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君子——怎样应对亲密关系中的冲突
姚馨兰第十七次收到了喻雪儿的“早安”。
她凌晨入睡时忘了给手机关静音,结果九点时,这条信息把刚刚进入梦乡的她又拽了回来。
馨兰想到了一个段子。有人问“如果我每天对心仪的女孩发‘早安’与‘晚安’,一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一个回答说:“虽然追不到女孩,但你会成为说‘早安’与‘晚安’的专家。”
每句“早安”都是有潜台词的,可能是“我想你了”,也有可能是“我想睡你”,还有可能是“我想增加曝光率,等未来你有好事的时候想着我”,或者说“我期待你关心我”。
喻雪儿是最后一种。
缘起
十六天前,挺久没有太多深度交流的雪儿突然对馨兰说:“馨兰,从明天开始,我每天起床都跟你说早安!晚上睡前跟你说晚安!”
馨兰的第一反应是,她想与我增进情感了,真好,虽然以前有过不愉快,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于是秒回:“早上讲当天的梦,晚上讲当天最开心的事情吧![笑脸]”之后又分享了自己昨天的梦。
结果雪儿回了一句“这个看得我头疼”,之后就没有下文了,一直到晚上道晚安。
第二天又收到了“早安”,馨兰起床后回复分享了自己这两天的生活,结果雪儿没有回复,只有晚上的晚安。
后来馨兰也不再回复雪儿任何信息了。
直到某天,雪儿说了“晚安”之后,分享说自己最近读完了一本很厚的书。
馨兰问:“你想介绍一下这本书么?”
雪儿回答:“哈哈,我看的书你不会感兴趣的。”
确实,雪儿最近最感兴趣的是国学,馨兰以前看过许多类似的书藉,所以确实大概率不会读雪儿读的书,但她感兴趣的是雪儿如何介绍这些书。
她说:“万一感兴趣呢?”
雪儿回了张图片过来,不出意外,这是“XXX讲论语”,确实属于那种连卖二手书都会让馨兰觉得对不起买家的类型。
但她也知道,成长是一个阶段,当下相信什么理论并不能证明某人是怎样的人。馨兰期待雪儿把话题带回人的真实生活与感受上,所以又问:“你印象最深刻的观点是哪一条呀?”
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论语通篇都在讲这个。”
“你对此有怎样的感受呀?”
“就是榜样的力量嘛!”
“我不理解。”
“我虽然能读懂,但还不能变成自己的文字,等我多读多思考,下次见面希望能跟你讲一讲。”
馨兰暗想,提升学习效率与质量的最好方法就是边学边与别人讨论,所有的想法在一开始都是不成熟的,如果总想要等到自己想好了再与别人讨论,结果那种“想好的”的状态大概率永远也不会到来。她回想自己二十多岁也在一堆大叔们的鞭笞之下疯狂研究国学的那些年,越是沉迷其中,越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不配开口说话,正如现在的雪儿这样,满口“子曰”、“诗云”,却不敢说“我觉得……”、“我认为……”。
她抓着关键字继续问:“你刚才说到‘榜样’,你此刻想到的第一个榜样是谁呀?”
“白求恩”
后来雪儿又补充了个“张桂梅”。
没有一个是你真正了解的人。因为每次雪儿走近一个看起来很“好”的人,一段时间后都会觉得那人“不怎么样”。
曾经有人问馨兰:“当遇到那个在我们眼里闪闪发光,无限思念,渴望靠近,同时又有意愿和对方共同承担琐碎与艰难的人,该如何开始一段关系?靠近后会发现那个人与我想象的必然有差距,又如何处理这样的落差感?”
馨兰当时的回复是:“我从来不觉得我的任何朋友是‘闪闪发光’到‘不像人’的。我接受身边任何人的平凡,我自己在家务上是极致的懒惰,我也不期待我的伴侣忍辱负重。如果两人都脏,那就脏着,我半个月洗一次衣服就好,猫猫狗狗就按最低标准来养;如果对方想做什么,我看见、承认、感激对方的劳动,但我自己还是一懒到底。我不期待对方有除了‘善良’与‘喜欢我’之外的特别的优点,所以就不会有落差。如果对方不善良或者不够爱我,我就离开;如果对方爱我,我就尽己所能地用爱回报对方,尽可能地共情对方的感受(如果我努力了还是不够好,我期待对方理解并接纳我的能力缺陷,然后通过交流来让事情变得更好,如果对方拒绝交流,我会认为这是不够爱我的表现)。如果想与一个人每周接触超过二十小时,我们一定是在跟这些人最最糟糕的缺点打交道。所以每每说到亲密关系,我首先想的不是‘闪闪发光’,而是屎尿屁,蟑螂,还有永远搞不干净的厨房卫生间。”
她至今觉得自己当时说得挺好。
回到当下,馨兰问雪儿:“你眼中的白求恩是一个怎样的人呀?”
