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氏史案本末》校點版（繁體）
莊氏史案本末
清 傅以禮 輯
錄入／點校：辟寒金
代前言（與正文無關，可跳至前言）
以前放學常騎車穿行在鼓樓大街老牌樓下的攤販間，二零年後再沒去過。過年時牌樓前在修人防工程，自行車道僅餘下地底狹狹的一線，繞道並不麻煩，但我還是推車徐徐擠了過去。范伯子詩曰：「拚將特地清醒眼，來覓當年散失秋。」，就是這樣，挾著一身還未在城郊村子裏散盡的明清氣，我很不合時宜地站在牌樓前，商販幾乎散盡的地方擺著綠皮車一樣的一地攤舊書。實話講，在這個基本衹賣教輔和暢銷書而且賣得相當沒品的文化挫中挫小縣城，我從小就不奢望能在本地看到什麼像樣的書，能有幾本真傢伙的攤是頭一次見，攤主也蠻懂行。因為以後大概不會再來了，出于懷舊或是什麼買了五六本，《莊氏史案本末》就是其中之一。鼓樓過去有八十年代的廠房、八十年代的店鋪、八十年代的鄉黨，上一輩人孩提時代從鄉下的土路悠悠進城，對老城區最深刻的印象都從此處得來。北街的命運總歸逃不過整改或荒毀，像南街一樣，這本書衹是其中的碎瓦礫。
前言
在傅以禮以前，有關莊氏史案的文獻基本都零散地以抄本形式小範圍流傳，至傅氏纔將它們整合輯錄至一書中。輯錄過程見傅氏自序，所輯文獻的抄本大多有他的跋語。傅以禮輯此書的目的不僅僅是留存浙地文獻，更是為了在漸弛之文網的邊界試探。寒蟬不再噤聲，明季史事在半個世紀後真正成為顯學，朱襄廷、周延年的成果不無傅以禮的功勞。傅氏提供的原始文獻有牴牾、有錯訛、有虛妄，但也更有筋骨血肉。我們看著費之墀寫下一個個已成亡魂的鄉人名字，涉險將他們昨日的隻言片語記入日記；陸莘行時隔半生喃喃歷數兒時舉家被囚的親族，歸入生和死的檔案中；報恩的頭顱落地；受恩的身殞邊疆……更多的只能以「不相知者，不及錄也」的方式草草收場。「忍看朋輩成新鬼」，卻僅有數人「怒向刀叢覓小詩」，劫罅餘生之人筆下荒誕的因果報應，成了他們唯一的、脆弱的、珍貴的寄託。
我最初沒想過要做這麽一篇東西出來，然而，當站在陌生的文獻原點，其間千絲萬縷或隱或顯的聯繫會引著人越走越深。能力有限，體例淆亂，錯訛不少，切望指正。
辟寒金
2024年6月識于范陽
凡例
一、本人案語以【案：】形式標明。
二、録自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据清抄本影印本【案：下省稱「83年本」。】，無具体版本信息。又見北京圖書舘出版社《清代文字獄史料彙編》影印本《莊氏史案本末》【案：下省稱「彙編本」。】，原稿藏于中國國家科學院，與83年本筆跡不同。彙編本無傅以禮自序，末尾有張壽鏞跋，又有旁批校訂訛誤，83年本均未見，張跋詳見附3，旁批擇要以｛彙編本旁批：｝形式標明。
三、全書分上下卷，有周星詒跋與一無名跋語。周跋以行草寫成，有落款；正文以楷書寫成；無名跋語抄錄魏源《聖武記》，以行楷寫成。謝國楨言北京圖書舘所藏原稿有傅以禮自序一篇，83年本未見，詳見附2。
四、未加專名線、書名線。【案：點斷與否、一般稱謂和特指稱謂劃與不劃，這些體例既麻煩又有點無謂，我在原書上是隨讀隨劃的，方便自己看，但電子版就不加了，不想為少數幾處體例問題糾纏。】
五、83年本有小字夾注，部分為所輯文獻原注，以｛小字注：｝形式標明。
六、分段與抄本保持一致，抬頭一律省略。
七、所輯諸書中地名姓名多有避諱字，或實為避諱，或為後人不知其為避諱照錄。考汪曰禎《南潯鎮志》于避諱字均加圈標明，可為參照。現將書中所涉諱字及原字錄于下，不復改動原文：
「莊允城」、「王允祚」應作「莊胤城」、「王胤祚」，避雍正帝胤禛諱；
「宏光」、「宏士」應作「弘光」、「弘士」，避乾隆帝弘曆諱；
「海甯」、「江甯」、「甯國」應作「海寧」、「江寧」、「寧國」，避道光帝旻寧諱。
【案：人名究竟有無避諱難以考證，似乎無法證明志中的加圈一定合乎事實，但志中「允詳」未加圈表示不改為「胤詳」，作「難道」講的「甯」加圈表示應作「寧」，都符合「允」、「胤」、「甯」、「寧」的字義；卷卅八人名「王元趾」加圈，表示「元」避康熙帝玄燁諱，應改作「玄」，但卷卅七人名「茅元銘」、「唐元樓」則不加圈，可見對避諱情況是經過了一番考辨的，可以相信加圈字均為避諱所改。】
八、所輯文獻可考者一一注明出處。
九、所輯文獻可考者與83年本對校，有明顯訛誤者進行校改，衍文、訛文以（）標明，缺文以［］標明，改正字以〔〕標明。
十、83年本的異體字、古今字、俗字大多是常見寫法，不作統一處理。
附1：潘景鄭《著硯樓書跋》一則
【案：83年本未逐條注明各條史料出處，潘氏在此提供了一些文獻來源，可參看。潘氏稱勉熹堂抄本有周跋與節庵自序，但83年本僅有周跋。對于《著硯樓書跋》標點錯誤徑改不注明。】
周氏勉憙堂鈔本莊氏史案本末
《莊氏史案本末》二卷，清傅以禮輯，原稿藏北平圖書館，渴欲一讀而未獲。頃估人攜示祥符周氏勉熹堂鈔本一冊，前有節庵自序及周星譽【案：應作周星詒，星譽為星詒之兄，後同。】跋語。按謝氏《史籍考》【案：謂謝國楨《晚明史籍考》。】著錄是書所載兩跋，俱有脫文。節庵文內『與余雅有同嗜』，謝書奪『與』字，又末增『時佐郡臺陽。嗣又從新修《湖州府志》，采出翁廣平《紀事》一則，楊鳳苞《遺事》一首，當補入是編。丙子重九節後二日，節叟又記』等文，又周跋內『皆記逆案以來』句下，謝書脫去『南潯與蒲州交好，蒲州當國時一一錄記以成此書』等二十字，不知原稿舊有脫佚，抑謝氏特删落之耶？惜不獲原本一勘正之。是書取《恭菴筆記》｛小字注：費三圻撰。｝《榴龕隨筆》｛小字注：陳寅清撰。｝《研堂見聞雜記》《亭林文集》《鮚琦亭集外編》《秋思草堂遺集》｛小字注：閨秀陸莘行撰。｝《香祖筆記》《觚賸》等書，摭拾而成，於莊《史》故實，最為詳瞻。然《榴龕隨筆》所稱：『書中無志表帝紀世家，止有列傳』一語，以吾家所藏莊《史》殘本勘之，則赫然三紀猶存，傳聞失實，又未敢取信耳！外此所載，當亦未必盡實也！傅氏搜輯之功，得此聊存掌故、當亦爲研究史料之一助乎？丙子六月三日，燈下展讀一過，揮汗漫識數語於後。
附2：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一則
【案：謝氏錄傅以禮自序及周星詒跋，依《著硯樓書跋》及83年本補其缺文。】
莊氏史案本末二卷{小字注：北京圖書館藏原抄本 安陽謝氏藏抄本}
清大興傅以禮節子輯。
自叙云：右《恭菴筆記》、《榴庵隨筆》各條，為歸安陸存齋觀察錄贈，《秋思草堂集》中一篇，則從仁和魏稼孫鹾尹傳鈔，蓋皆得之同里故家者。所载人名年月，互有異同，因雜刺諸書以附益之，匯為《莊氏史案叢抄》上下卷。吾友（周）季貺太守，留意明季、國初遺聞佚事，［與］余雅有同嗜，爰囑范鏡溪少府繕寫副本貽之。同治癸酉醉司命日節菴學人識。［時佐郡臺陽。嗣又從新修《湖州府志》，采出翁廣平《紀事》一則，楊鳳苞《遺事》一首，當補入是編。丙子重九節後二日，節叟又記。］
【案：考汪曰禎《南潯鎮志》所載翁、楊之文，均不見于83年本及彙編本，蓋二本皆為初稿，無增補文字。】
周星譽跋云：《莊氏史案》二卷，吾友節菴孴錄本也。史案散見諸書，皆略而不詳，惟谢山太史《外集》紀事較備，世皆據以為信，顧姓名、事實往往淆訛。今節菴所集諸書，皆同時目擊者，所紀遣聞逸事，既足補他書所未備，而案中姓名實足正謝山之誤，其用力可謂勤矣。顧予於史案又得一事焉，南潯相国《大事》、《大政》二紀，舊故刊板，即莊氏以成《明史》賈禍者。更有《續大事紀》三卷，皆紀逆案以來事，更有《列傳》數千紙，皆未流布，故獨爲莊氏所未見。康熙間，劉繼莊先生會介陶子師錄之，南潯之孫，载在《廣陽雜記》。自莊氏得禍，不特其所修本世少藏，即南潯二記，亦絕少見者，蓋當時毀滅殆盡矣。惟此三卷及列傅稿未經厲禁，傳本或存，記之以期與節菴共訪尋焉。
按：是書取陸心源所藏《恭菴筆記》、《榴庵隨筆》等書，凡關於莊氏史案事者，匯為斯編。繆荃孫《藝風讀書續記》，有《莊氏史案本末》二卷，即是本也，今原稿歸北京圖書館矣。後有自叙，周星譽跋。
附3：張壽鏞跋
文字之獄，惨毒至斯。吳之榮不遂所欲，陷七十餘命，固为天理不容，僅以惡疾死，幸也，然無解于當時，天威不測何至此極！陸莘行以一弱女记其父事特詳，其他纘述亦頗得體。惜此二册係景鈔本，訛奪太甚，維讀畢而未遑校正耳。
丁丑秋約園【案：張壽鏞，號約園】識
周星詒跋
