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珊譯書 全

發心搜買蕭珊的幾種初版譯著是因為黃裳先生那篇《蕭珊的書》。以前嘗寫過札記說五十年代的舊書之美:
“喜歡文史舊書的人一定不會放過五十年代那些年月裡出版的書冊。彼時百廢待舉。鉗製尚疎。文史與文學出版很多還存民國傳統。或者就用舊時的紙型再印一次。封面設計樸拙雅致。有文史書該有的淵茂靜謐之趣。我曾經像叫花子隔玻璃牆望著酒樓豐盛筵席一般讀一本四九年到七九年大陸古典文學出版書目。五幾年的書目真叫人垂涎不止。”
黃裳先生大約也會這樣認為:“有時候她會顯得有些神經質。那是弄文學的人所不可避免的。她常常捧著一小冊屠格涅夫或別的歐洲作家小說的英譯本在讀。踡著雙腿偎在長沙發裡細心地長久地讀著。這時她就會跟著小說裡人物的命運走。有時會提出玄妙的飽含哲理的問題或見解。這一切和窗外的現實是隔得多麼遼遠。但她提出這些來時是認真的。當她自己發現這一切不免有些突兀可笑時。就靦腆地一笑。合上書。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了。
就是在這前後。她開始譯一點屠格涅夫的小說。我曾讀過她最初的譯稿。她還要我給她的譯文潤色一下。可是我哪能有這樣的狂妄。她有她自己的風格。她用她特有的纖細靈巧女性的感覺。用祖國的語言重述了屠格涅夫筆下的美麗動人的故事。譯文是很美的。
這就是一九五三年夏出版的屠格涅夫的《阿細亞》。前面附有五幅精美插圖的一本小書。正因為這是一本小書。它又幸運地回到我的手裡。緊接著她又譯出了同一作者的《初戀》《奇怪的故事》。和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現在這幾本書的平裝本和精裝本都已回到我的手中。這是使我感到非常高興的事。
這些書的譯成和印制都曾為人們帶來很大的愉悅。平裝本是毛邊的。這是有意繼承五四以來最早的新文學出版物的傳統。從《奇怪的故事》開始。又印了特印本。是藍綢硬面燙金的。每種印的不多。我在印《舊戲新談》時曾買了一些重磅木造紙做封面。還剩下了幾十張。這時就獻出來。巴金笑說。這拿來印書一定不好看。但印成的一百零五頁的《初戀》。卻實在不壞。米色布面燙金。封面是兩匹馬和一個坐在雪橇上的人。”

屠格涅夫的文字我蠻喜歡。覺得中國現代文學裡的沈從文。何其芳。廢名。師陀。汪曾祺的文字裡都有相似的地方。當年讀董橋先生文章。他評論屠格涅夫一類的風格說得很是妥帖。而且也可移諸上述幾位的品評中去:
“屠格涅夫的筆總是這麼乾淨:沒有理論。沒有分析。⋯⋯小說必須給現實世界營造日常生活裡的幻夢。小說家大半抱負太大。雜念太多。‘念’是要有的。但不可‘雜’。幻夢不是雜念。屠格涅夫筆下的幻夢是專一。和諧。引人入勝的情景。現實生活冗長。混亂而沉悶。屠格涅夫的本事是在這個悶局裡創造尋常的幻夢:不是驚人的幻夢。是每一個尋常人都可以理解。容易共鳴的幻夢。平庸的嘮叨和誠實的敘述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離一個‘鬧’字。後者求一‘靜’字。屠格涅夫筆下的人和事都是靜的。靜則不沉悶。不瑣碎。這裡牽涉到品味和美感。”
蕭珊肯定也喜歡這樣“日常生活裡的幻夢”。所以讀到黃裳描寫蕭珊“這時她就會跟著小說裡人物的命運走。有時會提出玄妙的飽含哲理的問題或見解。這一切和窗外的現實是隔得多麼遼遠。但她提出這些來時是認真的。”真是知己之見。
可惜我買來的只是舊舊的平裝本。黃裳提供的重磅木造紙印製的藍綢硬面燙金本。根本就無從得見。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些書我以為已夠得上新文學以來的善本。巴金主持文化生活社至平明出版社期間。很愛出門這種幾十頁一百來頁的小冊子。尤其是推出不少年輕作家的作品。黃裳的幾本集子便在其中。

