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天才的告别，不是从死亡开始

文 I 乐一狸

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音乐追思会。

追思会的主人是世界音乐大师坂本龙一，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为自己挑选了20首送别曲，亲自演奏，送别自己，并以全程拍摄的形式，向这个世界告别。

如此纯粹的日式生死观，如此特立独行的音乐告别式，被剪辑成电影《坂本龙一：杰作》。

坂本龙一为告别音乐会拍摄宣传片

从序章至落幕，电影全程黑白，主角只有坂本龙一自己，坐在他心中最好的NHK509录音室，陪伴他的此生至爱——钢琴。

画面中大幅呈现的，是老年坂本龙一纤弱的背影，鹅白的直发，演奏时低头不语的神情。

谁能想到，这个撬动数百斤金属击弦的指力惊人的老者，两度罹患癌症，前后接受了近9年的艰苦治疗。

在电影拍摄时，体内仍有肿瘤在勃发生长，旁人难以想象，坂本龙一是怎样忍着剧痛，从自己毕生创作的曲库中，精选出20首最能代表告别心绪的曲目，接着华服端坐，按下琴键，为一生的事业作结。

告别演奏中的坂本龙一

电影成为一场永存可拷的活人追思会，由逝者提前弹奏他一生的代表作。

正如迈克尔杰克逊、梅艳芳、高凌风等歌手，离世前要将最后的精彩留在舞台上那样，亲自预演世界对自己的缅怀。

《坂本龙一：杰作》电影里的20首乐章，是音乐家50年从业生涯的高精度提炼，也是对他本人生命历程的一次回溯，对他毕生情感的一场追诉，更是他匍匐在艺术殿堂前的最后一段顶礼膜拜与独舞献祭。

当死亡近在眼前，钢琴面前的坂本龙一始终双肩平和，年迈的背脊用力挺拔着，确保双腕能平视琴键。

坂本龙一弹奏钢琴的手

遒劲的十指落满褶皱，曾写下举世瞩目的名曲，而今只能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握紧他能抓住的东西：不受外界评判或他人影响的纯粹的独立演奏。

这双弹奏遗失的爱、B·B（柏纳多•贝托鲁奇）、离去、孤独等曲目的双手，曾借助光影，撼动几十亿人的心灵。

如今轻抚黑白钢琴键盘，在全世界最豪奢最恢弘的录音室，对着额前一盏孤灯，静静复习年少时的狂热，青年的澎湃，中年的波澜，暮年的眷恋……

一字不说，却留下长长的光影，彼时彼刻的对白和书信里的念念有词，全数隐藏在音符中。

告别演奏时的坂本龙一

音乐是一叠厚厚的日记，记满坂本龙一对人世间的温柔，以及反抗暴力、消除文化侵略、抵制核泄漏和控诉战争的心力。

晚年的坂本龙一，隐居在美国一间常年听雨的森林小屋，巨大的透明落地窗下泼洒着日光，云影和雨幕，这是艺术家极其敏感的神经在预感到病毒暗渡陈仓和生命力凋萎前，一次主动远离人群的反叛。

当友谊、爱情、血脉、崇拜统统退去，留在他身旁的只有几个话筒架，注视着洁净的曲谱和为免影响演奏而脱下的玳瑁圆眼镜。

坂本龙一在最后居住的公寓 罩桶听雨

肿瘤侵挠胸腔，一曲终了，演奏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音乐家用力按压额头止痛，眼压因咳嗽急剧升高，他重新戴上眼镜，抚平额前凌乱的碎发，重整身姿，演奏一曲致约翰，致敬在上个世纪猝然陨落的好友。

那是一个巨星狂闪的年代，他和他的朋友们被命运选中才华，被时代造就声名。

坂本龙一这代人，诞生了太多被音乐女神捏塑成的超级巨星，他们在最英姿勃发的岁月，不加思索，没有犹豫地为反战、反核、反两极对峙、反托拉斯，而用音乐怒吼出长达数十年的口号。

这些璀璨的姓名，连同他们的作品，传唱了半个多世纪，成为20世纪文化潮流中难以抹除的时代背景音；

他们也无意占领了音乐世界劫富济贫的侠客席位，将乐章连同自己的姓名一道，镌刻进世纪博物馆的鼎文中。

坂本龙一 David Sylvian

只是天才的命运大都分为两种，盛年猝逝，或养年残喘。

远去的友人成为传奇，而坂本龙一循着岁月拾级而上，踏入万物狂发、精神萎靡的电子世纪。

弹奏中途，音乐家一定有片刻的出神，回顾那个戛然而止的经典世纪，同时，默然迟疑，自己青春的爆发力，是何时隐身于平和、干瘦的老年身躯？

随后，他用晨曲2020、一命-渺小的幸福祭奠那个众星闪耀的青年时代，双脚稳稳点住钢琴踏板，妄图用力摁住那个经典时代的流逝。

青年时代的坂本龙一

当马斯克用星链打通巴西雨林最后一个未通网的原始部落，当赤发花臂的青年男女举起手机直播环球旅行，当世界各个角落每天向服务器上载兆亿条快速转场的短视频文件，坂本龙一仍安坐在琴凳上，伸展指尖，用留声机上轻缓旋抖的针尖探头，一圈一圈打磨着自己房间里微弱的情绪轰鸣：