《莊氏史案》二卷，吾友節庵【案：傅以禮，號節庵。】孴錄本也。史案散見諸書，皆略而不詳。惟謝山太史《外集》【案：全祖望，號謝山，撰有《鮚埼亭文集外編》，乾隆時授翰林院庶吉士，清代修史之職歸於翰林院，習稱翰林為太史。】紀事較備，世皆據以為信，顧姓名事實往往淆訛。今節庵所集諸書，皆當時目擊者所見遺聞佚事，旣足補他書之所未備，而案中姓名，實足正謝山之誤。其用力可謂勤矣。顧予於史案又得一事焉：南潯相國【案：朱國禎，南潯人，明末首輔。】《大事》《大政》二記，舊故刊板，即莊氏以成《明史》賈禍者。更有《續大事記》三卷，皆紀逆案【案：魏忠賢閹黨案。】以來事。南潯與蒲州【案：韓爌，蒲州人，明末首輔。】交好，蒲州當國時，一一錄記，以成此書。更有《列傳》數千紙，皆未流布，故獨為莊氏所未見。康熙間劉繼莊先生【案：劉獻廷，字繼莊，撰有《廣陽雜記》。】曾介陶子師【案：陶元淳，字子師。】錄之南潯之孫，載在《廣陽雜記》。自莊氏得禍，不特其所修本世少藏弆，即南潯二記亦絶少見者，蓋當時毁減殆盡矣。惟此二卷及《列傳》稿未經厲禁，傳本或存，記之以期與節庵共訪尋焉。
巳翁【案：周星詒，生於癸巳年，故自號癸巳翁，省作巳翁。】
【案：「又得一事焉」以下語多本《廣陽雜記》，茲錄於下：「南潯朱相公有《大事記》《大政記》二書，舊已有版，莊氏因此以成《明史》，賈禍者也。更有《續大事記》三卷，皆逆案以來事。南潯與蒲州交好，蒲州當國時，一一錄記，以成此書。更有《列傳》數千紙，皆未流布。南潯之孫，與陶子師交好，已許借鈔矣。《明史》又獲此秘本，不啻貧兒忽發覆藏也。」】
莊氏史案本末卷上
【案：以下輯自費之墀《恭庵日記》。】
順治十八年辛丑十二月，湖城逆書案起。烏程南潯相國朱文肅名國禎，博學多著述，有良史才，作《明書大事記》《大政記》《大訓記》，俱係天啟時所刻。又有《明書》一部，仿《史記》《廿一史》例，未刊。然其論贊大抵俱稱「朱史氏」，其未刊之明史亦然。相國没後，其諸孫貧因，以其稿出售於人。潯中有貢生莊允城者，字君維，家富。長子子襄，名廷鑨，有才而瞽，欲以「瞽史」自居。購得此書稿，乃聘諸名士茅元銘、吳炎、吳楚、吳之銘、吳之鎔、張雋、唐元樓、嚴雲起、韋全祐、蔣麟徵、潘檉章約十六七人，羣為刪潤論斷，又以史中未備者采鄉先達茅瑞徵《五芝紀事》及《明末啟禎遺事》，名曰《明史輯畧》。求庚辰進士李令晳為之序，刊成於庚子，冬發賣。而湖府學教授趙君宋，温州拔貢，極生事害人者。適杭州舉人查繼佐字伊璜、貢生范驤字文白、陸圻字麗京，三人夙有文望，莊欲借其名刊之參訂姓氏中。三人以不相聞且未見書，十二月遂具檢明呈於學道胡尚衡。批湖州府學查報，趙即刻買書一部｛小字注：係葉聖基店買，價銀六兩。｝，命本學廪生俞世禎即陳旦升係杭州人為之檢閱磨勘，摘出數十條，出榜列於學門，又為通詳。莊遂告君宋於守道。莊係大有力者，向拜前守道、現任通政司王元祚門下。即將書三部呈送通政司、禮部、察院三衙門，謂事可消弭矣。乃本府知府陳永命係壬辰旂下進士，由庶吉士升任。其本房師李廷樞為江南吳江人，丙戍進士翰林、前任浙江糧道。與歸安知縣吳之榮對揭，俱問絞，赦出。聞趙君宋發莊事，亦買書一部｛小字注：在袁祥甫店與掌店王起蛟買。｝，至陳府衙中，謂奇貨可居也，苞苴到，與陳共烹之。乃莊託府周國泰餽陳數千金，陳竟吊出書板，劈毀置庫。李竟無所獲，遂將此書轉交吳之榮。盖先與吳訟，俱議絞，赦後復相好結姻也。吳挾書以詐莊，而莊不應，遂搆鎮浙將軍柯奎。莊託府諸生徐秩三名典者轉央松江提督梁化鳳，致書餽禮於柯，事竟解。而之榮益憤，竟親至莊家，冀其稍餽以解慙。而莊復告於守道張武烈，謂：「罪令贓私既完，相應離任，何得踞任，詐人無已？」守道亦恨之榮在湖州橫詐三年，得贓約數十萬，遂立（狎）〔押〕出境。吳憤極，復圖詐朱佑明、董帷儒。董應命，朱見莊得𫝑，且其子彦紹謂佑明云：「以罪令圖詐數千金既應之，萬一現任撫督提營羣起效尤，竟以家業讓之乎？」朱遂亦不應。吳登朱、莊之門，兩家男人躲避，令婦女數百十人羣詈之，而守道差官兵衙役數十，朱、莊賄之，立時遂押境外，直過吳江始回。吳之榮必欲雪恨，隨進都，竟搆旂下，以「造寫逆書」為題，而加「『朱（氏史）〔史氏〕』即朱佑明」刋一條増入書内，首於刑部。康熙元年冬初，差滿官羅多等至湖府庫中吊板。新任知府譚希閔字九子，丁亥進士，方到任未及數月，實不知情。而刑廳李焕，甯國人，壬辰進士，在任甚風力有才，獨專任書吏施鯨伯。當趙君宋通詳時，莊託施鯨伯賄之。因批其文書云「此書既經呈報通政司、禮部、都察三衙，已非秘書」等語。本年冬盡，莊允城到京，（瘦）〔瘐〕死於獄，磔其尸。而次年正月二十日，滿官絶早到湖州，閉城門，吳、戴兩滿官帶旂兵披甲數百，并杭嚴道及撫部標兵又數百人，令城中文武各官分頭密拿城中所親見者。長橋李霜回家父子、兄弟、祖孫、奴僕、内外男女，人口約數百十人，俱就縛上册。内中尚有拜年親戚及鄰舍來看者，俱并擒縛。其餘南潯朱、莊各家又拏數百十人。
先是吳之榮專恨莊與朱二人，而其餘參訂姓氏俱與之無仇恨，故將序文及參訂諸人數頁俱扯毀。而僅將「『朱史氏』即朱祐明」改刋一條呈首。迨諸犯解到杭州，俱在滿州營内看守鎻禁。適朱佑明與趙君宋同在一處營兵看守，朱知趙為首先舉發者，遂告趙云：「趙老爺係有功之人，必得重賞，若得救我一家，情愿分以家貲之半。」趙貪其貲數十萬，至審時遂云：「此書不全，姓名亦不甚的確，犯人有書一部，業經細查，姓名一些不錯，盖其書中『朱史氏』下無『即朱佑明』四字也。」二滿官督撫即令杭嚴、驛傅二道帶兵丁衙役鎻押趙君宋至湖府學署内起書一部，在壁厨内取出，押解到案，而參訂十八人及李霜回俱全家抄滅，連及親友交鄰不知幾千百人。而趙君宋亦以藏書之家處斬矣。盖吳之榮向興李霜回相與，故首時扯去序文。因在京夾，莊允城故招出李霜回做序文，因而李有名指捉。然未嘗實見序文，莊已先死，吳不能質對，李尚可游移也。自趙書一出，而無可救矣。
朱佑明作孽深重，天道難以挽回，當時已尋頭路救解，弄巧成拙。時撫院朱昌祚亦係（湖州潘恊鎮女夫佑）【案：抄本誤將下一行抄至此行。】［ 旂下。其標下傳宣 ］龔廷元名黄，武進士，金華人，係湖州潘協鎮女夫。佑明業巳尋渠關通於撫院以數萬金，僅一身流徙，不累家口，不致籍没，已議定押起矣。乃佑明之子念爲杭州壬辰進士，王羽之妹夫，王尋南關圖頼託其賂救，竟致兩滿洲吳、戴二人，謂路又真、價又省於朱撫院，遂悔前議。昌祚大恨，立至戴、吳處告云：「杭州人鬨傳朱佑明為敵國之富，今以百萬託南闗圖賴来賄，囑兩位老爺求免他。這原告吴之榮不是好人，恐其首發，我輩俱要死了，這禍事不小，特来報知。」言未終而圖至，戴、吳二人指天誓日，不容圖開口而去。隨帶朱佑明出審，細問逆書事情始末，幾時造寫起的。朱誤以為闗節已到，因云：「此前朝朱相國所作，故稱『朱史氏』，其子孫窮了，將這槁本賣與莊允城、莊廷鑨、莊廷鉞家，因請了一夥多才學的共造成了刻的，小的是不識字的，如何曉得造。」又問「你既不在裏内造，如何得知明白？」朱佑明云：「因同在南潯鎮住，所以曉得。」又問：「你既知得明白，如何不出首？」朱云：「不曉得邊寫的字，所以不出首。」朱昌祚云：「明係知情同謀寫造的。」因令吳之榮與朱佑明對質，佑明復辨非朱史氏甚力。其「即朱佑明」四字係吳改刻添上誣䧟的。吳之榮云：「板上張張有『清美堂』三字，今朱佑明南潯屋内現掛『清美堂』在上，何得狡辨？」因立差杭嚴、驛傅二道帶領官兵衙役同協鎮髙鼎及烏程知縣鄭宗圭、總捕顧五經等同到南潯朱佑明家起扁。到杭遂定獄矣。盖此時湖守道張武烈、湖州府譚希閔、刑廳李煥俱鎻押在營，故僅差杭嚴等官耳。
朱佑明原住石橋浦，祖上世為木匠，其父亦作木匠。至其兄始為商，於楚中及景德鎮賣碗，遂積貲至八千餘金。明崇禎間，其兄死，將貲交與佑明。盖兄弟同居爨者也。到明末，朱佑明家有十餘萬矣。將國變，其門下估客皆欲避亂。恐貨不交出，異日萬一有所失。悉將碗貨及藥材各項、桐油染料等項俱交與佑明。後各處亂離，商貨不通，頓高十餘倍，由是而其家貲竟有百萬矣。張雪崶以兄之女妻其次子彦諾，甚趨奉雪崶。雪崶之弟南紀素豪橫，以趨奉者降於雪崶一等，南紀遂大恨。時杭之督織造者為太監盧九德，當明取各府富户為局内堂長，掌買絲供役。朱佑明以富充局内堂長，而石橋浦臨大湖，盜賊出没其間，佑明以上供絲斤恐有疎虞，因招募武勇，置買備盗，軍器鎗刀炮銃之類無不備具。張南紀遂搆兮守道史儒綱{小字注：溧陽人，在洪督師【案：洪承疇。】標下效勞，升是缺。}，謂其私蓄軍器。儒綱即點兵役，明早出城，而標下聼用潘戒如者連夜先洩其機於佑明，佑明即將所有軍器悉投之太湖中。儒綱至，徧搜無獲，而兵役見絲斤貨物之類，烏能無染？佑明立報九德，具疏參拏儒綱以朝廷職員搶奪御用袍絲，下獄擬斬。後遇赦減等改絞，囹圄五六年，恩赦免死。由是而佑明勢燄彌天，草菅民命，至罪惡貫盈，天乃假手吳之榮耳。{小字注：丙申年與嫡姪朱鐸先號克燕者分家，僅以五萬金與之。繹先訟於張知府，謂家貲三百萬以上。俱克燕口述者。}