“依良知行事,无国界,无分别,无障碍,赤子之心。”
“什么叫‘赤子之心’呀?”
“本心吧,清静本体心。”
“等我死了,不了解我的人似乎也会这样评价我。”
“如果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就非常了不起了。”
所以你并不认为我有那么好。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但馨兰还是又一次难过了一下。
“也有人这样评价我前任。”
“首先不是每个人都明确知道这个词的真正意思,第二,人是有许多面的,第三,评价不代表真实。”
所以你也并不了解你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个怎样的人呀?对于你身边的人来说,雪儿是个怎样的榜样呢?”
“不知道,没问过,别人主动说起的有坚强、书生气、知性、相处很舒服。我自己觉得我是个向善的人,我一直追求真、善、美。”
“你眼中的我是个怎样的人呀?”
“我眼里的你读书很多,涉猎广泛,很自信,有点酷,想做事但没找到具体目标,很相信自己同时又感到有点纠结,不断与不同的人碰撞,想要更多的认识自己。”
我有目标,也用不同的方式对你说过许多遍,你只是看不上我说的那些话而已,所以没有当真。你讲的大概是我几年前的样子,你需要把我塑造或想象成与你一样迷惘的年轻人,这样才能勉强说服自己相信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但对于你的感受系统来说,你感觉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平等,你认为我就是一个长者,就应该自给自足,不应该期待被关心。
馨兰没有再回复她。
真相
又过了几天,雪儿突然发了一条长信息,部分内容是,“我的绝大部分痛苦都是我妈妈带给我的……我觉得她是个空心人……一直挞伐、打击、羞辱我……我再也不会受她影响了。以前会羡慕别人有个温柔真心的好母亲,也一直期待自己的妈妈能这样……现在放下执念了……我已经足够成熟、强大。”
因为我代替了你的妈妈的功能么?馨兰苦笑。对于我的感受系统来说,你也一直挞伐、打击、羞辱我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相信你的妈妈也不是故意的。你有你的痛苦,你的妈妈也一样。当你这样恨她,便也会恨自己身上与她相似的部分,也会把指向她的又爱又恨的情感投射到我身上,导致事情的结果与期待截然相反——你期待我越来越喜欢你,结果却是将我推远。
半晌,她又发来长文,部分内容大概是,“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道早安晚安吗?我现在基本没有社交,除了最近认识的那个林姐姐,我们偶尔见面,我非常珍惜跟她的友谊和感情……然后突然想到,如果我突然消失不见了,可能都没有人知道,所以最少得有一两个人每天都保持联系,这样会安全点,所以如果我哪天没有跟你说早安晚安,麻烦你跟我说,虽然只是两个字,但对我很重要。”
所以你珍惜跟她的友谊和感情的方式就是压缩见面的频率,不让彼此进入对方的现实,保持朦胧美么?馨兰想到与十多年前的自己有过婚外情关系的郑里,他也是个自卑的人,虽然外在身份还算体面,但在馨兰面前还是总会很笨拙,两人像中学生一样恋爱了两年多,馨兰无数次因为郑里那种像雪儿一样的“话说三分”的交流方式感到崩溃,想要断绝往来,但又因为他是当时她世界中最有可能探讨深刻话题的人,最终勉强忍着愤怒相处了那么久,为他白白内耗了漫长的时光——当然,也不能全然说是“白白”,内耗的时间里,她确实也有在努力研究对方在想什么,有因此阅读了大量主题为“亲密关系”的书,其实也是有收获的。