在當年的一眾友朋中。幾乎都認為黃裳是蕭珊的粉絲。穆旦在寫給楊苡的書信裡就談到過黃裳:“前兩天看到黃裳的《錦帆集外》。隨便翻翻。很覺有趣。特別是他有兩篇小文談李林先生。涉及到南開中學生生活。以及李先生的音容笑貌。自己回想幾近三十年前的生活。對照他的文章。倍覺親切。他的文筆很好。此公現在不知在何處。我過去在上海曾見過他多面。但不知他的這些文章。
回想起在上海李家的生活。我在一九四八年有一季是座中的常客。那時是多麼熱鬧啊。靳以和蘊珍。經常是互相逗笑。那時屋中很不講究。廚房是進口。又黑又煙重。進到客廳於是夠舊的。可是由於人們的青春。便覺得充滿生命和快樂。汪曾祺。黃裳。王道乾。都到那裡去。每天下午好象成了一個沙龍。我還記得巷口賣餛飩。賣到夜晚十二點。下午還有賣油炸臭豆腐。我就曾買上樓。大家一吃。那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是人呢。想起來不禁惆悵。現在如果黃裳再寫出這樣一篇文章來。那就更覺親切了。你不久前去李先生家。不知那裡現在情形如何。望暇時告知。我總覺得時光真是夠快了。一轉眼什麼都沒有了。如知黃裳地址。也請見告。”
黃裳自己其實也這樣認為。在《傷逝——懷念巴金老人》一文中。他也對其時的情境念念不忘:“一九四六年後。他定居上海盧灣區的淮海坊五九號。這時我已成為他家的常客。因工作忙碌。我不常回家吃飯。經常在他家晚餐。幾如家人。飯後聊天。往往至夜深。女主人蕭珊好客。五九號簡直成了一處沙龍。文藝界的朋友絡繹不斷。在他家可以遇到五湖四海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作家。作為小字輩。我認識了不少前輩作家。所謂‘小字輩’。是指蕭珊西南聯大的一群同學。如穆旦。汪曾祺。劉北汜等。巴金工作忙。總躲在三樓臥室里譯作。只在飯時才由蕭珊叫他下來。我們當面都稱他為‘李先生’或‘巴先生’。背後則叫他‘老巴’。‘小字輩’們有時請蕭珊出去看電影。坐DD’S。靳以就說我們是蕭珊的衛星。我還曾約他們全家到嘉興。蘇州去玩過。巴金高興地參加。一九五六年我重訪重慶。在米亭子書攤上買得巴金祖父的木刻本詩集。回滬後送給他。他十分高興。”

這一群人中最晚離世的楊苡對友朋間這樣的互捧風氣有些不同的意見。她專門有《憶蕭珊》之作。談對此看法:“有件事靳以特別要我跟她說說。讓她別老出穆旦。黃裳的書。影響不好。當時巴金的平民出版社還沒‘公私合營’。他們兩位都在平民出書。穆旦當年為留學入過國民黨(不加入就不能公費出去)。靳以說。老出書一引人注目了。反而惹麻煩。黃裳嘛。是他。還有作協的人不喜歡。看著不順眼。比如蕭珊買東西。黃裳跟在後面大包小包地幫著拎。有人就看不慣。黃裳。汪曾祺。杜運燮。還有誰。我們開玩笑說他們是蕭珊的‘騎士’。那是朋友間的玩笑。沒想到有人有看法。
我們到一起總要說好多話的。那天一直說到早上四點。我把靳以讓我轉告的話都說了。蕭珊聽了‘影響不好’之類的話就不高興。說。出朋友的書怎麼了。
靳以的話我認為是有道理的。反胡風集團運動中我好些朋友被批。我雖然沒什麼事。可是讓我揭發他們。交待和他們的關係。給我的刺激不小。看事情不再那麼簡單。平時說話也有點小心了。蕭珊還是不管不顧的。做什麼都很興頭。她尤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反對她為朋友出書。
穆旦回國後。在到南開教書之前。一直在等著分配工作。他是個特別勤奮的人。詩不寫了。就埋頭翻譯。一本接一本地翻。其實比起教書。他是更喜歡翻譯的。他譯一本。蕭珊就給他出一本。那幾年出了好多。估計在十本以上。能給朋友幫忙。她特別開心。她跟我說。你和穆旦那麼好的朋友。怎麼我幫他出書你反而潑冷水。我說要注意影響。還有別人會嫉妒什麼的。她就更激動了。說。我是巴太太。出版社的事我做得了主。願意給誰出書就給誰出。別人管不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