朱佑明以石橋浦臨太湖，防盜戒心，遂買南潯董氏大宅。費數萬金改造，每門必内外開合，内重釘以石，外加鉄皮包裏，真大盜而無畏者。諸大家莫不與之婚姻，在城若張、若姚、若潘，杭州則王曹溪、則金時。金大傅家居在藉，朱佑明南潯屋既落成，因邀金至潯看新屋，張戲留飲數日。金宴畢歸，諸子跂宋、漢充迎問朱之新屋何如，金云：「在一大貨船中住數日耳。」諸子問故，金云：「在浪船即有一扁矣。」朱聞貨船之説則大惡。適其甥韋甲曾買朱相國家堂扁一張，題名「清美」，乃董思白的筆，款書「朱老年親臺」，乃天然凑巧者，韋甥即以送佑明掛堂中。今各官押吳之榮至朱屋，取其扁去對簿，朱無可置辨，遂聞朱凌遲，三子及姪繹先俱斬，妻奴俱配旂下，家產籍没。
吳之榮又質將軍柯奎聼梁化鳳情，乃徐秩三領莊允城拜梁門下受賄，發書與柯奎，奎聼情竟不理逆書事。因提梁至杭質對，柯奎為吳之榮折倒，不能隱諱。化鳳係大功臣，且重費，因得對筆跡，謂非梁手書，係徐秩三假揑者，乃將徐秩三解京處斬。柯奎以滿人不識漢字免死，革其將軍，歸旂。{小字注：以上乃徐秩三之父徐戬生所述，徐名寳扶【案：前云名典。】松江人，湖諸生。其父號培元，在湖城行醫，有名。｝
李霜回名令晳，天啟甲子舉人。榜名木實，後改名本實，字木生。最後改今名。中庚辰進士，頗有文名。知江隂縣，壬午分房取張星瑞、戚藩、史燧，等皆名士也。宏光時升禮部主事，順治甲午、乙未後已病瞽，不能出門。而莊君維之書成，須一序文，時廷鑨已死，其次子廷鉞字左黄，與費夔一名爾莊者結「徵書社」，有名，因欲費韞生撰序。而君維以韞生無文名，遂用李霜回。而李次子宏士號初壽，亦係左黄同社，以四幣十二金送李，而宏士又減半呈父，遂央甲子同年陶子固名鑄者代作。左黄又欲列夔一於參訂姓字内，適夔一至潯中延款。夔一多言好喧，席終，夜號呶，君維以其狂易輕薄，遂不列名。霜回當壬寅秋聞吴之榮有舉首事，謀以千金令陳紫菘至都求吳救解。約已定，至次日，而出之吝也。事敗，其室中所藏竟為姚子莊承佃而得。人皆云李之先世為訟師，故有此慘報也。霜回二弟次名雲木，歸安學生，三素有疾，赤貧，李之家人視之同豚犬，後竟同誅夷。
陳紫菘云其家中不孝不弟，慘薄之甚，原属不祥。雲木有官銀飛出求救於霜回，乃以舊圓領數事令當。迨藉没，則家貲亦數萬金，其烏盆巷書屋名「是山」者所藏悉為姚子莊所有。且平素有公事㑹議，默無一語；公書公啟，概不與名，其謹慎畏葸無過之者，而竟掇大禍如此。｛小字注：此皆潘孔邃所言，莊左黃乃孔邃之婿。｝
陳紫菘為李氏嫡親表弟，待之素厚，後籍没時皆其經理。李長孫書垂年二十歲，應斬。紫菘與費恭菴商議，費貲改名王綸，又買出一愍不畏死之金佩源，假姓王認之為姪，因得免殺。而李之嫡長媳姚氏係吏科姚敬與女，姚恐禍及之，遂令（係）〔伊〕女認為繼子，即書垂所生親母也。部撫審經十餘次，佩源亦數受刑訊，抵死不改口，謂「我王家兩代惟此一子，因與李有表親，暫時過繼一番，適到李家拜年，故并捉之在内的。」姚氏亦供自幼過繼者。因得免死充軍。書垂為塔下徐君房婿，相聞討差回南。已入贅，生一子，今聞書垂已死關外。又宏士一子，方五六歲，為道場山王大才妻所乳，向定吳青雲女，當捉時幸逃出，流離瑣尾，今聞己畢姻。
陳永命既受莊氏之賄，追板劈毁置庫，還李廷樞之原書，李遂轉搆前縣吳之榮。之榮在湖先已詐人三年，此書入手，而大禍遂起矣。之榮首莊允城、朱佑明、查伊璜等共造此書，至公庭質對，亦齩定查伊璜等主筆。查以遞檢明呈於學道胡尚衡，吳復質其不首於督撫而獨首於學道，明係借此得贓名實兩遂之計，况此書實係查等主筆做成。學道胡尚衡以其不即申督撫弔書查究著鎻禁看守在營；守道張武烈以趙君宋申詳不即查究轉報督撫，反准莊允城告之榮詞倶著鎖禁看守在營。兩道俱重費，乃得辨明免死復任。而知府譚希閔以逆書板在庫不行舉首，譚云係前府陳永命事。弔庫吏周國泰詰問則云已有陳知府交盤册存莊允城家《明書》板一副。遂以知情不發絞死。湖推官李焕以批趙君宋詳文有「呈送通政司、禮部、察院三衙門」字樣，謂之故縱，亦絞。盖三衙門官重費，故殺李以滅其口也。署烏程縣學歸安訓導王兆禎訓學，不半月而事起，發莊廷鉞到學取收管。時莊允城已拏解京，壬寅十月也。學中無監鋪，令該路門斗鄧攸之看守莊族人及戈明甫等共六人，寫一保狀保去。而莊廷鉞以父允城隨滿官吳多等拏去，放心不下，即連夜進都。適歲暮，莊允城（瘦）〔瘐〕死，已剉尸。廷鉞收其骨肉，至次年癸卯二月，復到浙投，到而浙省督撫及滿官已拏縱放教官王兆禎，看守鎻禁在營。後兆禎絞死，原保莊姓生員俱書中參訂有名五人皆凌遲，其保人戈明甫亦斬。當時查伊璜看守鎖禁在營，無計可施，只得飛差人到廣中總兵吳六奇處求救，得免於難。
吳六奇者，不知何許人。二十餘年前，查伊璜在家，值冬盡大雪，查結社做會，送客出門，見門外一少年丐者僵卧雪中。查訝問之，答云：「貧甚，衣食不結。」查命之進舍，問其所能，則云：「但能飲酒不醉耳。」查酒量頗髙，遂畱之，與以敝衣履，快飲三日，至天霽，贈以數金而去，亦不問其姓名住址。至順治末，已越二十年。查有相好在廣中作縣，因游於廣。在城中過，適一大官過，查立道旁。大官在轎中見查，即命從人来問云：「此非浙江海甯查爺乎？」查答云：「是也。」遂以騎拉查進署，因跪拜，查皇恐，不知何故。彼云：「故人甯忘之乎？」查云：「實健忘，不識荆州矣。」彼云：「在宅上快飲三日，何遽忘之？」查豪飲者，無日不挾客以醉，因則想衣冠交游者，茫然無以應。彼云：「我吳六奇也，在平南王下為兩廣提督。當二十年前雪中僵臥，曾畱飲，復相贈，久圖報，今幸相遇，殆天緣也。」查方想及昔日之丐者矣。被畱署中盤桓，謂查云：「汝相好所贈有，限我藩下浙省有當鋪佑客。」即寫會票，贈以千金，而裘馬衣裝盤費又及千金。查夢想不及獲此大利，然見其威𫝑赫奕，不敢細問其二十年來行事也。自查為逆書事危急，令人飛騎到廣，當時平南勢正盛，吳即為營解。故滿官督撫上本俱依吳之榮口供，謂係同謀造逆，而定案時則以查伊璜等三人雖不比吳之榮之發覺，亦係首事之人，依律頒賞。故吳之榮廕官拜他，給與朱、莊各犯財産十分之一。查伊璜、范文白、陸麗京亦稍頒給什物器用。余親見船泊慈感寺前，領朱、莊厨桌家伙什物約十餘船載去。轉禍為福，真回天手段也。至康熙戊申夏，湖州府吳綺豪華甚。查與之有交，帶女戲一班到湖，寓金婆樓沈敬所家。余友倪東萊名滄者，歸安學諸生，特投晚生剌，面詢吳六奇事，而查自述其情事如此。【案：汪曰禎《南潯鎮志》卷卅七第十三頁有汪案語，考吳查交遊本末，過長不錄，见网盘文件。】
壬寅秋，朱撫院委刑廳李煥觀風，而夔一以多奪桌櫈與趙君宋相鬧。夔一云：「莊君維、莊左黄為汝所詐，我費夔一不怕汝也。」君宋遂扭夔一禀焕，煥云：「我知爾為公子，何得如此放肆？」衆友為之跪稟，得釋。至癸卯正月，逆書之獄起，莊左黄、李宏士輩俱與夔一至交，而趙君宋又與有隙，惴惴不甯。自二月至五月逃居沈秋湄家，直至五月廿六獄决諸人俱死始回來。戈明甫者，烏程縣民壯，專差牛税當牌。莊君維南潯有油車、當鋪，故戈時至其家，戈亦善事，莊故待之加禮貌。適南潯有釘栅結甲事，在祇園寺公議，莊以齒長居首席，其下即金跂宋、金漢充、陸與□【案：此處缺一字。】、董帷儒等，約十餘人在座。時縣中有差船十餘駐泊，羣居小慧【案：《论语.卫灵公》：子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謂：「人能到寺中與諸人作揖就座者，衆當醵分設席，雇妓陪酒陪宿。」戈云：「我能之，即到寺見莊君維。莊素與往來禮貌之，起與之揖讓以賓禮，而其餘以次照莊遜揖拱之上坐。戈即辭出，衆差俱歡呼。醵兮未免聲張，而金僕在船者與差船同駐，聞其事，即縛戈過船，俟跂宋兄弟回船發落。衆差大窘，遂令人密報君維，君維告金云：「適有一戈姓與寒家有表親，分尊在城中住，弟挽之完錢糧，實非衙役也。適其鄰居有差船到鎮，附舟到弟處，有所言，故來至此弟與之揖承，諸公皆禮貌之。兹聞金老先生尊管縛之過船，還求推弟薄面釋之。」金昆弟原未知，即喝僕輩釋之。戈得周旋體面，銘感異常，故壬寅冬烏程縣押莊左黄取保已有莊氏生員五人，必要無前程者一人，徧求未得其人，戈感恩，即時應命。俄左黄即逃至京，而戈竟以縱放重犯殺身也。
陳永命旗下人，壬辰進士，由庶吉士轉部屬升湖州知府，居官甚嚴酷且貪。其房師李廷樞以《明書輯畧》搆詐莊君維，陳之庫吏周國泰受莊記賄永命數千金，遂追書板劈毀，將原書回還廷樞。訖廷樞復轉搆吳之榮，起逆書大獄。壬寅冬，永命奪官去至山東臺兒莊，聞之榮首逆書事，懼罪自縊死店中。後追其尸柩到杭州，磔尸為三十六塊。其弟江寗知縣陳永賴亦斬，妻子俱配旗下為奴。
李廷樞，江南震澤人，丙戌進士，由庶吉士升編修，歷浙江糧道。與歸安縣知縣吳之榮相惡，時例浙有兩糧道，一則押糧舟進京，一則在省督次年運。壬辰冬，押糧之道旗下人，在省者為廷樞。之榮以廷樞未當事，餽禮甚非，廷樞怒責之，之榮遂大詬詈廷樞。因與歸安學諸生張枚生名辰生者素相識，遂託之尋之榮款送廷樞揭參，之榮知其情，乃脅枚生尋廷樞款，亦對揭之於督撫。兩皆題參革職，俱審實，擬絞。在獄五六年後遇恩赦免死，遂復與之榮聯姻。因而起送書之禍後審時，以廷樞不自為發覺，乃轉托之榮責四十板，將擬以罪。之榮為之苦懇，謂「非廷樞以書托我首我，何有首發？彼因病不能到京耳。」乃免其罪。而以書估王雲【案：前文作「王起蛟」。】處斬。