再回头看到“珍惜跟她的……”,馨兰想,但是你并不珍惜我呢,因为你眼中的我只是一个柔软、懦弱、无能的“安全”的人,就像妈妈一样,是哭泣时的肩膀,但并不是值得为之投入情感的人。而自己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婚之后,也有过与她非常类似的“害怕死了许久都没人知晓”的担忧,所以有请爸爸每天帮忙打电话叫自己起床,一直到某天,她睡在一个老男人家里,早上六点半电话响时下意识就接了,老男人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爸爸之后则担心地追问了许多天。后来她搬家与别人合租,每日的叫醒服务不再有必要,自然就中断了。那时她也在努力寻找值得自己珍惜的人,但家人更多像是工具,一不小心就会忘掉。
但馨兰知道雪儿本身没有恶意,所以回复了一个“安慰”的动图。
又过了几天,雪儿分享了一个感想,说历史上有个男人好厉害,他做了某件特别大的事情,所以是“理解世界的本质和实相的人”。
但她不认为身边有任何如此“厉害”的人。那个人不过是在极度男权的时代做了件极度女性化的事情而已,背后的原理就是,人需要合作,需要正反馈,强权者如果一直欺凌弱小会被反噬,如果互相关怀、多为对方想一些,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雪儿不太了解这些,她不擅长与别人合作,这也导致她看不见身边平凡女人身上的美好,无法为自己创造出更有质量的支持性圈子。
馨兰把话题再次引回现实生活:“你目前看到的这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呀?”
“不知道,总感觉有点领悟,说不出来。”
“你想试着以‘我想要/我需要’开头再重写十句话么?”
雪儿分享了九条,都很抽象,但好处是比上次写得长。里面没有涉及“爱”、“友情”之类的内容,唯三与人有关的内容是“想做一些有利于他人的事情”、“想把领悟到的东西与人分享”、“想成为榜样”。
但并不想做任何有利于某个具体的人的事情,不想要亲密关系。
所以不想要我。你的生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为你托底的人。
说到榜样,难道我自己不是很好的榜样么?我本来就是个外向的人,也一直在领悟“活在当下”。每次跟任何人视频或线下交流时,我都是把对方当成当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来对待的,许多人觉得我这样显得“太热情让人招架不住”,一些人觉得我是在实施某种手段的操控,无论如何,多数人跟我视频或线下交流是舒服的,我以为我展现出全然的信任与喜欢就可以了,虽然对方以前没经历过,但现在见到了,以后也这样对待我就会让我感觉很好。我真的享受任何人的真情陪伴,同时我也知道普通人很难理解我,但通过与我的接触来进一步理解她们的母亲、老板及各种长辈也是好的。虽然没有强大到能让对方一下子恍然大悟脱胎换骨,但我确实对包括雪儿在内的许多人产生影响了,这其实正是雪儿对“理想自我”的部分期待,只是她暂时看不见而已。当然,我记得以前自己的内心戏碎片,我也觉得平视一个“长者”挺难的。看你愿意陪伴我到哪一步吧。
馨兰回敬了自己的一篇日记,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自我袒露。
雪儿说:“你的文字让我好有熟悉感。我只对我爱的人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
“你现在爱哪几个人呀?”
“我现在没有具体爱的人。我现在不知道爱是什么。爱是什么呀?我现在很疑惑,某个人跟某个人之间真的是爱吗?”
所以你不爱我。
雪儿补充说:“该说我只对喜欢的人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我喜欢的男人。我喜欢的女人。我想跟他们亲近、拥抱、合为一体,甚至共度一生,慢慢体验。这是爱吗?”
“如果有心把‘想要’变成‘现实’,每天尝试做一点,大概就是‘爱’了吧。”
“我又想起了那些男人女人。”
“你想试着具体说一说那些往事么?”
