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余华《第七天》
想去新疆几年了,今年好不容易有了十天的假期,我找好了搭子,买好了机票,做了半个月的攻略,定好酒店和车子,买好了衣服鞋子各种装备,行李都收拾完了,家里打电话说我奶奶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时至今日,我好像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能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变得毫无生机,直到身体僵硬,面目全非,化成骨灰,长眠地下。
我从前总觉得,我这人生性凉薄,很难对谁产生太过热烈的感情,跟我奶奶也是一样。
小的时候,我们不住在一起,很少有交集。后来爷爷去世后,她搬来和我们同住。那时我已经上大学,很少回家,毕业工作后,就更不回老家住了。逢年过节,也都是回去待一会就走。
我以为我不会那么难过。
可是那天晚上,我闭上眼睛,就被记忆拉回过去。
我看到她还跟从前一样,坐在老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个竹编筐,一边跟村里的老太太聊天,一边纳鞋底,还时不时把纳鞋底的针放到头发里磨一磨。
虽然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早就直不起来,却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光线下,她的头发显得更加银白。
我好像已经记不起来奶奶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白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她的头发就已经很白很白了,似乎就没有黑过。
我曾经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把纳鞋底的针放到头上磨。当然不好意思问,以后却不会再有机会了。
奶奶是个勤劳又节俭的老太太,会做各种各样的拖鞋,从小到大,我们所有人的拖鞋都是奶奶一针一线自己做的。
记忆中,奶奶做的拖鞋总是怎么穿都穿不坏,除非是我的脚长大了,不然很久都不会换一双新拖鞋。
后来习惯了网购,就很少穿奶奶做的拖鞋。
我在外面工作这些年,几乎年年都要买新拖鞋,一个冬天过去了,不想洗鞋子,就扔掉等下一个冬天再买新的。把喜新厌旧做到了极致。也总觉得买的拖鞋总是一穿就坏,没有像旧时奶奶自己做的质量那样好。
近几年奶奶身体不比从前健朗,眼睛也不好使了,拖鞋也做得少了。
但我还是能想起,有时回老家,她会偷偷把我叫到房间,拿出她新做的拖鞋,献宝似的递给我,问我合不合脚。或是拿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好看的布料,问我喜不喜欢这个花色,若我说喜欢,她就会很高兴,说下次就用这块料子给我做新的拖鞋。
奶奶已经太老了,老得有些跟不上时代,她不知道现在拿着钱就可以买到各种各样好看的拖鞋。而这好像是她唯一能为晚辈做的事,一针一线都是情感的注解。

我那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稀疏平常,不以为意。
却忘记了,她已经八十多岁的事实。
我总以为她身体很好,还可以活很久很久。甚至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都不相信她的身体已经差到了那样的地步,退掉定好的行程和机票后,我很不甘心,因为不知道下次再有机会去新疆是什么时候。
直到回到家里,看到她躺在那里,我叫她的时候她已经睁不开眼睛,我有点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回来。
如果我早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坏到那样的地步,就根本不会纠结到底要不要去旅游了。这两件事明明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成为一个选择题。
她的身体向来好,连一点点普通老人的基础病都没有。最后走的时候,竟只用了短短一个星期,没有给我们更多的反应时间。
我只能闭上眼睛,在回忆里寻找她的踪迹。
她住在我家十年,我们相处最久的一次,是2020年初,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回老家吃年夜饭,然后就封城出不了家门,在家待了三个月。
那段时间每天无所事事,昼夜颠倒,晚上玩手机白天睡觉,奶奶有时会到我房间叫我起床吃了早饭再睡觉,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但我一直改不了熬夜的毛病,后来她也就不说了。
难得我白天醒着,而她没事的时候,偶尔会来我房间坐坐跟我聊聊天,但我在有些人情世故上面是个很白痴的人,村里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她跟我聊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稀里糊涂地听着,胡乱点头应和一下。
后来在家实在闲得无聊,我说想去山上看看油菜花开了没,奶奶怕我找不到地方,就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跟我一起去山上看油菜花。
我手机里唯一一张关于奶奶的照片,就是在那时拍下的。
她坐在油菜花田里,手里抓着几根草,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拍下了这个画面,没有让她知道。
之后的几年,我再没有在老家待过完整的一天,每次都来去匆匆,像个客人。
但是那时,因为奶奶在,我们随时想回去就可以回去。我记得有次大晚上想放烟花,就开车回去,结果她已经睡了,我们没有钥匙进不去门,趴在窗户边叫了半天才把她叫醒。
当我意识到,下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在家里等着我,才明白,这个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而我,也不知道再回老家的意义了。
奶奶的丧事办得简洁又迅速,大家都说,这个年纪走了算是喜丧。我很讨厌听到这种话,谁都知道,死人的事情在什么时候都是天大的事,怎么也不会是喜事。
她是在我回去看完她之后走的,家里人说,她肯定是在等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去,是不是就能见到还清醒的她,跟她再说几句话。
我的生活准则向来是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只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遗憾,事到如今,已经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没有最后跟她说上几句话,罢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人离开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又觉得自己愚笨,那天回去的时候,她应该是能听到我们叫她的,我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老家的规矩是人去世了要写悼词,他们问谁来写这个,说要把我奶奶的经历讲给主笔人,我听到他们说奶奶四岁没了爹,十岁没了妈……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我开始明白奶奶为何总是那样节俭,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舍不得丢。但凡学过一点中国近代史,再结合她的年纪,也不难想到年轻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或许能够侥幸活下来都算得上命大。
翻开新中国历史,但凡是在建国前长大的孩子,谁的人生算不上是一部传奇呢。
没爹没妈一个人长大,十八岁生孩子当了妈,辛苦劳作了几十年,老了刚准备不种地靠子女养,老伴在这时候走了,于是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十多年。
可能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算是喜丧了吧,只是我不愿意接受。
谁会为家里死了人而高兴呢。
余华在书里写:“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我开始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暴雨是会停的,但记忆不会。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但当记忆之门打开,那场雨会一直下。
有些人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有一场大雨,一直都没有停。
y24.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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