吳之榮，江西撫州人，順治庚寅任歸安知縣。有才而敢作敢為，糧道李廷樞揭參之。庚子年遇赦出獄，坐贓八萬。時刑廳所任之書（辨）〔辦〕施鯨伯向係縣糧書，為之榮寵任者，隨即以里民出名，謂感吳恩德，情愿樂輸，乞令吳到湖，贓可立還。煥為之具申，督撫允詳，之榮遂至湖州，擇人而噬，富民大家卧不貼席。日日捏人拷詐，多者數千，少亦累百，在湖三年，所詐之贓約數十萬。最後思詐莊允城、朱佑明等不遂，而有首逆書之事，流毒數十家，殺人無算。
李煥，甯國人，壬辰進士，初選江西某府推官，分房取中張貞生，後為戊戌科會元。因丁艱起，補湖州府推官，順治庚子春任。居官甚風力，言辭忼慨，上官甚重之。惜傾聽衙役，遂為書辦施鯨伯所誤。莊允城《明書》為趙君宋通詳到案，刑廳為督撫耳目，遂重賂之，其詳文批出：「這書送呈通政司、禮部、都察院三衙門。」後事發，三衙門重費，隱諱其事，因欲滅其口。讞詞遂云「李煥故批三衙門」字樣，擬絞而死。
譚希閔，字九子，揚州人，丁亥進士，任浙江推官，甲午分房取中吳光、沈酈、凌焜、潘嗣德，後升卿。至康熙壬寅夏末任湖州知府，居官清慎仁慈。不數月而逆書案起，都中差滿官到湖弔板，譚尚未知此事。審時謂：「汝為知府，乃不知府内庫中事？」問庫吏周國泰則云交盤册上寫明。盖國泰即前任陳永命之通賄者也。因即擬絞於五月廿六日，同李煥、王兆禎俱死於杭州錢塘門外。
李繼白，乙未進士，為蘇州滸墅闗主事。以買《明書》處斬，以藏書之家不行首發也。其餘買書者亦𣅜盡斬，以未詳名字，不記。
陸璘，字湘逺，南潯人，出入莊君維之門。《明史紀略》璘為總裁，尋館於蘇州之徐氏。主人富而有勢，璘淫其閨女，主人恨甚，重費以劣行告學道，黜革，批府陳永命究擬，此庚子夏事。君維刋去其名，而不意刋去反以為福也。
【案：以下輯自陳寅清《榴庵隨筆》。依謝氏《增訂晚明史籍考》，清末樂天居士所輯《痛史》有《莊氏史案》一篇，未署撰人姓名，實為陳氏《榴庵隨筆》。】
烏程朱文肅國禎致政家居，留心史事。所著有《大事記》，其已付剞劂者謂之《史概》，未刋者尚多也，祕藏於家。後因寇盜，有莊氏賃朱氏之居，其子子相廷鑾【案：應作子襄廷鑨。】偶見此書，竊為己有，招集知名之士，妄以己意增損于其間，而朱氏原本遂汨没矣。子相既死，乃父君維允城於鎮北圓通庵名匠刻之，凡五年而告成，號曰《明書》，不知利害，冒昧從事，且自以為不世之業，誇張其事，一時趨附厕名于其間，豈知遂召大禍也。先君子每扼腕太息曰：「可惜文肅公一生心血付之東流，然取非其有、立名非真者，定有奇禍，天理昭昭，可畏也。」朱氏之書至啟、禎兩朝而止耳，竊之者子相也，續之者所聘諸子也，受其子臨死之屬而必欲刻之者君維也，與其幼子左黄廷鉞無與也。左黄一紈袴少年耳，當科試不得意，其妻為買妾以娛之，建百尺棲於後圃，雜蓻花木，日與文士豪飲于其中，刻《百尺棲詩草》。乃父聞之，弗善也。後為兵備使者所賞，相見畱茶款語，父乃大悦。及父就逮，左黄隨護維謹。及見司敗，已喑不能言，乃頭觸獄門而死。左黄頭棘，無可為計，疾馳至通州，而籍没之令下，族屬無噍類，兼及朱峋。峋，湖濱人，家故微賤，以入貲貢，凡商賈經營，無不貸其金，冀三倍之息，以此自雄。其視令長蔑如也，言利析秋毫，而于文墨之事則無涉也。亦以得罪歸安令指為逆書有名，并其三子俱就逮，家人鳥獸散，封樁庫廐盡入于官。左黄知事不可為，恐累及親鄰，遂自呈身。是時部撫司道郡縣守令僚佐俱在潯鎮，以民居作公馆，十有一所。聞左黄歸，蜂擁之去。絶無他言，惟有皈命投誠而已，惟力辨與朱峋父子無涉，始終無異詞。當事者莫不偉之。至于朱峋素行以貲傲睨一世，父子駢戮，妻拏皆徙極邊，非不幸也。
莊氏居潯未久，因其饒于貲，故世情不替。初發難為歸安令，令吳姓，故墨吏也，不過為恐喝之詞以幸升斗耳，而君維即挟書入長安，草疏欲上陳，輦下諸公曼詞慰遣之。時余居西村，君維歸以疏稿示余，自以為無恙矣。而墨令乃捃摭其書中悖亂之語，以逹于部使者。部使者不敢隱，上之於朝，而獄不可解矣。聞之前人曰：「書中無志、表、帝紀、世家，止有例傳。」即王陽明一傳有上下卷共三百餘頁，其冗長無裁可知已。所謂三長五難【案：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修志十議》：「修志有二便：地近則易核，時近則迹眞。有三長：識足以斷凡例，明足以決去取，公足以絶請託。有五難：清晰天度難，考衷古界難，調劑眾議難，廣徵藏書難，預杜是非難。有八忌：忌條理混雜，忌詳略失體，忌偏尙文辭，忌妝點名勝，忌擅翻舊案，忌浮記功績，忌泥古不變，忌貪載傳奇。有四體：皇恩慶典宜作紀，官師科甲宜作譜，典籍法制宜作考，名宦人物宜作傳。有四要：要簡，要嚴，要核，要雅。今擬乘二便，盡三長，去五難，除八忌，而立四體，以歸四要。」】者，安在也？
事在辛丑之春，決獄在癸卯之秋。潘、吳諸子在獄日以賦詩為事，時余寓鳧溪，而戴子芸野笠館于廟址之南，相距里許，時相過從，得見諸子傳出音訊詩篇。及既授命，芸野為潘、吳立傳，獨于左黄則（出）〔言〕其少年游冶。至于慷慨激烈，力辨朱之冤，則未之悉也。余為備述其故，芸野始為改竄成篇。是夜，余夢己身在一荷亭之上，左黄在水次搏顙謝余，余急起掖之，則已沈水中矣。次日與芸野言，共嗟異之。
蔣西宿麟徵，一字轅文，為蔣儀仲之子，姬載先生之猶子也。詩文敏妙，風儀秀穎。莊氏招之，初不願就。為貧所累，不得已而赴，命之作文，不容留稿，恐其竊歸也。并禁其出入，苦不可言，痛哭辭去，後竟及難。
張文通館于莊氏，草稿皆作細楷，時子相已死矣。張以有明一代理學諸儒無能作傳，故勉應之，亦不虞其至是也。聞其膝上有淡墨痕「成都楊慎」四字。
張非仲雋，一名僧願，一字文通，為博士弟子員。于經史百家無不得其旨趣，所與游皆名彦，樓居積書甚富，手錄者千餘卷，擁列左右，己則坐卧其中。後為莊氏所招，作有明理學諸人傳，其稿另錄出，名曰《與斯集》。禍未發時，已知其非，逃于僧舍，年已七十餘，丁母憂，煢然縞素。有詩云：「空樓獨夜雨牀牀。欲把平生細較量。災異日新憂患短，悲歌不足寤思長。曾無入巷哀王烈，徒有抛娘學范滂。好個《與斯》題目在，輕謳緩板赴排場。」就逮時談笑自若，與潘、吳諸人同死。所著有《西廬詩草》四卷。
董誦孫二酉，少有神童之名，學問淵博，與周安節相善倡和，勤詩箋，書法亦精妙。史事發時，没已三年矣。發冢斫棺，子濯萬與沂，九歲有《感懷》五言古詩四章，顧茂倫為之跋，亦英品也。及禍至，從容就縛，士林惜之。
潘力田檉章，居平望，藏書千卷，有著述，有《松陵文獻》十卷、《今樂府》二卷行世。與吳赤溟炎有志作史，而未有成書，就莊氏之請，非所願也。授命之際，談笑自若，真傑士云。｛彙編本旁批：潘與吳有《國史考異》三卷，著錄《四庫》，不署撰人名氏。｝
韋元介全（社）〔祉〕，一字真長，弟次申全祐，進士。青岑明傑之子也。祖鏡臺先生精岐黄之術，元介先卒，次申被難。｛彙編本旁批：韋著有《魯監國宰臣卿寺年表》。｝
茅鼎叔元銘，鹿門先生之孫也，以明經為學博，少有文名，試每髙等，與章諤臣上奏、陳閣仙騮、吳大雍盤四子齊名。偽書編纂僅數月耳，已而之任，逮於任所。｛彙編本旁批：茅所撰有《三藩總記》。｝
南昌黎博庵元寬，督學兩浙，年髙望重，逆書有名。督移檄，兵圍其地，全家抄没。
苕城李霜回令晳，逆書有序，被逮時適其家有慶祝之事，親族七十餘人悉被擒。至官以漸訊免。｛彙編本旁批：李著有《福京大事略》。｝
【案：旁批所載諸人著述均與南明史相關。】
吳心一者，潯上董氏之僕也。少時竄身徐氏，欲讀［書］。遐周先生怒之，必欲令入供灑埽之役，此子徒跣哭（謂）〔請〕于先祖，遂受業門下，得列青衿。聞莊氏有史事，心豔之，得列名其中，亦被慘戮，曾有唐詩之選，吳方輪系為之序，幸郡尊廖公昭雪，得以無恙。
齊康成治，為博士弟子，好學能詩，子相以脯修招之，其約已具二十四金矣。後批曰：「果能專精勤敏，則願加六金。」遣僕送至，齊覽而訝之，遂堅不赴，以免于禍。後以資為學博。
潘友龍爾夔，慷慨有風致，能文工書，莊氏慕之，列其名于簡端。偶與君維有財帛交。以致詬，君維怒削其名，得不罹禍。
所列纂錄諸子與余有交，故略序其概，其不相知者，不及録也。
刻工湯達甫，刷匠李祥甫，亦為飢所驅，禍亦及之。
莊氏史案本末卷下
【案：以下輯自王家禎《研堂見聞雜記》。】