一滴水落下漾开的水中曲，天窗外日光下另一端的通天塔，它们化作跳动的脉搏，被音乐家指尖的才华转码成音符，刻录进生命的黑胶精选辑，密纹封胶，归档记忆。

演奏中段，癌细胞开始攻击坂本龙一的神经系统，身体肌肉开始剧烈抽搐，连贯的音符继而出站颤抖的半音、滑音，短暂的空拍，乃至长达数秒的停顿，代之以演奏者轻微的呻吟。

此时，观众明白了，坂本龙一想趁着生命仍有喘息，将伟大艺术感知，浅藏进自己的墓碑的基座，生命中轻抚过头顶的遮蔽的天空，流淌过发梢耳际的东风，任何时刻穿透过肌体的水，都成为他音乐日记的主角。

坂本龙一不羁的青年时代写真

最后一次完整地弹奏这些乐谱，或许让心底深埋的意象，忽然复活了鲜明的形状色彩。

他或许想起童年在林间迷路时，偶遇的一只小狗，一段苦寻归路时意外遭逢一座瀑布、一条溪流，想起终于回到家中开门时拂面的轻风，他在音乐中化身那个走丢的男童，在后脑的视网膜上，投射出短暂同行过的生灵万物。

来不及查阅呼啸山庄、萨拉班德的创作背景，一味呆坐在电影院正中的座位上，听坂本龙一讲述几段他人的生命故事——借来的人生中的起承转合，被旋律勾勒出几个无形主角，模糊的灰色面孔面无表情，只在他人的故事情节中被曲调还原了音容：

平缓处是背望等待，昂扬处是握拳悲哭，长音是提唇浅笑，尾音是举目叹息。

坂本龙一操刀的《末代皇帝》获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

倒数的三支曲目，是电影配乐末代皇帝、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和三重奏，凭着记忆中的奥斯卡获奖电影画面，音乐呈现出前所未见的激昂。

此时，音乐家身旁的镜头拉成远景，微光披肩的坂本龙一，远远地陷落在深海般的黑暗和未知中，与末代皇帝、劳伦斯等人物命运产生互文：

行走在混沌世界中的坚毅灵魂，对爱对美皆有无限热忱，但命运始终笼罩着巨大的暗网，摧枯拉朽，难以挣脱，活着便一味拥住所爱之人，旋转、热舞、扑腾、嘶吼，最后与所爱之人一道，深深地沉沦。

被奉为神作的配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告别音乐会上，坂本龙一在演奏Happy End时，流露出与死亡截然对立的另一面，面容有了稍许的放松，甚至在中后段，咬紧的颌角出现了松弛……

这支取名为“幸福的结局”的曲子，给了音乐家直面死亡的勇气和慰藉，在他演奏至忘情处，过肩镜头中的背影躯干，也随着韵律向左右轻轻摆动，观众仿佛看到了音乐家的少年时代——

那个人们记忆中乱发飘逸的，烟不离手的，浓妆艳抹的，肌肉发达的嬉皮士，那个半眯着欧式大平行的俊朗乐手，那个削面拱鼻下巴始终上扬的自恋的艺术家。

尾音减弱，坂本龙一那孩子般的轻快笑容稍纵即逝，录音室灯光四起，只有几支巨大的话筒架高高耸立在音乐家四周，犹如预备上岗的旌旗杆，默默护送着天才艺术家再不归返的远行。

告别演奏中的坂本龙一

预制钢琴曲流出画面，荧幕上的人物消失，特写的琴键被无形的力量富有节奏地按下弹起，连贯成一串唱片般整饬的音符。

这是现代科技对伟大艺术家的超清临摹，无比精准，却始终留有遗憾：

乐曲不再拥有亲笔写下它的乐手，琴声便从此不富灵魂。

电影片尾的字幕，简洁且一闪而过，证明这支影片只拥有艺术家最私密的工作伙伴组成的摄制组。

终曲亮灯大全景

空间辽阔，零星响起短促的铜铃声，那是岛国电影中常常出现的奠仪配乐，昭示着这位坐拥惊世才华和巅峰美貌的音乐家，已于电影上映的一年前停止了呼吸。

据另一部坂本龙一的纪录片介绍，他在去世前的半小时，全身只有双手仍在微微活动，指尖仿佛演奏着乐曲，而在他正式宣布死亡后，那双手，仍然保持着演奏的姿态，那要命的迷人的写进肌肉记忆的姿态，是他全部的热爱。

音乐和电影，是坂本龙一献给世界最后的礼物。

才华万里挑一，配上独行的执着与自由，便写就“生命朝露，艺术千秋”的万古豪情。

谢谢你，教授。

版本龙一的音乐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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