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永恒无名

如今的北京要说写起来还要追求“北京味儿”，可实在是难了。城里规整利落，十几年前粗糙装修（老板自己钉的木头墙板）的那些吉他吧小门店逐渐消失，玩起来就少了好多意思。有了车以后，大家常常约着一起去郊区玩，看看山看看水，摘点草莓，吃顿鱼。

京郊做鱼很可怕：大铁锅里放白开水，两根大葱三个红枣，一勺巨咸的黑酱油，煮开了把鱼放进去，焖个十分钟，请吃吧。包熟包嫩包卫生，不包好吃。有时候吃鱼感觉是在直接啃泥。哪家店都这么炖鱼，不分大店还是小店。北京人的口福……是有限的。

有那么一家最有名气的，评分最高，装修最好。进了大厅以后，地面上铺的是黑色的仿桐油金砖，八米高处吊顶，坠下层层白色纱幔，中间做了一个大水池，里面假山配喷泉，绿色苔藓搭细瘦水仙。苔藓脱落，半漂在池子里。喷泉通常不开，怕孩子玩水摔进去。水仙被里面养的金鱼啃得半秃，勉强直立着。这就算是京郊最努力的餐饮届老板了，花了很多心思，怪不得他能做到第一名。

中饭十一点正式开席，十点半就得在门口排队，如果在正饭点十二点半来，那得等上一个多小时。开了席，食客纷纷落座，店里的人就开始奔起来了。食客赶紧占好座位，然后派出一人跟伙计去挑鱼：黑鱼嘎鱼黄鱼虹鳟鱼大王八小王八河里虾深海虾……看着点，大网兜捞起，拎到后厨清理。

临走前，伙计对我喊：“要什么锅？清汤红烧红油麻辣？”

嗐，有什么区别啊。红油就是清汤里加半小勺的辣椒油，一点辣味都没有，纯粹是好看。

大厅里挤挤挨挨上百号人，中间路上来往不歇：找开水喝的老人，奔跑尖叫的孩子，打电话谈事情的大肚子男子，端着大铁盘送菜找不到桌号的大妈……闹哄哄，耳朵要炸了，这才明白为啥这家店的屋顶要做得那么高。做矮了，真就太吵了。

去了趟洗手间，溜着墙根回座位的路上，赫然发现里面一整排墙直溜溜做了七八个高大的枣红色实木书架，比我头顶高，伸出手还摸不到最上排。

咦！这老板有点品味！

我来劲了。一排排看过去。

都是不错的书，艰涩的没有，每一本感觉都可以坐下来投入地看。

我随手拿下一本短篇小说集，是某年某个区域的获奖作品。具体信息如今我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座位上坐定，随手一翻，看了起来。

第一篇，嗯，有意思。第二篇，写得好耶，完全看进去了。

第三篇，作者写他的六舅。

六舅是个酒鬼酒腻子，不管走到谁家，不管去什么场合，只要有一碗酒，就足够了。六舅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对着酒，就着小菜，一坐就可以旁若无人地坐许久许久。仿佛参禅的老僧。也因此，六舅结不了婚，没人愿意嫁给他。但六舅也无所谓。这正合他意。有一次，六舅把“我”寻来，专门给了五毛还是一块的零花钱，求“我”帮忙把爸爸藏的酒拿出一坛给他尝尝滋味。爸爸有个大哥，在城里有点出息，过了年拿回几坛酒送给“我”家。这事被六舅知道了，辗转难眠，就想尝尝这酒到底什么来头！我带着“六舅”进到柴火房，扒拉半天，终于刨出两坛酒来。六舅从怀里掏出一只粗海碗，很客气，很有原则，只喝这一碗，绝不多喝……

六舅醉了。他躺在姐姐家的台阶上美美地睡着了。

作者说，不知道为啥，家里那么多亲戚，他最喜欢六舅，爱和他玩，总觉得他亲近，可爱。多年后，六舅死了。据说喝完最后一顿酒以后，六舅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土屋，躺在床上，笑眯眯地走了。

看到这结尾，我心中猛然间百味涌上心头，眼眶湿润，被深深打动。一时说不清原因。再抬头，我这桌大伙都吃完了，桌上码了好多鱼骨，朋友在旁边剔牙发呆。

我记得我使劲看了看作者的名字，到如今也还是忘光了。

夏日午后，无名作家的小说在鱼店里熠熠发光。而这事只有我知道。放眼望去，再没有其他人光顾书架，抱着书看。我不禁觉得这作者多么寂寞啊，写出六舅这样鲜活生动的人物，做出了这样绝色的短篇小说，却完全不为人所知。鲜花，掌声，大牌导演，知名演员，没有一个人涌向六舅，涌向作者。没有同行在讨论小说的时候问一句，你听说过六舅吗？

可在这无限寥落里，云云书海中，它以一种平淡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放出光芒，在一个抢着吃鱼的场合突然给予我那么动人的六舅的故事，使得我好像回到小时候最开始读故事时的欣喜，也使得我长期以来对文学的怀疑和萎顿消失——总有好的作品，总有无穷无尽的频频回首，总有来者坚定不移的着迷。即使作者无名，终生不受誉。

我后来总是跟朋友说，去密云吃鱼不？就去那家排名第一的！——因为那本小说集我还没有看完。我惦记它。

“我”在结尾写道，写着写着，想六舅了，想得不行，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以做最后的结尾。

我们开始无名，迟早无名，中间纵有点滴光亮，不过一闪而过。但在我们陨灭以后，留下来的，是永恒的微光。

它在某处闪烁，从开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