吳興朱國禎，號平涵，明朝熹宗時輔臣，撰《明史》幾百卷，藏於家。至順治時，其家已落，子孫不能守，以其稿本貿之莊姓者。莊故富豪，能文墨，廣聘諸名士續成之，而更布之板。其所續烈皇帝朝諸傳，於我朝龍興事有犯，諸人不察也，盛行之坊間。聞吳興有縣令挾其書與其為難，而莊不即答，於是首之朝，天子震怒，逮繫若干人，如查繼佐、陸圻、范驤，皆浙中名宿。其他姻黨親戚，一字之連，一詞之及，無不就捕。每逮一人，則其家男女百口皆鋃鐺同縛，杭州獄中至二千餘人。婦女衣帶及髪悉剪去，恐其自經，男子皆鍛鍊極刑。攀染及江南，書賈陸德儒亦被禍。陸方嫁女，婦女雜集，質明禍發，悉就縛。天子遣兩部臣至杭親訊，今獄猶未決。
明史之獄，發難於吳之庸【案：應作吳之榮】，後攀染無數，凡藏書者與著書一體同罪，嚴旨逮捕。吳江有兩生，一為潘檉章，一為吳炎。平日閉門讀書，亦私著《明史》一部，藏之家，未及梓。莊允城以其同心也，列之參評。後按藉擒捕，兩縣令、一司理登門親緝。一則方中大袖以迎，一則儒巾襤衫以迎，辭氣慷慨，凡子女妻妾一一呼出，盡以付之。兩縣令、一司理謂：「君家少子姑藏匿，何必為破卵？」兩生曰：「吾一門已登鬼籙，豈望覆巢完卵耶？」悉就械，而挺身至杭以訊。既見兩部官，痛罵不屈，夾兩棍，罵益甚。兩部官蹴其齒，盡落。聞兩生於我朝定鼎之後，閉關不與人通，一以著書為事，其撰《明史》也，虞山錢宗伯【案：錢謙益，于明清兩朝皆任禮部職，故稱宗伯。】以書三航供其纂輯。至今髮未剪，亦首陽之民。其慨然以妻子盡出者，豈真鐵石心哉？一腔熱血，有難言者存矣。
明史之獄決于康熙二年之五月二十六日，得重辟者七十人，内凌遲者十八人，茅氏一門得其七，當是鹿門後人，如莊、如朱，皆在數中。朱氏右民【案：應作「佑明」。】，出貲四五萬助刻，故亦株連。其餘絞者數人，郡伯、司理皆與焉。外皆駢首就戮。滸墅榷關使者李繼白止以買書一部，亦與禍，書賈陸徳儒及刋匠若干人皆不免。所籍没財產分其半於吳之庸、范驤、陸圻、查繼佐之屬，皆有首在事首，得免死釋歸。先是歲辛丑，吴之庸於浙之柯大將軍發其事，有乞之於提督梁公者，梁公致書於柯，事得寢。而范、陸之徒亦即首告，謂實不與聞，而私自列名，以此為首得免死。事既再發柯大將軍以匿逆上聞，其牽就獄。得減死，歸旗為奴。提督梁公以書一紙，亦使對簿，而大將軍先期已將書紙盡行燒毀，無從質證，得不論。而中旨亦忽發，謂奸徒忌梁功高，因以誣攀，海疆多事，仍速回供職，於是梁公得安然無恙。是役也，或謂吳之庸實偽刻幾葉，以成其罪，故所行之書大有異同，於是賈人刻手紛紛鍛鍊，而竟不免。一夫作難，禍及萬家，慘矣哉！
【案：以下輯自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五《書吳潘二子事》。】
蘇之吳江有吳炎、潘檉章二子，皆高才。當國變後，年皆二十以上。並棄其諸生，以詩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傳也，當成一代史書，以繼遷、固之後。」於是購得《實錄》，復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懷紙吮筆，早夜矻矻。其所手書，盈牀滿篋，而其才足以發之。及數年而有聞，予乃亟與之交。二子皆居江村，潘稍近，每出入未嘗不相過。又數年，潘子刻《國史考異》三卷，寄予於淮上，予服其精審。又一年，余往越州，兩過其廬。及余之昌平、山西，猶一再寄書來。會湖州莊氏難作。莊名廷鑨，目雙盲，不甚通曉古今。以史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之説，奮欲著書。其居鄰故閣輔朱公國禎家。朱（國）〔公〕嘗取國事及公卿志狀疏草，命胥鈔錄凡數十帙，未成書而卒。廷鑨得之，招致賓客，日夜編輯為《明書》。書冗雜不足道也。廷鑨死，無子，家貲可萬金。其父允城流涕曰:「吾三子皆已析産，獨仲子死無後，吾哀其志，當先刻其書而後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吳、潘盛名，引以為重，列諸參閲姓名中。書凡百餘帙，頗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删削者。莊氏旣巨富，浙人得其書，往往持而恐嚇之，得所欲以去。歸安令吳之榮者，以贓繫獄，遇赦得出。有吏教之買此書，恐嚇莊氏。莊氏欲應之，或曰:「踵此而來，盡子之財不足以給，不如以一訟絶之。」遂謝之榮。之榮告諸大吏，大吏右莊氏，不直之榮。之榮入京師，摘忌諱語，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執莊生之父，及其兄廷鉞【案：廷鉞應為廷鑨之弟。】及弟侄等，幷列名於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刻書鬻書，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亦坐之。發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沒其家産。所殺七十餘人，而吳、潘二子與其難。當鞠訊時，或有改辭以求脫者。吳子獨慷慨大駡，官不能堪，至拳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駡亦不辨。其平居孝友篤（原）〔厚〕，以古人自處，則兩人同也。予之適越，過潘子。時餘甥徐公肅，新狀元及第。潘子規余，愼無以甥貴，稍貶其節，余謝不敢。二子少余十餘歲，而予視為畏友，以此也。方莊生作書時，屬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學，竟去，以是不列名，獲免於難。
【案：以下輯自全祖望《鮚埼亭文集外編》卷二十二《江浙兩大獄記》。】
明相國烏程朱文恪【案：朱國楨諡文肅，非文恪。】公嘗著《明史》，舉大經大法者筆之，已刋行於世，未刊者為列朝諸臣傳。國變後，朱氏家中落，以藁本質千金於莊廷鑨。廷鑨家故富，因竄名已作刻之，補崇禎一朝事，中多指斥昭代語。歲癸卯，歸安知縣吳之榮罷官，謀以告（計）〔訐〕為功，藉此作起復地。白其事於［將］軍松魁【案：一譯作「柯奎」。】，魁移巡撫朱昌祚。朱牒督學胡尚衡，廷鑨並納重賂以免，乃稍易指斥語，重刋之。之榮計不得行，特購得初刋本上之法司。事聞，遣刑部侍郎出讞獄。時廷鑨已死，戮其尸，誅其弟廷鉞。舊禮部侍郎李令晳曾作序｛彙編本旁批：李宏光時官禮部主事，非侍郎。｝，亦伏法，并及其四子。令皙幼子年十六，法司令其減供一歲，例得免死充軍。對曰：「子見父兄死，不忍獨生。」卒不易供而死。序中稱「舊史朱氏」者，指文恪也。之榮素怨南潯富人朱佑明，遂嫁禍且指其姓名以證，并誅其五子。松魁及幕客程維藩械赴京師，魁以八議，僅削官，維藩戮於燕市。昌祚、尚衡賄讞獄者，委過於初申覆之學官，歸安、烏程兩學官并坐斬，而二人幸免。湖州太守譚希閔蒞官甫半月，事發，與推官李焕皆以隱匿罪至絞。滸墅關榷貨主事李尚白【案：應作繼白。】［聞］閶門書坊有是書，遣役購之，適書賈他出，役坐其鄰一朱姓者少待，及書賈返，朱為判其價。時主事已入京，以購逆書立斬，書賈及役斬於杭。隣朱姓者因年踰七十免死，偕其妻發極邊。歸安茅元錫【案：應作茅元銘。】方為朝邑令，與吴之（榮）〔鏞〕、之銘兄弟嘗預參校，悉被戮。時江楚諸名士列名書中者皆死，刻工及鬻書者同日刑。惟海寧查繼佐、仁和陸圻當獄初起先首告，謂廷鑨慕其名，列之參校中，得脱罪。是獄也，死者七十餘人，婦女並給邊。盖浙之大吏及獄之侍郎鑒於松魁，且畏之榮復有言，雖有7754;者不敢奏雪也。之榮卒以此起用，並以所藉朱佑明之產給之，後任至右僉都。
【案：以下輯自陸莘行《秋思草堂遺集.老父雲遊始末》。】