雪儿讲了一系列与性、爱有关的往事。
认识好几年,深聊好几个月,在所有与“爱”有关的叙述中,雪儿的故事里从来都不存在馨兰的位置。
此刻
我在你的世界里从来都并不真的存在。
你的“早安”只是为了获得关怀。
我也想要关怀啊!越是拥有别人的喜欢、关怀与爱,我越是确认,你是真的不在乎我。真是难过。
想到自己生命中还有许多像雪儿这样的人存在,她突然有一个冲动,把前几天一个女孩米佳对她表达不满的信息截屏发给了雪儿。
那天米佳说:“这段时间回想起一些和你相处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压抑很想吐。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对,是不敢,对你说关于你的话。”
如果是有别的朋友给馨兰发类似这样的在人际关系中遭遇负反馈的信息,馨兰通常的回答都是“你现在还好么?需要我陪你么?我大概X点之后有时间,到时你可以随时打视频过来,如果你想哭,哭一会儿也好。”如果这信息是馨兰发给别的好朋友,一般也会收获类似的关怀。但雪儿只是回复了一个“嗯”。
再无下文。
馨兰很想回复她说,其实雪儿和米佳一样,让自己感到难过。
下午夕阳西晒时,馨兰醒来,发现雪儿事隔三小时后发了回复:“她没办法真实的做自己,同时内心也讨厌容易被别人影响的自己。不用放在心上。一个人是没法依靠别人成长的,只能自己不断学习、吸引、获得力量。君子之交淡如水。”
米佳没有办法真实地做自己,她感到痛苦,世界上有许多女孩男孩都正在经历这样类似的痛苦。如果完全不放在心上,下次还是会误伤这样的人吧。所以要么我想办法提升自己的沟通能力,在与人打交道时做得更好一些,要么,从人际关系的角度,如果我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毒药,那么,我保持距离对双方都更好。我发自内心地心疼她也心疼你,我想与别人之间发生温暖、有爱的互动,所以我永远都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的。
再说“成长”这个事情,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以及自己接触过的人,至少馨兰见证的成长都是与人际互动有关的,虽然最终学习、成长的主体一定是每个人本身,但是,为了让这个过程得以进行,人们就像绿叶植物需要阳光与水源一样需要来自真实人际互动带来的正反馈。
对于这些,馨兰都能理解雪儿的不理解,但是,最后一句激怒了她。
虽然雪儿自己缺少这样的自觉,但在馨兰看来,这句话就是明摆着宣告“我不打算与任何人成为亲密的朋友,特别是不想与馨兰成为好朋友。”
这种不适感又激发了一系列的相关不适感。
十多年前,当郑里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般发生在拒绝她的某个请求的场合。如果她坚持,对方会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情绪化,不是来大姨妈了吧?”以此来贬低她的认知能力、否认她的正当需求,将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所有女人说成是“没有理性的激素的奴隶”。
她很想回复“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别拿男的那套话来说我。”
又想说“你觉得你是君子吗?”
又想说“你觉得跟我说话很舒服,不正是因为我浓烈的爱暖到你了吗?怎么轮到该关心我时就说教我,让我染上健忘症了?”
又想到一个死了许多年的人说过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有许多类似的古话,越想越觉得这些活着的或死掉的油腻秃头所创造出来的云里雾里看起来高大上实则字字句句贬低整个女性群体以及女人之间绵密而深厚情感的话实在是害人不浅。
最后她回了一句:“其实我不太理解什么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也不太理解‘君子’这个词语。”
“我也不知道怎么用文字说,大概就是淡一点吧。”
“冷漠?”
“不是”
“要做君子好像先要有屌。”
雪儿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之后说:“不要这样,君子只是个形容词,跟男女没有关系”
一般情况下,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又钻牛角尖了,我讨厌你动不动想那么多。”但是,如果不是每天都想得很多,我根本不可能成为此刻在雪儿眼里很“酷”的自己。
馨兰开始不用女人的方式讲话。她说了一句网络流行语:“那可能我是学了假的汉语言文学吧。”
雪儿回了一长段:“我没有学过汉语言文学,我没有念过大学,我不知道具体的定义,也不能在说话之前去查找每个词语的定义,如果要这样的话,我就没法说话了,我说的话只能代表我很浅薄的一些东西,或者正在增进的一点点认知和感悟”
她认为馨兰的认知能力是“大学”给的。但其实馨兰的大学生活完全是荒废的,她的多数知识都是毕业后自学的。她有高频率使用网络辞典的习惯,所以确实认得很多生僻字,但她并不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那句话只是调侃而已,但进一步激发了雪儿对自己学历的自卑。
馨兰经历过不懂装懂、故作高深、动辄引经据典的阶段,听过许多“厉害”的人讲自己的内心戏,所以越是长大越能理解“好好说话”的重要性。她对雪儿说:“这样的话,不乱引用男性的话更好。用自己的心说话就好。”
结果雪儿问:“你为什么什么事都能扯到男女上面”
“因为你先说了性别词汇(君子)呀,我读着潜台词就是‘女人的情感不好’”
七分钟之后,雪儿又回复了大长文:“我一直都在说我自己的感悟和心里话,是你一直在往男女上面带,我感觉我讲的每一句话你都能从里面找出不恰当的地方,要么用词不恰当,要么是感受不对,我管它男性词汇和女性词汇呢,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开能引起争论的词语了,你还是能挑出毛病,要我怎么跟你说话啊,是,你是学过汉语言文学,知道很多词语的正确意思,你还念过大学,读过很多书,可以逻辑清晰的讲述一个观点,我们不行,在这方面是短板,你如果跟我争论,在文字上面我肯定是讲不过你的,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交谈说话是为了什么啊?”
