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在食欲里
曾经有一度,我不知道‘吃饱了’是什么感受。我像是有一副困在食欲里的身体。
12年前的夏天,我,一个身高165cm、59.6kg的所谓“胖子”,在站上体重秤并数度确认自己的不可原谅之后,决定要开始“认真地减肥”。我坚持不懈地进行有氧运动,每天只吃不到1200kcal的食物,拒绝一切甜食和油炸食品。我坚持每天记录,量化自己的进步,反省自己的不足,在朋友聚餐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啃菜叶。
那个夏天,体重秤上的数字掉到了50kg。随着体重一起消失的,还有月经,头发,以及睡眠。我时常为0.1kg的变化而焦虑,发火,然后崩溃,暴饮暴食,再哭着去把这天的4k跑完。
你知道,关于减肥和健康的文献多如牛毛。你可以说我方法不对,太极端、太着急,不科学。你也可以说我的体重非常健康,没必要减肥。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没有我自己想的那么自律。我看过一个报道,说某某女明星,已经三年没吃过一粒米了。
这些都是马后炮了。现在的我依然是一个165cm、体重在57-60kg浮动的普通人,也早就不再那么执念于体重。但刻在我心头的,是那种跨越十年也挥之不去的记忆:那种被食欲折磨着、追逐着、缠斗着的记忆。那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处在饥饿中的感受。那种饥饿像是潜伏在身体中的野兽,反复地揉搓着空空如也的胃,而我则用尽一切功夫去忍受,去忽略。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饿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肉体上的饥饿还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食欲。精神上的食欲,占据着我醒着的每分每秒。我不止一次地想着下一顿吃什么,我会用什么稀少的东西来填充渴望着食物的身体。我在跑步机上看视频,看大厨做菜,看视频主走街串巷吃小吃,甚至看所谓的大胃王视频。任何一闪而过的与食物有关的念头,都会像楼上装修电钻的声音一般,持续不断地从各个角度钻入脑袋。我还记得实习的时候,公司HR时常会组织下午茶。当甜点出现在办公室的一角,我的大脑就会嗡嗡作响,一个字都读不下去、写不下去,满心满脑都是小蛋糕上的奶油。
而我一旦开始进食,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回应着,不想停下来,不愿停下来,除非食物从我眼前消失。
是的,我的确可以使用意志力去告诉自己,今天的一千两百卡已经吃满了,不能再吃了,但这种意志力会被洪水一般汹涌的食欲轻易冲垮。而任何一个脆弱的信号,有时候是作业或者论文,有时候是与人吵架,而有时候,可能仅仅是眼前走过一个捧着煎饼果子的人,我的大脑就像疯了一样,屏蔽任何理智,一鼓作气地投入到进食当中。
一旦失控,那么不管吃多少,我的身体和大脑,都感受不到饱,感受不到满足。不管是多廉价的零食,过期的饼干,蛋糕碎屑,或者生奶油,只要是甜的,我都可以捧着吃到空。我能疯狂地吞食三十多串麻辣烫,或者一大包薯片,只为油和盐带来的简单的刺激。我失去了品尝的能力,也失去了真实的饱腹感,只有疯狂的饿,和吃到恶心两个极端。我还记得食欲爆发的深夜,从一个煎饼摊走到另一个煎饼摊,一直吃到流泪;然后在极度恶心的折磨下找到空无一人的公共厕所,把吃下去的全数再吐出来。
我还记得那种天旋地转,咽喉被胃酸灼烧;记得那种被卡路里支配的恐惧,和无人发现的庆幸。但在山呼海啸的失控平静之后,在装作若无其事又过去的一日之后,在心底隐藏的是迷茫,是不知道我和我的身体,究竟要以什么方式继续相处下去。

我当然客观地知道,医学上,这是一种病态,是进食障碍,是一种心理和身理的疾病。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去执念地追求瘦,追求极度的自控。那时的我,想瘦,想变美,想追求一个更加完美的身材,想象自己可以穿上偶像一般的华服。而更重要的是,我想赢,我想成功,体重秤上的数字,卡路里的数字,锻炼的数字和变化的曲线是我的功绩,又何尝不是我的勋章和奖赏。社会不是喜欢成功的人吗?那我努力行不行?
而我又为何真的想要成为一个又瘦又美、又坚毅又自律的人呢?我拷问自己,或许,对于那时的自己,一个二十岁出头、名牌大学毕业的、以自立自强为目标的女性,我期许的,依然还是来自他人的认同。我想要被注意,想要被接纳,想要被喜爱,而在那样一个年纪,来自他人的赞许,比什么都要更加重要。
那健康又是什么呢?那时候的我不知道。即使身体已经发出了那么多的信号,在渴求食物,在挣扎着求生;它会尽了全力去储存一切能量,并且不惜让我精神不振、手脚冰凉。回头想来那是多么重要的信号,然而我宁愿忽视身体,而去相信那些代表成功的数字,相信手机里打卡的成就。我会拍上三十多张照片,精心地选择看起来最瘦的那一张,发到朋友圈,去相信社交网络上“你又瘦了”的恭维,相信积累起来的点赞,相信那就等同于他人的接纳和赞许。
我相信着那些被技术抽象、粉饰、定义甚至扭曲的自我,而难以相信真实的体验与情感。可能最难的,还是去想象我可以生活在一个比那时多10kg的身体里,还能被接纳和喜爱;我不相信,会有人仅仅因为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不论外表的、不论成就的,去无条件地爱着,支持着,欣赏着。
都说要“爱自己”。我想,在这个年代里的哪个女性,又不是从心底里恨着自己的。我们所经历的种种,又真的有哪些在诉说着无条件的爱,而不是有条件的交换和评判呢?