康熙元年壬寅春二月，父友王于（一）〔益〕者，自閩至浙，寓昭（康）〔慶〕寺。忽疾作，父急為調治，晝夜不息。王竟不起。父為斂貲棺殮，幷出牀頭十金，令其僕扶柩歸里。偕諸同人送至江滸。有為父言：「湖州莊姓者，有著穢史，抵觸本朝，兼有查、陸、范評定姓名，大為不便。」父曰：「風馬牛不相及也，何得有此？」歸家，自思范君文白遠隔海昌，不及相（問）〔聞〕。查君伊璜住居不遠｛小字注：所居俗名黃泥團。｝，何不一詢。因往查。查適他出。父入書室，見案頭果有此書。查歸，父謂之曰：「此何物，尙置是耶？若不早圖，禍將作矣。」因即具牒文宗，行文湖郡教諭趙君宋查驗。趙至莊，始知作書者名鑨【案：應作廷鑨。】，係瞽目，已故，無子。父某，弟廷月【案：應作廷鉞。】。即碎其板，計六十四义口，貯於府庫。板雖碎而書已行矣。有吳之榮者，取貨於莊，不獲。又查有女優，吳欲觀之，亦不得，憾甚。遂抱書擊登聞鼓以進。六月盡，人言籍籍，母與伯兄甚憂之。兄即嘔血數升。遣僕從長安迎我父歸，父曰：「板碎矣。悠悠之口，何患焉？」遂束裝往台州。時七月十九日也。十月十四日【案：一作十月四日。】，邱嫂沈孺人卒。父歸，謂母曰：「吾夢神人謂餘曰：『爾詩文之禍起矣。』將來不知何似？」未幾，風聲漸緊，父母於密室中欷噓偶語。余尙幼，叩所以。大人曰：「爾何知？以爾兄疾甚故耳。」十一月十五日，吾父清晨同叔梯霞公出門，途遇二吏云：「紀公相延視疾。」父素善醫，故駕言也。父與叔逆知其意，因曰：「今望日，須一奠吾母而往。」於是叩辭大母靈，哭聲甚哀。叔急入內，連呼仲兄，速往隨父。母與兩兄悲號趨出，予亦大慟踵後。父怡然隨吏而去。見司李紀公諱元未第時，即與吾父有交，此時惟有揮涕而已。寄錢塘獄。錢令姓慕名天顔，亦與吾父有交。日逐供應，悉皆慕辦。十二月，督撫差解官龔姓者，將父與查、范起解進都。十一日，三人庭謁太守丁公，丁諱浴初，字咸池，係查好友。丁素重父才名，出席而迎，命寛刑具。役跪曰：「鎖已灌鉛。」丁怒叱曰：「彼無辜，何得是？」立命換鎖。因謂父曰：「君等俱屬首人，到京自白。為今之計，速行為妙。」父曰：「資斧缺如，寒衣未備，以此遷延。」丁即遺十金，裘一襲。父又曰：「此行死生未卜，乞歸一辭母靈。」丁憐而許之。於是至家，舉家骨肉號哭震天。伯姊雙手舉父（銀）〔鋃〕鐺，一慟幾絶。十五日，長行，僕張煜從。三叔父於別舟送父入都，僕褚禮從。吾母將衣飾盡典，得銀二百。親友饋送亦數十金。以四十金與叔父安家，餘作進京之費。予與伯姊送至關（外）〔河〕。父背予揮淚，謂母曰：「此女素所鍾愛，且遠字龍山，可善視之。」又謂姊曰：「吾素知汝賢孝，母與弟妹全賴於汝，勿以吾為念也。」予與伯姊吞聲而歸。母及庶母徐、兩兄送至嘉。吾翁鯤濤祝公，乘小艇，候於道左，贈金灑淚，珍重而去。父謂母曰：「相送千里，終須一別。行矣，毋亂我心曲為也。我雖遭此橫禍，明歲値年，凡事悉依舊規，不可苟簡。爾係賢明婦人，何煩瑣瑣。」命庶母曰：「汝當持身以正，上下和平。」戒兩兄曰：「汝等惟以孝母為事，謹守禮義，終身不必讀書，似我今日。」遂爾分手。一日，泊金山下，聞鐘磐聲，誓曰：「苟得生還，所不祝髮空門者，有如大江。」癸卯正月十六日，得父初六至維揚信。十八日，母夢曾祖母沈太孺人舉箸嗚咽。十九日，係沈亡辰。年例，祀後方始收新年所懸神像。予兄妹隨母至廳事，見諸像皆作愁苦狀。母心悸，命仲兄至陳庵祈籤。諸嬸母陸續俱至。忽一吏持柬云：「紀爺至矣。」母思吾夫之出，紀所知也，至何為者。少頃，見百餘人隨一官到。伯兄出見。母於屛中窺之，非紀也。正疑慮間，二嬸母急告母曰：「京中事發，官來籍沒矣。」語未竟，數十人排闥而進，曰：「女眷請出外，聽總捕毛爺一點，無大害也。」母將予託於二嬸，冒稱拒兄之女，名文姑，雜於諸姪女中。文者，拒兄小字也，倉猝中即以此名應之，故册上有「姪孫女文姑，年方七歲」之語。近鄰許周，父平日待之厚，此際手持糨一盂，於門上遍貼封條，且曰：「某某係某人子，不可疏放。某某係某人僕，急宜追縶。」官喜其勤，即取吾家布二匹米三石與之。令為嚮導，同捕役進京逮三叔。父與叔遇於紗帽胡同，為褚禮所見。叔避之，不獲。許竟無功。後事解，此人惶愧欲死。是日，拒嫂攜贊皇姪歸甯，予姊婿沈穆如、伊兄德隅、二嬸母之庶母陳早出門，吳姊以目疾不至，故皆得免於難。吾父為長房。拒石兄，即忠毅公諱培子，為二房。蓋同門出入者也。梯霞叔為三房。紫纏叔為五房。左墄叔為六房。是晚，五房上下計三十口，俱押總捕班房。時禹川姪雖在，尙未書名，二嬸向一朱姓吏再三懇求，其人許之，與同伴用草薦卷出。亦高義也。吳姊聞之，一慟而仆。於是，伯姊翁錦雯吳司李、仲姊翁甸華沈文學、二父執手持火把，至窗外泣謂母曰：「事已如此，惶遽無益。聞二郎尙未收，意欲藏之王店朱近修家，以延一脈。」大舅父（字）〔宇〕台孫公亦慟哭而至，謂母曰：「弟力微不能脫姊。程嬰之事，當力任之。」母曰：「聞侵朱氏甚急，｛小字注：朱為二兄所聘岳家。｝弟當令其就獄，勿以一子累親友也。」舅曰：「我為之，姊勿與知可也。」乃遍覓二母舅宙台家，暮夜挾之同歸。捕至，密送梁姨母庵。兄慨然曰：「舉家為戮，何以生為？」遂自投繫所，持母兄而泣。吳姊肩輿至各家蹤迹，（問）〔聞〕已出，哭曰：「趙氏止此一塊肉【案：《宋史》卷四十七《瀛國公本紀附衛王趙昺本紀》：「楊太后聞昺死，撫膺大慟曰：『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遂赴海死。」】，而今已矣。」二十一日，男子發按察司監。獄卒分給鐵鏈。所餘一輕一重，二兄以大兄病重，大兄以二兄年幼，爭取重者。卒為之感動，遂得俱易輕者。女子發羈候所。內分七所，頭所二所，查氏居之；三所四所，陸氏居之；五所六所，范氏居之。吾父房被逮者：吾母、兩兄、庶母徐、僕俞紀元夫婦、褚禮婦，漏網者：義女阿金。二房被逮者：二嬸母、拒兄、余與兩姪女、［僕］趙福元、趙婦、陳婦、義孫阿壽、義孫女阿滿，漏網者：拒嫂、禹川姪、贊皇姪、僕佩錦、合璧。三房被逮者：三嬸母、復弟因代度兄故名誠夫、僕陸書、俞婦，漏網者：杜南兄、方義弟、履眞弟、僕陸松、陸元婦、魯婦。五房被逮者：五叔父、庶嬸母賈、魏休兄、魏扶弟、希聲弟、僕成夫婦、阿（團）〔囝〕，漏網者阿妹。六房被逮者：六嬸母、嬸母之母胡夫人、理扶兄、僕馬星婦、可成婦、義女阿留，漏網者：（柱）〔桂〕彈弟、僕馬星、陸茂。又被逮者：二叔祖夢明公、三叔祖夢文公、三叔祖母黃、庶叔祖母、僕文鼎。又被逮者子長伯。查、陸、范三姓，共計一百七十六人。二十五日，俱至貢院點名。是日人犯不齊，仍令歸所，二十六日清晨始點。途路之人，不論老少男女，俱各垂淚，曰：「陸氏世世忠孝，奈何遭此奇冤？」進「（文）〔天〕開文運」牌坊，見兩叔祖、子長伯、五叔父、諸兄、僕從皆至。廷設三席，中滿洲大臣，左總督趙公，右巡按朱公，旁藩臬二司。一應閑人，俱不許進，止書吏二人。三家唱名已畢，母呼曰：「天乎天乎，吾夫何罪？舉首在前，發覺在後，夫何使我三姓至於此極也？」眾皆泣下。趙公曰：「爾夫有辨，且自安心。」於是男婦仍各分散。二月二十日，上憲之意將各家男子亦歸羈候所。七所對照，一間獄官之堂。又屋三間，中供獄神，其二間內三姓男子所居。查伊璜、長子回一幷二子三子、姪漢回。范係文白、弟文元、文清、子魏公、隱公、鄭公。吾家則二叔祖、三叔祖、族伯子長、五叔父、拒兄、桂兄、冠兄、理兄也。婦女止六所。所餘七所，三姓男僕共居之。初，三姓人惟給官糧，勿食親戚饋送，恐以毒進。賴錦雯吳公力，願以身家保，於是傳送不絶。求之古人中，不可多得。各家親串，亦得通饋餉焉。予自父被逮後即斷葷，與吾母、諸嬸、僕婦日誦經不輟。後得完聚，人咸謂陸氏叫應（如）神天也。一夜，莊廷月妻潘氏至，年二十四，子方四歲，老嫗一人，分六所之半間居之。又一日，趙教諭妻至，弟旃彩、姪和官年十四、嬸一人、子（郁）〔都〕官年十一、長女十七、次女十三、兩僕婦，分四所之半間居之。又朱右民者，湖州人，富倍於莊，所生三子。其第三媳，蘇州申相國家女也。莊索朱貨，右民欲不與。長子勸之再三，父命次子以二百金付之。中道而復。莊不遂意，仇口誣扳。故右民見督撫之際，以手自批其頰曰：「老奴慳吝，以至於此。」謂長子曰：「吾害汝。」謂次子曰：「汝自為之，勿我怨也。」正月二十四日，吾父到京，與查、范同入刑部牢。行李使費悉被逆僕張煜席卷南還。吾父煢煢無計，幸舅祖信甫裘父子在都，三叔祖往見哭訴。公曰：「我已知之，可草冤單一紙，待吾相機而行。」於是出白鏹五十，關通要路。褚禮又至父執顥亭嚴公署。時公為掖（坦）〔垣〕，置褚於密室，三餐親為傳送。因致書浙省當道，力為暴白。不數日，命下，回浙候審，即日出京。三月初六，抵杭，入營監守。全家被繫，無人饋食。姊姑吳母顧太君命人傳餐，朝夕不缺。為人姑者，未有慈（原）〔厚〕如太君者也。褚禮以密事往返南北，止十五日，少有就緒。復隨三叔父回杭，即往羈候所投到。時三月十七日也。褚以膏貼半面，以帽遮之，暮夜見吳姊，訴京中之事，幷言張煜逃歸。即至塔下村尋煜妻，云不歸。及見煜行李具在，始不能匿，乃同至姊家，張傳餐。褚復入都探事。同拘陳永樣每凌吾父。一夜，父夢三官大帝曰：「事將釋矣，明日當有小警。」次日，以小恙暫松刑具。陳將鋃鐺盜去。適查獄官至，父惶遽，別將一鎖鍵之，以至無事。及去，遍訪諸人，無失鎖者，知為大帝之靈也，後數日，陳以此鎖付獄卒，易糠食之。計營中所繫，莊姓父子、朱姓父子、花里茅氏、前任文宗趙教諭、陳永樣、吾父及查、范、新任湖州太守譚某。尙有評文姓氏多人，不能記憶。當事知三姓已有緩意，且天氣漸熱，四月十三日，除吾父及伊璜、文白外，將三姓男女共移小井巷官房，係所籍王元之屋。屋近吳山，住房高下不一，最高者查居之，其下，吾家與范居之。二十二夜，照磨劉君來云：「公等不日歸家矣。」廿六日，果發還家，然所開者止三房、五房、六房之屋。父（居）〔與〕二房合居，尙爾封固。因與二嬸母同借三房之室居之。門前猶有役看守。桂兄病劇，吳公錦雯保出之。子長伯，俞姊保出。