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香鲸与初恋(上篇)
01
我时常在想,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是不是都会有新闻?住在破楼里的鸡,昨天在啄米,今天在啄米,可是今天的风吹到石灰更加紊乱,烟尘滚滚,那些人类的工匠,一定要把这个地方装修成新的居所,对于鸡而言,那些移动的石灰是否就是一场值得报道的雾霾天气?
一百多年前的碉楼旧了,政府说那是文化遗产,不能拆除,即便被征地他用,这座楼房仍旧会用拉索连同地基拉到300米外。可是在那项工程实施之前,碉楼就只是会悄悄地长在那里,爬山虎和藤蔓依附在它的上面,像是一只土狼长出绿色刘海,高傲和醒目地占领着它的领地。我曾幻想给远方的人写这样的新闻:这里有狼,是珍稀保护动物,很阴狠,也很时髦,倘若你观察仔细又行动果敢,不如就来这野生保护基地看一看。
可是,并没有人这么做,主编只会说:太声啊,我们要讲人类社会的事情,不要去关注那一只土狼啦。去年当选的选美小姐被了发现婚外情,棒球队在比赛前一个月更换了教练,新的美食街要在三月底开业。人们都在想,美丽的人内心会不会其实超级阴暗?煮熟的鸭子会不会飞了?大家是不是可以有新的饮食和娱乐活动?这可就是大家所关注的都市生活啊。
毕业这么些年以来,说来很不好意思,我就一直都在写这样的一些街头故事,背着摄影机,穿梭在新开的小店和街道之间,记录着小市民的生活。在最开始,我确实想着要做一个调查记者,试图从衣食住行里归纳出社会问题,但是渐渐地发现,能拿起笔已经是到处都是短视频的世界里对抗大脑日渐退化的极大努力了。
我所在的城市三面接近海洋,是一个颇有人气的旅游小城,游泳和观鲸是旅人最爱的项目。今年夏天格外炎热,更多的人对海滩风景感兴趣,喜欢去海边游泳,短暂地在凉爽的海水中降降温。我听说海岸线和炎热的气候也有关系,许多小岛已经因为日益上涨的气温被淹没,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也就变得更加宝贵。但世界的发展究竟也是缓慢的,尽管已经来到了二零四零年,我们仍旧过着和过去差不多的日子,人们仍然最喜欢用手机和CCD拍摄着风景,因为全息投影、虚拟现实等等尽管被发明,却没有合适的舒服的摄像机能记录下更立体的光影。技术难以爆炸,人们的习惯和关注的事物,总是在时间的长河中进展缓慢,人们反而以关注复古和自然的事物为傲。
这一天,我照例前往办公室和主编商量选题。午饭后,我一边啃着番茄一边把那些海岸风景照资料摊开,试图从中选取一些有意思的角度。
“太声,你吃颗番茄都能吃这么香,跟吃颗金贵的舍利子似的。”主编一边绕着桌子看着文件,一边开着玩笑。
“健康饮食嘛,你知道我很喜欢逛市场。而且我觉得,今天还可以再围绕海鲜市场来一篇摄影报道,早上应该又来了很多乌贼,正好和上一篇的鱼类形成对比。”
主编沉吟着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两个题目是否重复,这时候,他的铃声忽然响起。片刻之后,他挂下了电话,脸上带着欣喜的神情。
“今天有个突发事件,现在好多人都在关注。”
“噢?”
“海滩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有一只抹香鲸在海滩上搁浅了。”
“诶,竟然有这种事情!”我忽然来了精神,难得有一个我和主编都感兴趣的事件。
“是的,海滩上已经挤了不少人,也不知道是因为撞了船只还是疾病。而且据电话说,大学教授也盯上了这头鲸鱼,希望把它运到学校进行解剖和标本留存,今天晚间就叫运输车。”
“好!我这就出发去那边拍摄点素材回来。”
“记得多拍一点鲸鱼的特写啊!”