淡水断时
我说话是为了交流感情啊,但你又说“淡如水”,是啊,你交谈说话是为了什么呢?
馨兰也回复了一长段:
“我没有学过汉语言文学,只是喜欢翻网络字典而已。我想要身边的人是欣赏且喜欢我的,即使当下不理解也不会动不动就否定我,不会不追问事实就随口说我做的某件事是错的,或说‘馨兰太关注性别真是让人讨厌’。我期待我身边的人可以通过当面质问或研究我朋友圈来了解我为何关注这些话题。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表达了对我的不欣赏、不认同,只是因为我在网上广发邀请,抱着猎奇或求抱抱的心态来找我而已。一直以来,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需求,但没有喜欢。你不喜欢我,我只是让你感到安全。你很喜欢你想象中的林姐,但也不够理解她,害怕跟她太亲近。你不喜欢任何真实的人,包括真实的林姐,我,还有你自己。我知道你‘需要’能关心雪儿的馨兰,但你并不‘想要’尝试理解、接受完整的馨兰。”
雪儿回复了三条破碎的信息: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没法跟你说话了”
“我感到压抑,愤怒”
“而且那种愤怒还不能表达,因为怕说错,怕用词不恰当被你挑出来”
她没有回应关于她不欣赏、不认同、不喜欢馨兰的话,只是揪着“词语”说事。而对于馨兰来说,那些词语正是这份关系缺少情感流动的证明。
她想起某次与雪儿、米佳三人交流的场景,她说自己交朋友的标准是“首先善良、其次喜欢我”,结果另外两人一起反对她,说,跟一个人聊得开心就继续聊,聊不开心就散,为什么要管善不善良,馨兰想说,不善良的人眼中只有利益,他们的世界里是没有朋友的位置的,结果话没说出来,另外两人先后说,交朋友太难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比较好,不想为交友而交友。当米佳说出“不想为了交友而交友”这句话时,馨兰就已经不再把米佳当作当下需要特别重视的密友,其实对雪儿也是类似的感受。
她给了最后一句略为温和的回应:“你想跟林姐聊一聊你的感受么?那句话让我感受到很受伤的原因,大概在于有许多男性曾经用这句话来否定我吧。”几天之后看这句话时,她想,或许说成“特别受伤有原因是感觉你并不爱我,也不愿意为我投入情感”会略好一些,但如果这样,或许她也会指责自己太“弱小”、太“needy”。
雪儿又回复了一长段:“这么说我跟你说话之前还得先了解清楚之前有没有男人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再决定我要不要用这个词?你是怎么分析出我喜欢想象中的林姐,但不够理解她,我不喜欢任何真实的人的?为什么你总是说着说着就能扯到别的地方去,你为什么要分析我跟林姐,我有向你求助吗?你是真的看见我在跟我交谈吗?”
