,要挟道如果我不给钱,他就不让我上船。一个年轻人,后来我发现他是客轮的乘务员,正站在船舷上张望;对于即将展开的较量,他咧嘴一笑;然而让他失望了,我付了钱。那天下午,我三次在该给先令的地方付了克朗;但我用这一想法安慰自己:“这是获得经验的代价。”
“他们敲了你竹杠!”我上船后,乘务员得意地说。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然后走进船舱。
一个健壮漂亮、花里胡哨的女人在女士客舱里。我请她带我去我的铺位;她面色不悦看着我,嘴里咕哝着这个时候乘客登船可不太寻常,似乎不太礼貌。她有一张多么漂亮的脸!可这张脸又是这么傲慢,这么自私!
“既然我已经上船了,我当然要留在这儿,”我回答道。“麻烦您把我带到我的铺位。”
她照做了,可很不高兴。我摘下帽子,整理好物品躺了下来。已经克服了一些困难,赢得一点小小的胜利:我无家可归、无处可依、漂泊无定的心再次得以短暂地安定片刻。在“活力号”抵达港口之前,我无需再采取其他行动了;但抵达之后…唉,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我焦虑不安且精疲力尽,躺着微微出神。
女乘务员整晚都在说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那个年轻的男乘务员,她的儿子,长得和她极其相像的儿子。他不停地进进出出客舱:他们争吵,他们抱怨,整个夜晚就这样重复了二十多次。她提到要写一封家书—她对父亲说过;她大声读着信,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也许她认为我睡着了。信中某些段落泄露了家庭的秘密,特别提及到一个叫“夏洛特”的妹妹,从书信所写的内容来看,她正在一段浪漫又草率的关系边缘徘徊;这位母亲大声抗议,反对这门不称心的亲事。这位恭顺的儿子嘲笑他母亲的书信。她为自己辩解,并大发雷霆。真是俩奇怪的人。她可能39或40岁,丰满漂亮,神采奕奕如二十岁的少女。冷漠刻薄,虚荣自负,庸俗粗鄙,她的思想和身体都显得坚硬顽固,不可摧朽。我能想象得出,她一定从幼时起就生活在公共抚育院,而年轻的时候极有可能做过酒吧女招待。
快到早上的时候,她的谈话转移到了新的话题:“沃特森家”,这是她所期待的某位乘客的家庭聚会,她认识这家人,看起来也非常敬重他们,因为他们的出手阔绰,她赚了不少小费。她说,“每次碰到这家人,她都像是发了一笔小财。”
黎明时分,一切都已苏醒,日出时乘客们陆续陆续登船。女乘务员对沃特森家的欢迎十分热烈的,为向他们献殷勤表谄媚而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除了他们就只有一个其他乘客—是一位年轻的女士,由一位彬彬有礼、但面露倦容的绅士护送。这俩班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沃特森一家毫无疑问是富有的,因为他们的仪态透露出对自身财富的自信;那两个女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位非常美丽,宛若天仙—衣着名贵华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她们镶满艳丽鲜花的帽子,天鹅绒的斗篷和丝绸的裙子,与庄园或滨海大道更协调,而不是潮湿逼仄的甲板。两个男人则低矮肥胖,相貌平平,庸俗不堪。我很快发现,其中最年长、最平庸、最油腻、最肥胖的,是那个美丽女孩的丈夫—我猜还是新郎,因为她非常年轻。我对这个发现惊异不已;更惊异的是,当我注意到,如此不般配的结合,非但没有让她感到绝望的痛苦,反而振奋到花枝乱颤。“她的笑声,”我心想,“肯定仅仅是绝望后的狂乱。”当这个想法飘过我的脑海,我正静静地独自斜靠在船舷上,她摇摇摆摆着向我这个完全的陌生人走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凳,她展开一个笑容,这个笑容的轻浮让我困惑且讶异,虽然它展现了完美的弧度和完美的牙齿。她把这件家具让给我,当然,我穷尽所有的教养拒绝了。她毫不在意,摇曳着舞走了。她一定也曾是个纯洁温厚的人;可是什么促使她嫁给了那个家伙?如果说那家伙像个男人,那么也至少像个油桶。