来到海滩时,一切都有些应接不暇。现场既有拿着专业摄像机拍照的媒体人,也不乏那些拿着手机录着短视频的普通居民。巨大的抹香鲸尸体倒坍在岸边,沉默地接受人们的关注。
不用说,现场一定留存了许多影像,看来这次光是拍照可不行啊。抹香鲸是怎么死的呢?大家又怎么看待它的搁浅呢?学校那边又会怎么处理抹香鲸呢?
我开始穿过人群,试图听到现场的人不同的议论声。
“我们打算给它做一个法事,这么大的怪物死在海滩上,当然啦,肯定是人类的罪孽……” 一个中年男子在严肃地说着,“它头部有伤,我估计是撞了船。”
“学校那边当然是希望做成巨型标本,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天然的生物,五脏六腑都是可以解剖的,搞不好还可以放在海洋馆里做标本展览。”
“今年夏天热得厉害,最好快点将它运走,否则会很快散发恶臭,对小孩子来说看到这么大的尸体会很吓人的。这种大家伙死后也可能带来危险。”
我一面听着,一面看着沙滩上满满当当的各色人群。这时候,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少年独自一人来的,穿着类似捕鱼人的服装。他一直盯着抹香鲸,好像看着一位熟悉的朋友,他的眼神从抹香鲸的头部一直巡视到尾部,似乎在检查着什么。
“嗨,这头抹香鲸真大啊。你对鲸鱼有所了解吗?”我走到他身边,试图与他搭上话。
少年哼了一声,瞥了我一眼,但是并没有回答我。可是我的好奇心依旧很旺盛,此刻是周三的下午三点,正常来说,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在学校上课才对,而不是出现在海滩观看着鲸鱼搁浅。或者说,他也许是个小小年纪就出海的渔民,那从他身上也可以听到不少关于抹香鲸的独特观点。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试图让他放松警惕。
“它不该在这里死去的,”过了一会儿,少年忽然说,他的声音很有力量,“它本来应该落到海底。”
“鲸落么?那确实更加自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美的沉淀过程。”
“也不怎么美,只是老师说这样可以有更多碳储存。他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它。”
“你在附近上学吗?我有点好奇,碳储存的理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住在东安群岛,”少年淡淡地说,转过了视线,“鲸鱼能为我们储存很多碳,还可以滋养很多浮游生物,这些生物也会吸收很多碳。能吸收碳,这对你们来说就能起到最大作用,不是吗?”
“啊,虽然的确如此,毕竟气候一直在变暖,但是鲸鱼能吸收的量或许有限吧。”
“那你得去问我们老师了。”
我一面点点头,一面掏出笔记本记录下他说的内容,还有他所居住的“东安群岛”。事实上,我也完全没有印象有这样一个地方。
“你的摄像机很漂亮,可以帮我跟若……抹香鲸拍一张合照吗?”少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的,当然没问题!”