我还记得我母亲带着十几岁的我去买衣服,店员还没开口问我尺码,我妈就先来一句,“给她拿最大号的”,“这么小你肯定穿不进去”。而当我终于把自己挤进S码的上衣的时候,有多少是自我欣赏,又有多少,是一种与我无关的复仇呢?
那时候的我想不明白,战战兢兢地活着,期待着时间带来的奇迹能够治愈。
后来,我换了国家,换了环境和生活方式,也逐渐从那种执念里走出来了。(我写过一篇文章,解释了在伦敦放弃减肥的事情。)我开始批判病态的审美潮流,批判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在这种文化批评中,我又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中号女生的自信。再后来,我又因为各种契机开始读博,了解到了各种技术手段作为中介的健康,以及“自我监视”潮流的经济和社会根源,完成了和自我追踪有关的博士毕业论文,在此也略下不表。
在这个用智性追求自我的过程中,我也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抛开自我追踪的数字和积攒虚荣的社交媒体,我开始寻找充实而丰满的回忆,寻找着与身体相关的线索。我想起我背着15kg的包,在夏日永昼的北极圈里徒步;我想起我骑着车去丈量英国的乡野,穿越伦敦的大街小巷。我和好友爬上阳台山眺望雾霾的北京,下地铁之后一身酸痛灰头土脸地走进时髦的西班牙餐厅,不管不顾地大吞大嚼。疫情期间,我每天都穿上不一样的奇装异服,在阳台上拍照,然后在客厅里跳 Just Dance……

我在27岁的时候学会滑雪,30岁的时候开始攀岩,32岁的时候开始越野跑。我回忆起摔倒的笨拙,加速的惊心,完攀的畅快。我想起从5米多高的抱石墙顶失去控制地摔下,手肘脱臼,坐上救护车。我在没人照顾的时候崩溃大哭,但又异常顽强地复健,第一次拆掉绷带,看着淤青像好多只青色的蝴蝶一般布满手肘……
我发现,我或许也不在意衣服的尺寸了。我好像也不记得上一次别人说我瘦,或者胖,是什么时候了(可能“你一个能打我三个”的调侃反而更多)。我和攀友们一起去红河谷,高的高,矮的矮,瘦的瘦,壮的壮。我们用尽全力抓住手点,或者尖叫着享受着冲坠。“Oh my god you are SO strong”。我知道这不是恭维,不是评价,这是我们表达支持的方式,仅仅是因为每个人在岩壁上做了最好的自己——我学会了一个词叫 camaraderie,对同伴的支持,亦是对同为攀友的自己的肯定。
我发现,原来我有这样一副给予我如此多珍贵的记忆和体验的身体。而那些凹出角度的自拍,早就消失在堆积成山的电子记忆中。
现在的我,自然也不再减肥了。去年因为运动攀的训练瘦了好几斤,也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督促着自己多吃点,防止受伤。不过,肩膀和背壮了一个号,有好几件连衣裙有点穿不上了。
庆幸的是,我和食物发展出了一个友好的关系。大部分时候,我吃得尽量健康,但偶尔也会炫点儿披萨,来几块巧克力饼干。我也会把美食之旅变成一趟趟穿越纽约的散步,或者锻炼之后的奖赏,压根不必调动有限的意志力去对抗。
我知道,维持着正常节律的生活,体重不会波动太多太大,那些“吃xx会长胖”的焦虑和“吃yy会瘦”的希望,大部分也是各种媒体渲染出来的幻觉。我现在很少有 craving,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执念于某些高热量的食物。我开始喜欢刚烤出来的酸面包的厚重的麦香,喜欢手冲哥伦比亚咖啡的果味,喜欢鹰嘴豆泥绵密的质感,而不再去计较它们有多少卡路里。的确,能欣赏食物,比吞食带来的快乐要更持久。哪个是真实的自我?以上均是
我会爱自己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或许接纳,赞许和喜爱,依旧是太难的功课。从青春的迷茫中走出,时日不长,又会面对衰老。所谓自爱或者自信,太抽象、太恒久,很难跨越空间、时间,以及社会和环境的审视。
但至少,对我的身体,现在是感激的。我依然还健康地、结实地生活着,还在奋斗着,过着普通的、偶尔奔忙的日子。至少,我不再处于永恒的食欲支配中。
此处硬广:本周“看理想”App的音频节目“技术与人30讲”,会就身体、健康、数据和自我追踪,连续更新两期。我也会努力从我的专业角度回答大家对可穿戴、各种技术相关的健康趋势的问题。如果你有任何心理上的进食障碍,也请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