另一位由绅士陪同的女乘客,完全是个小女孩,白皙漂亮:她朴素的印花连衣裙,没有镶边的草帽,宽大的披肩,装扮雅致,是普通的贵格会教徒装束。然而,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在绅士离开她之前,我注意到,他仔细地审视了其他每位乘客,似乎要确认将他庇护的人留给哪位加以照看。带着最嫌弃的表情,他将眼睛从戴着艳丽花朵的女士身上移开;他看看我,然后转头对他的女儿、侄女—或随便什么关系—说话;她也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轻轻噘起短短的漂亮的嘴唇。可能是因为我,也可能是因为家族服丧的传统,引起了这轻蔑的表现;更可能的是,两者都有。铃声响起,她的父亲(我过后才知道,那是她父亲)吻了吻她,回到岸上。起航了。
外国人说,只有英国女孩才能被放心地允许独自旅行,他们对英国父母和监护人的大胆自信深感讶异。至于“年轻人的事业心”,有些人认为她们的勇敢无畏是男性化的和“不合适的”,另一些人则把她们看作是教育和神学体系的被动牺牲品,这种体系肆意剥夺了适当的“监督”。这位年轻女士是否属于可以放心地不需照管的类型,我不知道,或者说当时并不知道;但很快就会发现矜持独处不合她的喜好。她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带着一丝鄙夷的刻薄神情,看着花枝招展的丝裙和天鹅绒,以及陪同跳舞的狗熊,最后朝我走来,开口说话了。
“你喜欢海上航行吗?”她问。
我解释说,我对海上航行喜爱与否,还没经受过经验的检验。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啊,太迷人了!”她叫道。“我太羡慕你的新鲜感了,你知道,第一印象总是让人愉快的。现在我已经航行过这么多次,差不多都忘了第一次的感觉。我对大海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不禁莞尔。
“你为什么嘲笑我?”她问道,这坦率直白的不耐烦比她说的其他话更让我更愉快。
“因为对于习以为常这个词来说,你太年轻了。”
“我17岁了。”(有点恼怒)
“你看起来都不满16岁。你喜欢独自旅行吗?”
“呸!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已经穿越海峡10次了,就我自己;但我不会让自己长久地孤单,我总是能结交到朋友。”
“这次旅途你很难结交到什么朋友了,我想。”(朝沃特森家一行人撇了一眼,他们正在甲板上大笑大闹,热闹非凡。)
“不是那几个讨厌的男男女女,”她说,“这种人应该去坐二等舱,你要去上学吗?”
“不是。”
“你要去哪里?”
“我一点也不知道—至少比布恩港要远一些。”
她瞪大了眼睛,然后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我要去上学。唉,我这辈子已经上过好几个外国学校了。但我依然是个相当无知的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世界我什么也不懂—我敢肯定;我除了弹奏跳舞很不错,当然,我还会说法语和德语,但我不怎么会用它们阅读写作。你知道吗?有一天他们让我把一页简单的德语翻译成英文,我做不到。爸爸感到很羞愧,他说看来M•德•巴松皮埃尔先生—我的教父,他付了我所有的学费—把他的钱都白白扔掉了。接下来的,在信息方面—历史,地理,数学,等等等等,我都像个三岁小孩儿。而且他们告诉我,我英文写得也很差—比如拼写和语法。在这个过程中,我几乎完全忘了我的宗教信仰;他们说我是一个新教徒,你知道,但我真的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我不怎么清楚罗马教和新教有什么不同。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我曾在波恩当过路德教徒—亲爱的波恩!迷人的波恩!—那里漂亮的学生可真多。我们学校里每个漂亮女孩都有一个仰慕者,他们知道我们外出散步的时间,总能在滨海步道上从我们身边经过:‘漂亮女孩子,’我们曾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在波恩过得非常快乐!”
