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漂流
亲爱的妈:
第一次发现西湖这样大。
五点结束最后一节课,从学校出发骑车去地铁站,我埋头扎入城市粗大的血管。地铁是没有时空的造物,只有光与暗参差交替,标记着坐标。晚高峰时分,车厢内挤满了人,然而又似乎是空荡荡的——现代人是二维的线,动起来是不占空间的。五号线到七号线,从北由南描着西湖的轮廓一路深入——一个圆润的环。手机通知震动不止,你在家庭群用一张张照片「直播」着西湖的日落——像是催促——一个浑圆黄色的球一点点落下去,一粒火星。
一个小时,西湖的湖水被烧红需要的时间,我堪堪赶到餐厅。一把方桌,你坐在靠湖的一面,瞧见我便嘟囔着:
「等你等得天都暗了。」
我只能含糊其辞:
「原来西湖这么大呢。」
菜已经上齐了,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分,餐厅还没有开灯,只有桌上一盏双环灯发着昏黄的光。你靠过来搂着我,把手机递给服务员,想拍照留作纪念。我却下意识地想要弹开,只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
语言忘记了,但身体记得。
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应该是六岁。已经回想不起原因,只记得一个清脆的耳光。厚实而干燥的掌心,你绕环着挥舞拳头,耳光声音响亮,声音比疼痛更让人觉得羞辱。
还有那个雷雨夜,乡下的小房子里,我和爷爷争抢洗澡的顺序。你让我跪下,一个接一个耳光逼我认错——要孝顺。你和雷声一起咆哮,或是说,暴风雨借你之口而宣泄。我咬紧牙关,只是沉默着,但鲜红的巴掌印会说话,我后来和老师撒谎,品学兼优的乖乖学生,慌不择言说是和人争夺篮球场的痕迹。
那一天,我试着第一次顶嘴,「你妈的」。你紧紧抓住手中装菜的蓝色塑料袋,又丢下,压着声音说:「你说什么。」我知道外婆是你的死穴,只是情动时分地口不择言。于是我转身就跑,沿着小区漆黑的小道,你提着裙子,低声重复着听不清的话。昏黄的路灯照在地上,是一个又一个圆,我跑过明暗的分界,一个、两个、三个……跑得忘记了时空,只是绕着小区的人工湖一圈一圈地奔跑,你的喘气声紧紧地跟在我的脑后,像试图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那一次,你紧紧攥着我的数学试卷,一根筋从太阳穴滑动到腮帮,你解下绷直的皮带,命令我转过身去。呼啸的风声里,你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君王。我可以想象圆环金属扣如何在身上留下一个个环形的印记,像小路上射灯的投影,一个交替着一个,明、暗,像一次次心跳。
暴力的匣子打开了,就无法关上。沃尔夫写,「一个事件发生了,有结束的一天。作为一个结构,永远不能结束,除非整个社会的结构彻底改变」。暴力是一个永恒不朽的结构。后来在无数次争吵中我逼问你暴力的动机,你沉默良久,然后说:
「我爸是这样对我的。」
妈妈,我们都是一条又一条咬着彼此尾巴的蛇啊。我被你紧紧地咬着,你被外公,追溯而上,永无止境——整个暴力的传统透过辞说与身体紧密相连。我们都受困于“辞说环路”,拉康说的。辞说的环路把你和我整合在里面,语言的承继,是身体的暴力。我们是在这个辞说环路中诞生的,它早在我们出生之前便给我们打上了标记,而且也将继续存在于我们死后。
成长就是继承你的辞说吗?还是挣脱出来?