胡夫人，其弟方虎保出，並帶可成婦隨出。親友探候者門庭如市。六叔父以事入粤，郡縣無不重其才名。提騎至，令僞以伶茗宴叔，席半執之。叔神色不變，且曰：「手足死於一處，幸也。」奮然就道。五月初九歸，亦羈小井巷。是月二十五日，吳姊處輿人羅五匆匆至云：「本下矣，本下矣。」伯兄亦輿至。子長伯、胡夫人、可成婦亦至。三姓主僕，復上刑具，兩卒共挾一人。此際神魂俱喪。母（并藏刀）〔藏并刀〕於身，事急自（剌）〔刺〕。次日二十六日，守卒正在午飯之際，府吏奉丁公之命，急來道喜，諸卒亦歡然而散。是日，父在營。諸人每名依次點出。朱右民臨行，妻命婢進參湯一盞，飲之出，凌遲。三子斬。妻聞驚怖立殞。三媳給邊。莊龍父服毒先死。弟廷月凌遲，廷月妻潘氏給邊。幼子亦斬。趙教諭本擬從輕，因藏史一部於米棧中，故亦斬。妻（拏）〔孥〕得釋。花里茅某，亦皆滅門。都守譚公，蒞任三月，以莊逃入太湖，論絞。後莊盡獲，赦到，譚已決矣。惜哉！陳永樣，即前盜鎖之人，日詈我父曰：「爾死囚也，吾罪不過笞耳。」亦竟斬首。凡刻書、印書、訂書、送板者，一應俱斬。一刻字匠臨刑哭曰：「上有八十之母，下有十八之妻。我死妻必嫁，母其誰養？」言畢就刑，首滾至自門，忽然自竪，蓋行刑之所去家不遠也。發莊龍冢。冢前有坊，曰「才高班馬」。棺內富麗之甚，衣壽字絳衣，顔色如生。劊以刀碎其首，腦出濺劊喉中，立死。時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及末，方點吾父等至明倫堂。三人此際魂已去身，督撫皆曰：「爾等不惟無罪，且有欽賞。」於是叩謝出，分路各歸。凡開張行路之人，無論識與不識，見父得釋，歡聲載道，拜賀於前。父亦答拜。途中泥濘，時尙服祖母之喪，素衣為皂。歸家骨肉重逢，渾如隔世。桂兄喉音已失，不能發聲，見父淚流滿目而已。入屋，惟有塵埃滿目，靑草盈庭。賴（吾）〔吳〕姊所攜僕為之灑掃。漏網之人，相繼而至。二十九日，諸家犯婦發邊。舟皆封釘。六月二日，桂兄卒。八月二十六日，父呈張煜於官，責之，止追所竊者半，即令賜俞、褚二僕。十月初，有旨，將莊、朱家産一半給首人吳之榮，一半給查、陸、范。父曰：「合家獲免，幸矣，反貪他人産耶？」盡歸查、范。乙巳夏，之榮發惡疾，骨存於牀，肉化於地，頸斷而死。嗚呼！天之報施，誠不爽矣。是秋，姊翁吳公以司李任粤，延父偕往，每歲館穀計二百金。九月三日起程。丙午四月，至南雄守孝山叔署。丁未春，辭叔至徽州。是歲，祝髮齊雲，不肯背前誓也。十一月十五，褚僕［婦］歸，道所（矣）〔以〕，舉家悲泣。十九日，冠兄就道迎父於山頂，父見之曰：「冤業至矣。」兄哭拜於地，請父同歸。父不允。兄又禀曰：「大人縱不憐妻子，獨不念先人墳墓乎？」父曰：「汝先歸，我當於來年仲春［朔］回杭掃墓，兼與弟姪一訣。」戊申正月，仲兄預於江干覓一精舍，號曰「草庵」。至二月十七，吾父果至。十九，母嫂往見。二十，余與吳姊往見。諸（叔）〔姊〕兄弟亦相繼往見。次第訣已，誓不入城。挈童子（五）〔王〕保，法名透月，居江渚庵中。五月，三叔父病危，迎入城，父不忍辭。至叔家，醫藥幷施。叔小癒，謂父曰：「弟命賴兄以生，健飯始任兄行。」父曰：「唯唯。」余母子相隔一垣，父不顧也。九月，叔已平復。父召兄曰：「吾以叔疾，違約入城。吾之所交廣，若使有疾，誰非當治者？是吾以逃禪為名，而以醫僧終也，奚可哉？適丹霞金道隱師相招，且復往粤，避迹三年，然後結茅近地。爾若阻我，我必（難）〔雉〕經。」兄不敢拒，命褚禮隨行。時戊申九月二十六日也。己酉冬，褚禮從丹霞歸。庚戌歲，（五）〔王〕保有禀札至。父抹其書託足之地。是冬，兄曰：「今已三年，父將至矣。」壬子春，父已逾期，仍命褚禮從余舅翁郭皋（馗）〔旭〕入廣，至丹霞迎父。方知一月之前，已去武擔。僕追至武擔，不能蹤迹。蓋吾父立意棄家，不欲人知，每至即易姓名，無從察也。後値三藩之亂，往來不通，仲兄復歷險阻，遍為尋覓，終不能得。｛小字注：王士禎《皇華紀聞》云：「友人陸麗京，東南名宿，出家十餘年，入粤謁天然於丹霞，法名德龍，字誰庵，栖賢僧云。天然為易名，今竟字與安，此後往武當，不詳出處矣。」《漁洋詩話》云：「陸圻號講山，武林耆宿，或云隱南嶺為僧，釋名今龍；或曰隱武當為道士。門人洪昇【案：即作《長生殿》之洪昇。】昉思《答人》云：『君問西泠陸講山，飄然一鉢意忘還。乘雲或化孤飛鶴，來往天台雁宕間。』」｝兄幸成進士，竟以神竭咯血而卒。吾父生於前明萬曆壬寅九月初五寅時，今康熙丁亥年，九十有四。自五十五歲棄家，不睹親顔三十九年矣。人生之慘，有如是乎？余愧不文，略書所憶，以備家乘采擇云。
康熙四十六年歲次丁亥五月朔錢塘陸莘行纘任氏識
莊史之禍，梯霞從外祖、拒石、冠周兩舅氏，書之詳矣。然其中筆所不及載者，吾姨母述之更為悉。憶癸卯正月，予方四齡。十八日，母安人欲挈予歸甯，予聞之甚喜。適母以目疾，為大母所阻，予甚快快。次曰未刻，忽見母號哭仆地，予亦懼而啼。又見舉家有雪涕者，有耳語者，有嘆息奔走者。一日，梯霞公來，親友俱集，座為之滿。母恐物色者聞於當事，倉猝株連，急輿予至梁庵祖姨母所。予乍離母懷，泣不肯寐。天明從外祖到案，予亦歸家。外祖事釋，將欲展墓。時方盛暑，予瞰無人，竊祭品中瓜瓤盡食之。母覺，欲杖予，賴外王母勸得免。外大人祝髮，暫歸居郭外之草庵，以棗一掬賜予。予堅拒不受。母曰：「長者之賜，其敢辭乎？」予曰：「母向言空門之物，不可食也，故卻之。」其癡愚頑鈍，眞堪捧腹。按首牒之舉，外大人恐始禍，尙爾狐疑，母力勸曰：「需事之下也。」乃與查、范急行之。非母之見機明決，皆為戮矣。吾里祖廟巷共建關帝祠，吳之榮亦捐金。後吳發難，所誅不下千人。之榮以慘報死。祠凡三毁，至不畱一故埴，然未嘗及傍舍。神人去惡之盡，誠若此也。外大父棄家，歷今凡三十九年，棄家十一年而母安人卒。每念慈幃，潸然出涕。雖冠周、（顧）〔拒〕石兩舅父乞食尋親，足迹遍天下，而終不可得。在外大父，遠引高蹈，不可及。第為子若孫者，其果何以為情耶？抑為之女若外孫者，又果何以為情耶？悲夫！
時丁亥六月朔日，甥吳磊萃山謹跋。
【案：吳氏之母即陸莘行所言「吳姊」。】
右録陸氏莘行遺書一卷，為麗京先生女，後適袁花祝氏。不知此外尚有著述否？
吳騫跋
｛小字注：祝鯤濤，字仲貽，月隱先生弟也。其次子棐，字龍，自娶陸公女。｝
是記篇名《老父雲游始末》，乃錢塘陸麗京高士女（萃）〔莘〕行記髙士。因莊氏私史被逮，洎事白，披緇不返顛末。麗京名圻，一字講山，錢塘貢生。少以文章經世自任，事親孝，刲肱療母疾，久而知醫。朱竹垞太史彝尊《靜志居詩話》言其詩文采組六朝，醫方酒令，觸口悉成儷語。晚歲不知所終。麗京弟鯤庭，名培，明崇禎庚辰進士，官行人。明亡死難。梯霞名堦，有《白鳳樓集》，與麗京《威鳳堂集》並行。紫躔名坦。左墄名坒，有《丹鳳堂集》，拒石名繁弨，鯤庭子，與叔梯霞偕隱，有《善卷堂詩文集》。冠周名寅，麗京仲子，康熙戊辰進士。萬里尋父，不就職，竟以勞卒，有《玉照堂集》。范文白名驤，海甯人，前明歲貢生，順治中舉賢良方正，不就，有《㸃庵集》。查伊璜名繼佐，亦海甯人，居杭州，明崇禎癸酉舉人，有《敬（業）〔修〕堂先甲、後甲集》【案：《敬業堂詩集》為繼佐之族姪查慎行集。】《落葉編》《遠道編》。趙君宋，樂清人，拔貢生。紀元，文安人。慕天顔，静寧人，均順治乙未進士。丁浴初，覆鹿人，順治丙戌進士。譚希閔，江都人，順治丁亥進士。金道隱，名堡，仁和人，明崇禎庚辰進士，任永厯官御史，晚為僧，名今釋，居韶州之丹霞山。【案：金道隱即今釋澹歸，善詞。】莊以好名，朱以吝，均滅門。吳、潘二子亦以鶩名故罹極刑，蓋犯造物之忌，取禍之酷乃如此。之榮以私憾陷七十餘命，僅得惡疾以終，幸矣。陸世以忠厚稱；查具知人鑑，識總兵吳六奇於微時，厚賙之；范湛深經學，誨士孜孜不倦，故天牖其衷，皆先期自剖。六奇方鎮粤，又請削已官，以百口保查，遂得免。堦、坒以兄故臨難，不少避，初不意後之獲釋也。堦孫嘉穎秩雍正癸丑、乾隆已未先後舉進士，並官清要。坒曾孫宗楷先舉雍正癸卯進士，官至兵部尚書。余不甚信因果，然於此益見報施之理有不爽者。又海甯吳槎客貢生騫《拜經樓詩話》云：「纘任七歲即能詩文，惜已散佚不傳，僅存其幼時同父兄送吳君錦雯司理吳郡絶句云：『自憐嬌小不知詩，執手臨行强置詞。盼煞歸鴻傳錦字，吳江楓落正愁時。』」附錄於此，以見一班。
同治年庚午秋八月無錫丁紹儀識
【案：以下輯自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三。】