“那你现在在哪儿呀?”我询问道。
“唉,在—随便哪儿。”她说。
现在,吉尼芙拉•范肖小姐(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只用“随便”这个词代替暂时遗忘的真正地名。这是她的习惯:“随便”这个词在她谈话的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对于她当下说的任何一种语言中任何一个遗忘的词,它是一个方便的替代品。法国女孩常常这么做,她从她们那里学来这个习惯。然而,我发现在这个例子里,“随便”说的是维莱特—伟大的拉巴斯库尔王国的伟大首都。【维莱特,原文为Villette,法语中是“小城”的意思。英国曾流行用这个字来指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
“你喜欢维莱特吗?”我问。
“挺喜欢的。你知道当地人都很愚蠢粗俗,但是也有一些很好的英国人家。”
“你是住在学校吗?”
“是的。”
“一所好学校?”
“唉,不是!很讨厌的学校:但我每周日都会出去,一点也不在乎女教师或教授,还有私生子,让功课‘去TMD’(用英语谁也不敢这么说,你知道的,但用法语说出来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就这么快快乐乐地挺过来了…你又在笑我吗?”
“没有,我只是在笑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没等回答)—“现在快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看命运会把我指向何方。我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可以谋生的地方。”
“谋生!”(有点忧虑)“那你很穷吗?”
“和约伯一样穷。”
(停顿一下)—“呸!真让人不快,但我知道穷是什么滋味:他们在家过得很紧巴—爸爸和妈妈,他们所有人。人们称呼爸爸范肖上校;他是一个拿半薪的军官,但出身很好,我们的有些亲戚地位相当高;但我住在法国的叔叔兼教父,M•德•巴松皮埃尔先生,是唯一帮助我们的人:他为我们女孩子提供教育。我有五个姐妹和三个兄弟。很快我们要嫁给有钱的老头子绅士,我猜:爸爸和妈妈是这么安排的。我的姐姐奥古斯塔嫁给了一个看起来比爸爸还老的人。奥古斯塔非常漂亮—和我不一样,有点黑;她的丈夫戴维斯先生,在印度得过黄热病,现在皮肤还是几尼币的颜色,但他很有钱,奥古斯塔有自己的马车和产业,我们大家都觉得她过得很好。你看,这比你说的‘谋生’好多了。顺便问一下,你聪明吗?”
“不—一点也不。”
“你会弹琴,唱歌,说三四种语言吗?”
“都不会。”
“可我仍然觉得你很聪明。”(停顿一下,打个哈欠)“你晕船吗?”
“你会吗?”