所以你不愿意费心关注我的感受,但是介意我不关心你的感受。如果你自己不投入情感,同时不介意我冒犯你,这是可以接受的。“双标”的感情是不可持续的。
这是二人间的最后一段交流。馨兰知道自己现在回复什么都不会有好结果,如果雪儿真的认同“一个人是没法依靠别人成长的”,那就让她一个人成长吧。等她不再只与“姐姐/妈妈/导师”型的人交往,等她尝试与更多比她年轻的人建立联结,等她经历过更多因为“年长”而不被别人看见的难过,自然也就会比此刻更理解当下的馨兰了。
馨兰有点儿想乘坐时光机器,看雪儿在未来对自己表达理解的场景。当然,这场景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轨迹,如果雪儿的幸福注定与自己无关,那也是好的,只要雪儿幸福就好。大家都过着让自己满意的生活就好。
确实,夸大“君子”这个词语的性别属性并不是馨兰的风格,那句话最大的问题是“我不打算对任何人投入情感”的潜台词,如果雪儿确实喜欢真实的林姐但是不喜欢馨兰,这与她“不喜欢任何人”一样是令馨兰难过的事情,当然,雪儿自己也说过,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想要关心什么人。
我是看见了你,我是在跟真实的你交谈,我只是不再愿意努力维护这份有去无回的关系了。
反刍
那么,之前一直回应对方的原因是什么呢?我需要怀疑自己是一个“不擅长择友”的人,或者自己有“血包”气质么?
内省、内归因、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些都是显著的“女性气质”。在看完《坠落的审判》之后,馨兰学到的重要一条就是,不要轻易否定自己,不要轻易为大事道歉——不小心踩别人一脚之后道歉这不是问题,但一定不能为自己“虽然努力但是结果做得不够完美”而道歉。
一直尝试与雪儿建立联结的原因大概是,前两次线下交流、陪伴的感受确实很好。线下交流时,彼此能看见对方的情绪,所以即使馨兰事实上也说了许多让雪儿不认同的话,当看到她的情感是真挚的,雪儿接受起来也会相对容易一些,后来雪儿也说过想要搬过来做邻居的话,这让馨兰非常开心,如果有真实的互动,情感也会自然产生的,但如果只是利用网络来“异地恋”,其实对双方的情感浓度有相当高的要求。
馨兰与好友凯文交流自己的反思,凯文先试着共情了一下雪儿,说:“雪儿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虽然你是目前对她最好的人,但她也觉得与你不是同类,不相信自己足够好,不相信你或任何人有可能真的爱她,所以决定不向你或任何人抱很高的期待,同样不投入太多情感。在这种情况下,她感到非常孤独,所以用淡如水来自我安慰,其实是在表达难过。”在获得了馨兰的赞叹之后,他又接着说:“你好像确实不擅长交朋友呢。一般人交朋友,先看聊不聊的来,聊得来的慢慢聊,时间久了再由浅入深,谈共同的兴趣爱好,艺术下棋等等,如果这些也能有来有回,就把对方当作知己,开始掏心窝子。一般人都是从都很熟悉的领域开始,然后防线越来越后退,直到双方共同拥有一个六尺巷、六十尺巷乃至一个巨大的广场,在这广场上肆意奔跑无所不谈。上来就掏心窝子的话,有些人确实会抗拒,你愿意坦诚对方不会因为你的坦诚而立刻坦诚。”
凯文用曾经共同走过的“六尺巷”来举例,再一次暖到了她。但同时,这个观点让馨兰突然想到十多年前网络相亲的经历。当时传说中的“专家”也说,“一般人谈恋爱,先看眼缘,再看其它各式条件……”与凯文的“交友论”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一般人确实一辈子都不拥有一个可以掏心窝子的朋友。等了一辈子,最后怨恨别人看不见自己。”馨兰也算是“回怼”了凯文,但她知道,她与凯文之间有着更高的情感浓度,这场关系中的两个人都更有安全感,都相对更不害怕小冲突。这大概也是历经风雨之后的“老友”的珍贵之处吧。
“坦白说,即使在我最好的朋友面前,我也没法做到完全的懒散放松。可能跟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我小时候在家里也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非常难受。”凯文被击中了要害,但他的反馈是自我表达,这让她感觉很好。
馨兰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更加确认了自己“目的性极强”的好处,接着说:“我觉得如果交朋友的时候一直按照‘套路’来,别人就会在一开始看错我,等后来了解了真实的我,不是同类的人终究还是会讨厌我,不如一开始就真实来得更节省成本。”
“你好像总会吸引到很自卑的女孩。”
“但我也吸引到了相对自信得多的你呀!我想,一方面是多数女性都比男性自卑,另外,我也有好奇心,想从对方身上研究过去的自己,想知道对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变得好起来,也想知道我自己身上的变化是怎样一步步发生的,身在其中时自己并不真的能感受到。另一个重点是,我在与别人的互动中更有创造力,我需要有人陪我说话,也渴望有关系好的人做我的邻居,与我一起出去玩,在我难过的时候拥抱我。如果朋友是异地,我会期待对方与我交流深刻的东西,如果朋友愿意与我做邻居,我就可以放低许多标准,能陪着一起出门就够了。我知道提及‘君子’的性别属性会让她感觉像是挑衅,但是,如果她真的很在乎我的话,好像也是有更好的回应方式的。话说,如果你无心对我说一句包含了‘君子’的话,如果我那样不太友善地回应你,你会怎样回复呀?”