海寧孝廉查伊璜繼佐，崇禎中名士也。嘗冬雪，偶步門外，見一丐避廡下，貌殊異，呼問曰：「聞市井有鐵丐者，汝是否？」曰：「是也。」「能飲乎？」 曰：「能。」引入發醅，坐而對飲，查已酩酊，而丐殊無酒容。衣以絮衣，不謝而去。明年，復遇之西湖放鶴亭下，露肘跣行。詢其衣，曰：「入春不須此，已付酒家矣。」曰：「曾讀書識文字乎？」曰：「不讀書識字，何至為丐耶！」查奇其言，為具湯沐而衣履之。詢其氏里，曰：「吳姓，六奇名，東粵人。」問何以丐，曰：「少好博進，敗其產，故流轉江湖。自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僕何人，敢以為污？」查遽起捉其臂曰：「吳生海內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吳生矣！」留與痛飲一月，厚貲遣之。六奇者，家世潮陽，祖明世為觀察，以樗蒲故遂為窶人。既歸粵，寄食充驛卒，稔知關河阨塞形勢。會王師入粵，邏者執六奇，六奇曰：「請得見大帥言事。」既見，備陳諸郡形勢，因請給遊劄數十通，散其土豪，所至郡縣壁壘皆下。帥上其功，十年中累官至廣東水陸師提督。孝廉家居，久不復記憶前事。一旦，有粵中牙將叩門請謁，致吳書問，以三千金為壽，邀致入粵。水行三千里，供帳極盛，度梅嶺，已遣其子迎候道左。所過部下將吏，皆負籣抱弩矢為前驅。抵惠州，吳躬自出迎，導從雜沓，擬於侯王。至戟門，則蒲伏泥首，登堂，北面長跪，歷敘往事，無所忌諱。入夜，置酒高會，身行酒炙，歌舞妙麗，絲竹迭陳，諸將遞起為壽，質明始罷。自是留止一載，裝累钜萬。將歸，復以三千金為壽，錦綺珠貝珊瑚犀象之屬不可訾計。查既歸，數年，值吳興私史之獄，牽連及之，吳為之營救，查遂獲免於難。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遊後圃，圃有英石一峰，高二丈許，深賞異之。再往，已失此石。問之，則以巨艦載致吳中矣。今石尚存查氏之家。六奇後卒官，贈少師，兼太子太師，諡順恪。
【案：以下輯自鈕琇《觚賸》卷七。】
浙江海甯縣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艷，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酬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家居歲暮，命酒獨酌，頃之愁雲四合，雪大如掌，因緩步至門，冀有乘興佳客，相與賞玩。見一丐者避雪廡下，強直而立，孝廉熟視良久，心竊異之，因呼之入坐，而問曰：「我聞街市聞，有手不曳杖，口若銜枚，敝衣枵腹，而無餓寒之色，人皆稱為「鐵丐」者，是汝耶？」曰：「是也。」問：「能飲乎？」曰：「能。」因令侍童以壺中餘酒傾甌與飲，丐者舉甌立盡。孝廉大喜，復熾炭發醅，與之約曰：「汝以（歐）〔甌〕飲，我以巵酬，竭此醅乃止。」丐盡三十餘甌無醉容，而孝廉頽臥胡牀矣，侍童扶掖入內，丐逡巡出，仍宿廡下。達旦雪霽，孝廉酒醒，謂其家人曰：「我昨與鐵丐對飲甚歡，觀其衣極藍縷，何以御此嚴寒？以我絮袍與之。」丐披袍而去，亦不求見致謝。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長明寺，暮春之初，偕侶攜觴，薄遊湖上，忽遇前丐於放鶴亭側，露肘跣足，昂首獨行。復（絜）〔挈〕之歸寺，詢以舊袍何在，曰：「時當春杪，安用此為，已質錢付酒家矣。」孝廉奇其言，因問曾讀書識字否，丐曰：「不讀書識字不至為丐也。」孝廉悚然心動，薰沐而衣履之，徐諗其姓氏里居。丐曰：「僕系出延陵，心儀曲逆，家居粤海，名曰六奇，衹以早失父兄，性好博進，遂致落拓江湖，流轉至此。因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僕何人斯，敢以為污。不謂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加以推解之恩，僕雖非淮陰少年，然一飯之惠，其敢忘乎！」孝廉亟起而捉其臂曰：「吳生固海內奇傑也，我以酒友目吳生，失吳生矣。」仍命寺僧沽梨花春一石，相與日夕痛飲，盤桓累月，贈以扉屨之資，遣歸粤東。六奇世居潮州，為吳觀察道夫之後，略涉詩書，耽遊盧雉，失業蕩産，寄身郵卒，故於關河孔道險阻形勝，無不諳熟。維時天下初定，王師由浙入廣，舳艫相銜，旌旗鉦鼓，喧耀數百里不絶，凡所過都邑，人民避匿村谷間，路無行者，六奇獨貿貿然來，邏兵執送麾下，因請見主帥，備陳粤中形勢，傳檄可定：「奇有義結兄弟三十人，素號雄武，衹以四海無主，擁眾據土，弄兵潢池。方今九五當陽，天旅南下，正蒸庶徯蘇之會，豪傑效用之秋，苟假奇以遊劄三十道，先往馳諭，散給群豪，近者迎降，遠者響應，不逾月而破竹之形成矣。」如其言行之，粤地悉平。由是六奇運箸之謀，所投必合，扛鼎之勇，無堅不破，征閩討蜀，屢立奇功，數年之間，位至通省水陸提督。當六奇流落不偶時，自分以污賤終，一遇查孝廉解袍衡門，贈金蕭寺，且有海內奇傑之譽，遂心喜自負，獲以奮迹行伍，進秩元戎。嘗言「天下有一人知己無若查孝廉者」。康熙初，開府循州，即遣牙將持三千金存其家，另奉書幣邀致孝廉來粤，供帳舟輿，俱極腆備。將度梅嶺，吳公子已迎候道左，執禮甚恭，樓船簫鼓，由胥江順流而南，凡轄下文武僚屬，無不願見查先生，爭先饋貽，篋綺囊珠，不可勝紀。去州城二十里，吳躬自出迎，八騶前馳，千兵後擁，導從儀衛，上擬侯王。旣迎孝廉至府，則蒲伏泥首，自稱「昔年賤丐，非遇先生，何有今日！幸先生辱臨，糜丐之身，未足酬德」。居一載，軍事旁午，凡得查先生一言，無不立應，義取之貲，幾至鉅萬。其歸也，復以三千金贈行，曰：「非敢云報，聊以誌淮陰少年之感耳。」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鉞【案：應作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概》，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閲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偕列焉。未幾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為孝廉奏辯得免。孝廉嗣後益放情詩酒，盡出其囊中裝，買美鬟十二，教之歌舞，每於良宵開宴，垂簾張燈，珠聲花貌，艷徹簾外，觀者醉心。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親為家伎拍板，正其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為浙中名部。昔孝廉之在幕府也，園林極勝，中有英石峰一座，高可二丈許，嵌空玲瓏，若出鬼制，孝廉極所心賞，題曰「縐雲」。閲旬往視，忽失此石，則已命載巨艦送至孝廉家矣。涉江逾嶺，費亦千緡。今孝廉旣沒，青蛾老去，林荒池涸，而英石峰巋然尙存。
無名跋
魏源《聖武記》：「海甯查伊璜孝廉識吴六奇於未遇，後從王師征粤，官至提督，厚報查君之知遇。王士禎《文集》及吴江鈕琇《觚賸》皆记其事，謂六奇乞丐遇征粤之師，途中被執，獻策從戒，積功至節鉞。然《國史》入六奇於《貮臣傳》，明桂王南澳鎮總兵，以順治七年迎降于我朝，及康熙四年尚被奸僧誣其匿桂王子為婿。是六奇在明已貴，安得謂乞丐投效軍前乎？列傳言六奇粤人，少時乞食各郡，習山川險易，至是降請為大軍嚮導，招徕旁邑自効，亦言少時在粵中事，非浙中遇查君事。或者查吳相遇实在明世，旋附義旅，為桂藩馳彄。後人諱之而托言驟貴於興朝也。」
【案：以上錄自魏源《聖武記》附錄卷十三《武事餘記.事功雜述》。《聖武記》卷一又有「［順治］七年正月，克韶州，降其總兵吳六奇。」「［順治七年夏］遣吳六奇招降潮、惠各鎮。」等語。徐鼒《小腆紀年附考》卷十七文字與此跋略同，然考之更詳，茲錄于下：「戊辰（十四日），我大清兵復取韶州，明總兵吳六奇降【考曰：海寧查孝廉伊璜識吳六奇于未遇，後從王師征粤，官至提督，厚報伊璜。王士禎《文集》、鈕琇《觚賸》、蒲松齡《聊齋誌異》、蔣士銓《忠雅堂文集》皆記其事：謂六奇以乞丐遇征粤之師，途中被執，獻策從戎，積功至節鉞。鼒按：諸君皆據傳聞言之。其實六奇在明時為五虎亂潮之一，踞大埔、饒平、程鄉，永歷帝授為南澳總兵。順治七年，平南王尙可喜等自南雄下韶州，六奇與碣石鎮蘇利迎降。《臺灣外紀》、《行在陽秋》言之歷歷，安得謂乞丐迎降乎！《貳臣傳》謂六奇豐順人，少時乞食各郡，習山川險夷；至是以總兵降，請嚮導大事，招徠旁邑自效。蓋乞丐乃少時事，查、吳相遇實在明世。旋附義旅，為桂王馳驅。後人諱之，而託言驟貴于興朝，非實錄也。附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