“唉,经常!只要一到海上,我就实实在在地有感觉了。我要下去;就不去叫那个讨厌的胖乘务员了!幸好我知道如何照顾自己。”
她下去了。
不久,其他乘客也跟着走了:整个下午我独自留在甲板上。这几个小时里,当我重新找回平静,甚至快乐的心境,同时也记起自己当前的处境;它的危险—有些人会说无望;我觉得—
石头墙壁并不都构成监狱,
铁栅栏也不都一定是——牢笼。
多么危险、孤寂的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只要心智健全,充分发挥才能,就不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幸;只要自由借我们翅膀,希望之星指引我们前行,更是如此。
我吹着海风沉浸在深深的愉悦里,直到经过马尔盖特很久之后,才感觉有些眩晕;从汹涌的英吉利海峡的波涛中,从浪尖上的海鸟中,从黑压压海面上的白帆中,从笼罩着一切的宁静而阴云沉沉的天空中,我获得了神圣的喜悦。在我的幻想里,我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欧洲大陆,像一片广阔的梦境。阳光照射下,长长的海岸变成一条金线;密集的城镇和雪亮的白塔,茂密的树林,参差的高地,平坦的牧场和大地动脉般的溪流,一帧帧画面浮刻出金属般明亮的前景。作为背景的广袤天穹深蓝而肃穆,一张上帝之弓,一道希望之拱,自南而北从容展开—如帝王的承诺般宏伟壮丽,如魔法的咒语般色彩柔美。【译注:读了几遍才意识到说的是彩虹】
读者,如果你情愿的话,把这一切都抹掉吧—或者更确切地说,让它保持原样,然后依此引出一篇富有寓意的文稿—一句押头韵的诗—白日梦是魔鬼的幻想。
我越来越眩晕恶心,于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客舱。
范肖小姐的铺位正好挨着我的;我很遗憾地说,在我们遭遇相同的痛苦的整个时间里,她都以一种毫不留情的自私折磨着我。没有什么能比肩她的不耐心和暴躁。沃特森一家同样十分难受,但享受着女乘务员厚颜无耻的偏袒和服侍,与她比起来就显得十分克己坚忍。从那以后,我多次注意到,像吉妮芙拉·范肖这样娇气随意、无忧无虑,美丽又脆弱的人,完全没有忍耐的能力:他们在逆境中变得乖戾,如同在雷雨天气中发酸变质的淡啤酒。如果一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作为妻子,应该做好保证她的整个人生都是晴天的准备。最后,我对她的嘲弄和牢骚感到愤怒,便直截了当地要求她“住嘴”。这断然的拒绝很管用,而且明显可以看出,她对我的喜爱程度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随着夜幕降临,大海波涛汹涌,大浪猛烈撼动着船舷。想起黑夜和汪洋包围着我们,感受着巨轮无视噪音、巨浪和逐渐暴烈的狂风,犁破无垠的海面画出航迹,我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家具上的物品纷纷掉落,人们不得不把它们绑扎固定住;乘客们更加难受了;范肖小姐呻吟着说她快要死了。
“现在不会的,亲爱的,”女乘务员说,“我们要抵达港口了。”因此,一刻钟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约午夜时分,航行结束了。
我很遗憾:是的,我很遗憾。我的喘息时刻过去了;我的困境—我严峻的困境—又回来了。当我走上甲板,冰冷的空气和黑夜阴沉的怒容,似乎在责备我冒失莽撞地来到这里;异国海滨小镇的灯光,闪烁在异国海港的周边,像无数只充满威胁的眼睛在迎接我。朋友们拥上船来迎接沃特森一家,而范肖小姐被一群朋友们和家人簇拥着离去。我—但我一刻也不敢耽于地位的比较。
可是我该去哪儿呢?我必须得去个什么地方。生存必需品不敢用的太好。当我付给女乘务员小费—她看起来很惊讶,从这样一个人手里,收到一笔价值远高于她可能曾粗略估算过的报酬,一枚25分的硬币—我说,“劳驾给我推荐个可以过夜的地方,要安静体面的旅馆。”
她不仅给我推荐了旅馆,还叫来一个门警嘱咐他护送我—而不是我的箱子,箱子已经被送到海关了。
我跟着这个人走过一条坎坷不平的街,忽明忽晦的月光照亮着路面;他把我带到旅馆。我付给他六便士,被拒绝了;心想可能嫌少,我又换成先令,但他依然拒绝了,大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一个服务员径直走进灯光照亮的旅馆门廊,用蹩脚的英语提醒我,我的钱是外币,不是这里的通用货币。我给了他一磅让他去兑换。解决这个小小的麻烦后,我要了间客房;我吃不下晚餐—我还因晕船而坐立难安,浑身发抖。当一间小客房的门在我面前合上,我的疲惫也随之消失,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我又能休息了—尽管明天的疑云还会像往常一样密布,努力的必要性更加紧迫,贫困匮乏的危险更加接近,生存的斗争更加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