你后来把合影发给我。天光微暗,背景里的西湖几乎燃尽了,只是翻动着灰暗的水波,像余烬。桌上一盏环形灯暗暗的点着,背光的缘故,两个昏黄的影在镜头的锐化中隐隐挣开背景,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又仿佛是永久长存的,几乎像是两个不死的幽灵。
那一天,你开车接我放学。车上放着王菲的《乘客》,在过门旋律的幢幢和声里,突然间,你喃喃地说:
「我好久没有梦见她了,我快忘了她的样子。」
我知道你说的是外婆。在你的叙述里,她坚韧、勇敢却有时懦弱——和你一样,在我形成记忆前早逝——肠癌——和她的母亲一样。
「我和她越来越像了。」
几乎是相悖的论述。但我知道,你说的是你和她一样,被生活与劳累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只能沉默。
医生说,肠癌有遗传的概率,来自基因。
一个基因就像一个标记,它早在我们出生之前便给我们打上了,而且也将继续存在于我们死后。「高危群体」,多惘惘的威胁,一个癌症的庞大阴影盘桓于基因的携带者——一个家族的身上,永不止休,几乎像一个华丽的幻觉。癌症也是一个结构吗?只要还有生育,基因的标记就通过身体传播。一代一代人,像无尽的稻田,毕剥毕剥地抽节,结成鞭炮似肥大的穗,但总会有收割的一日。于是你开始害怕体检,注意饮食和休息,你也会恐惧。
「你是个疯子。」雷雨夜,数不清的耳光之后,我颤抖着嘴唇吐出了整个晚上唯一的一句话。你的瞳孔在光下微微收缩,睫毛颤抖起来,然后停下了手。
「你可不可以勇敢一点,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那一天我告诉你那些词,它们被同学抛掷给我——「娘炮,娘娘腔,娘们」。你刚做完饭,餐厅里烟雾袅袅,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雾蒙蒙的纱,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能听见你微微哽咽的声音。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嘴呢。」
我想和你说,我真的并不在乎。但你已经冲过了那道帷幕,抱着我哭泣,仿佛被词砸中的人是你自己。你把我的脑袋按在你的怀上,似乎想安慰我,我却只记得家烧梅童鱼暖融融的鲜香。妈妈,除了你的泪水,没什么东西可以刺痛我。你是个不像「女人」的妈妈,而我是你的儿子。我们都偏离了这些看似稳固无比的结构,并乐不思蜀。
后来我读巴特勒,「性别是一个麻烦」,她写。「社会建构」「性别表演」……纷繁的后现代理论,严丝合缝的论证,多振奋的话语。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否和「高危人群」一样,只是一场华丽的幻觉,一个空洞的能指。我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叙事告诉你,我们都不是疯子,是吗?
成长是对结构的一场逃逸吧,是吗?
饭桌上你絮叨着问我学习与生活。千辛万苦地转入专业之后,生活似乎也算四平八稳。阅读,上课,写作或者论文,似乎也无话可说,我只能发给你充当作业的文章。你读了很久,面孔在清蒸江白的袅袅蒸汽里变幻不定,刺耳的沉默,于是你说:
「怎么办?你的文路我越来越陌生。」
我不解其意,只能怔怔地看你,你的嘴唇被肥润的鱼腩细细描过,看起来光亮而润泽,你说:
「但说实话,不怎么触动,觉得匠气。」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十三岁以前,我读你书架上的书。鲁迅、老舍,时有王小波。在现代历史的断裂里偶遇理性的黑暗面,语气郑重而庄严,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写作。直至遇见张爱玲。她在有限的空间里语气戏谑,无意做见证者,只是在历史的罅隙里鉴赏世纪末的美学。她甘做本雅明写的「历史的天使」,一手挽住时代巨轮「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的梁太,书写不过是尴尬的不和谐——「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迷恋词的女性化的男孩,如何抵抗得了张爱玲的鬼魅之力,面对词与句的震动,只能无法克制地临摹模仿。
我只好笑笑,「没事,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挺匠气的。」
你也无话,觉得失言,只好给我夹菜。江白鱼腹,荔枝虾球,糯米糖藕和大块的东坡肉,面前的碟子很快被密密地垒起来,圆环的骨碟设计,只在中间留了一个空心。幽幽的空洞,漏出下方青色的桌布衬底,在光下隐隐地闪烁着,几乎像一个晶莹的硬核。生活也是围绕这片晶莹建成的,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不去刺痛它,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