“在我的认知里,‘君子’从来没有和男人绑定在一起,只和修养有关。不过同时,‘君子’被默认为男子的形象,所谓谦谦君子、翩翩君子是也。所以如果我听你说‘想做君子先要有屌’我会觉得莫名其妙,不大能理解你的逻辑。我大概会问追问你何出此言吧。”
“这样会让我感觉挺暖的。每次有人尝试理解我,都会让我感觉很好。我打小就有许多与身边人不一样的想法,被很多人说过‘你神经病吧!’,好听点儿的则是‘想那么多干啥’。现在只要有人对我说类似的话,或者发出类似的暗示,我就会大大降低对这场关系的期待与投入。如果我不是经常想这么多,我就无法走到今天,结果直到现在,还有人对我说‘别想那么多’。每次听到这种话,我都很想把对方暴揍一顿。——唉,我表现出戾气了。”
“戾气也是力气,也是生命力的来源,不真的伤害别人就没问题。你也是受伤才那么说的。那些人这么说只是为了省事:他们解答不了你的疑惑,不想承担你的情绪。”
凯文把“回答奇怪的问题”和“承担情绪”联系到了一起,馨兰又一次眼前一亮。
“唉,跟她其实见面那几天也聊挺多的,但她始终未能感受到我是与她一样的普通人,她跟米佳多数时候找我都是为了求抱抱。有所求我也能接受,但我无法接受她不接受我是可以偶尔‘不温柔’的人。”
“跟人闹翻总是让人不舒服的,抱抱你”
“我一直都知道我有得选择。我早就知道她不爱我,我也是可以直接不理她的。之前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把与一个人的聊天框设成静音,他跟我聊几次有的没的之后发现我不理他了,便也沉默了,我便取消了静音,一直到很久以后,他又重联系我,说当年不知道我为何不理他,还因此对别人说过类似于‘馨兰故意晾着别人’这样的话。我不想让雪儿也认为我是故意晾着她,感觉倒不如这样吵一架来得好——毕竟我与你也吵过架,每次吵完架之后,我们的关系都只会变得更好,因为相互的理解加深了。大概差别在于,如果双方都足够在乎,吵架又是有内容的,就可以促进关系的成长吧。你说过我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我想,我大概最不喜欢的就是‘若即若离’的关系状态了,我想要与好朋友拥有足够有浓度的关系,如果对方不认同,似乎还是不假装亲密更好,毕竟我有更好的人想要去珍惜。”
“确实,我也是不认同‘淡如水’这套说辞的。我更相信曝光度跟亲疏远近的正相关性。”
“是啊!我当时有那么一瞬间都怀疑自己定的‘首先善良其次喜欢我’这个择友标准是否需要更新成‘还要求有较高的认知能力’了,但我立即就想到,跟我们关系都很好的洛克就不是很擅长思考复杂问题的人,但就是可以自然地接受爱、给予爱。所以最重要的仍然是情感维度的东西。善良意味着习惯性关心别人(包括我),喜欢我意味着愿意为我花时间,愿意与我共同经营持续终生的关系,或者说想让自己的生命一辈子与我有关,我觉得这就够了,这正是你说的‘曝光度’。”
“再向你曝光一下我的大脸吧!”
凯文拨了视频电话过来,聊聊这件事,聊聊琐事。
外面下着雨,但馨兰感到自己的屋里有个暖暖的太阳。
我不是君子,我不是小人。我是女人。我是我自己。我需要被爱,我也拥有爱人的意愿与能力。问题永远存在,或许下一刻我们又会因为天知道什么问题争吵起来,但如果好朋友之间真的相爱,彩虹便总会在下一刻的某一秒绽出华彩。
李慧敏,2024年6月3日,于巢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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