「对不起,」雨停的时分,你用冰袋轻轻靠在通红的巴掌印上,火辣辣的脸颊并没有因此好转,你只是试图弥补心中的愧疚,「我只想你快点懂事起来。我实在是太累了。」
然后你带我去海鲜排挡,一桌甲壳动物张牙舞爪,清蒸与家烧做法,香飘满屋,温州人称其为「鲜」。那天你沉默着为我剥了一盘虾与螃蟹,蘸酱油醋吃,鲜美异常。然而我们都忘了酱油与海鲜作为「发物」对伤口的损益,那个青青紫紫的巴掌印在脸上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了两周,一个伤口是一个标记,它标记着无法逃离的创痛。我知道你的脸上一定也有一个相似的印子,青紫的掌印,只是它隐在血与肉的下面,历史的地表下面——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了,死后仍会留存。我只能不断重复着谎言——那个空洞的核,解释着狰狞的伤口,甚至成为对自己的宽慰。
十三岁,我第一次牢牢钳住你的手。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我知道你没在看我,你的目光透过眼眶下的两个空洞,直直地望向身后。你在看谁?看自己吗?你是否想起了那个面对持着皮带的父亲而一声不吭的女孩,她也曾这样直直地凝望她的父亲,一言不发。
「你没有权力打我。」我说。张爱玲写《茉莉香片》——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我不再爱你了,妈妈,爱的语言太痛了。
成长是逃离你的语言。
饭后,我们一起走出餐厅。柳浪闻莺,西湖十景。士大夫三千年的绮梦,都在这紧凑的山水里。我走在前面,你缓缓地跟在身后,像一个疏落的影子。渐渐下起小雨,街灯亮了。射灯的圆形光晕被西湖致密的树林割成无数碎片,希拉啦落了满地狼藉。
「从西湖到地铁站要走十五分钟。」我说。
「是很远呢。」你快步跟上来,以为我在催促。
突然间觉得一阵悲戚。指路与引路,颠倒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抻开一整个童年的张力,在微妙的时刻戏谑地翻转。然而又觉得,颠倒的错置,旁逸斜出的「枝」,才是真正的「秩序」。于是明白为什么不爱西湖——十景,几乎是太规整的意象。忧郁的文人墨客,滥情地以与自我直接指涉的方式呈现「景」与「物」。比舞台布景伟大而渺小于名山大川的小湖,蓄满人类的哀乐。
想起来高中时,我们总是给彼此写大段大段的信。无论是控诉或是宽慰,总是句子屈成几折,大段郑重其事的抒情,浓墨重彩的感怀之辞。
人们说,文字是桥梁。然而我以为文字是双面镜,西湖上以湖为镜的忧郁诗人,顾影自怜的抒情诗。我在写给你的信里观照自己的脆弱和创痛,你叙述你的辛劳和无奈,然而写来写去,不过都是给自己看。文字是拉康的镜子,镜中的形象是全能的幻觉,我们在信里可以彼此宽慰,可以言不由衷地谅解创痛。然而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神姬之舞」——不为观众,只为通灵。
「你最近还好吗?」我问,整个晚上第一次提到你自己。
「我很好呀,这岁数了,有什么不好的。」你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我的疑问。「你爸也挺好的,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你拉住了我的手,笑了笑。
我低下头,看见我们的手相连的地方变成淡青的竹色。你的皮肤变成光滑的竹纹,莹莹的光泽流着绿意。「咻」声中,你一节一节地拔地而起,抽开颀长的四肢,逐渐长成一丛坚实的从生竹。一双眼睛隐隐闪烁,你的脸庞仍堆着微笑,似是享受生长的喜悦。或许是长得太快而根来不及扎深的缘故,你俯下身倒入湖中。中空的竹心让你平稳地浮在水面——一个坚实的筏,我跳上你的背,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你只是微微一颤,仍稳稳地托住我。
西湖的水位不深,我们只是顺水潮漂流着。微微涌动的水卷来腐了的草木和嬉戏的鸳鸯,一切雾蒙蒙的,只有天水相依。淡绿的柳树,墨绿的湖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姬妾酥柔的水声里,多少士大夫将忧郁洒进湖里顾影自怜。烟波浩渺的湖是凹陷不平的地层,沉积汇集着四方的历史,我紧紧抓住我的竹筏妈妈,竹筏载着我。我们不知去向何方,没有浆,但只要顺着流水走就好了,总能漂出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湖,循环的辞说,坚固的核。
妈妈,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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