“即使你想要发在别的地方,我也无所谓哦。”
“那太好了,一定会是一张很棒的照片。”
少年点点头,他从沙滩上起来,走到了抹香鲸的旁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躯体,眼神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我迅速按下快门,拍摄了少年和抹香鲸特写镜头的合照。
“可是我没有手机,你能帮我打印出来吗?明天我再回到这个海滩上。”
“没问题。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候,我打印出来给你。”
“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哥哥,我叫阿淼。”
“我叫林太声,”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阿淼,“上面有我的电话。如果找不到我的话,你可以借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我。”
阿淼认真地收下了,露出了腼腆的笑容。交到了一个年纪很轻的朋友,我想这也是值得的。告别阿淼后,我又和一些海滩上的路人搭讪聊了聊,但他们并没有阿淼说的碳储存理论有意思,我加了学校的海洋博物馆的联系方式,又得知明天晚上要在沙滩上举行法事——这些是我笃定要参加的活动。
随后的傍晚,学校叫来了巨大的卡车,抹香鲸被吊车装上了车内,开始往市区送去。我打了一辆车,跟在不远处,记录着抹香鲸被运输往学校的过程。等卡车来到鱼市时,恰好时晚高峰,车辆有些堵塞,路边又积攒了不少来拍照的人群。
轰隆——
是要下雨了吗?我看了看车辆天窗外的天空,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轰隆——轰隆——
不是下雨,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传来,车头忽然被喷溅了一滩鲜血,四周也传来一声声尖叫。我惊魂未定,转向周围。鱼市全部都被覆盖上了一层猩红的血浪,周围停留的车辆和行人也未能幸免,一股巨大的恶臭味扑面而来,好像一朵朵霸王花正在猎食。至于那头倒霉的抹香鲸,它已经碎裂,显然是因为已经死去多时,体内气体膨胀过度所导致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要拍照。抹香鲸在大街上爆炸了——这成了一个难以被定义的新闻。
02
鲸鱼爆炸后的晚上,消防系统也出动了,开始整理和清洁这大块头留下的尸体。我先回家换洗了衣服,又回到编辑部将资料整理好,也已经是深夜。
我忍不住搜了搜东安群岛,却发现那是南部海拔低地带的群岛,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淹没。我无法想象阿淼是如何生存于此,还是说他在与我开着玩笑,实际上来自于附近的渔村。无论如何,这个问题我也想要寻找到答案。
第二日清晨,我先回到了鱼市。原本只是想拍摄下被清洁后的城市街道,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老熟人——陈白。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正在鱼市对着新鲜打捞上来的大鱿鱼画画。
认识陈白是在高中二年级,她与我同班,经常在教室的窗台上种花草,满满地铺上一大簇生意盎然的群像,又喜欢考验般地询问着大家每一盆花的名字。她曾经说过,自己的“白“不是白色的白,而是白车轴草的白,总之是一位对草木有颇深感情的女孩。而每逢晚修课间,她还要吃上一颗家里种植的番茄,大概是那汁水让她的脸颊始终饱满而充满活力。
陈白对我非常友善和主动,我们有过一段非常短暂、难以称之为恋情的暧昧,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一些难以习惯。她时常拉我去看她种下的鲜花,还送给我栽种好的盆栽。放学之后,也经常和我谈起爱看的电影、最近要读的书籍,甚至向周围的人询问关于我的习惯,这让当时的我挺不好意思。
我那个时候很笃定要做一个记者,恰好陈白很喜欢写故事,毕业的时候,她还跑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假如有一天我写了一个侠客记者的故事,我一定要太声做我的主角,写完了就来告诉你。”
对我来说,这是想要印刻成预告一样的言辞。当时的她热情得让人胆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写完,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有可能写完,哪怕那时候我是个老头子,她都会冷不丁地出现,因为那是她已经给自己铺垫好的理由。
没想到我们在此刻相遇。抹香鲸爆炸后的街道仍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原来那就是巨型动物脏器的味道,竟然和一般的猪肝猪肺大为不同。尽管鱼档的人已经和消防队一起清扫了地面,那可怖的气体却仍旧紧扒在每一块地砖上。我与陈白打了个招呼,随后一起站在一个招牌下,那里昨天的时候曾有一条飞溅过来的鲸鱼肠,断成数截,但我没有告诉她。
“阿白还在写故事嘛?”
“偶尔写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已经不写了,因为后来发现写故事实在是太难了。也是因为毕业后工作,忽然生了病,等好了之后,就发现写作成了顶天的难事。”
“啊……真是遗憾,我还很期待新的故事来着。不过没关系啦,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
“很期待侠客记者的故事?”陈白狡黠一笑。
“没有没有,我哪里能称得上是记者,不过是一个娱乐摄影师罢了。”我讪讪地笑着,自责地摇摇头。
“不会啦,太声一直是个既认真严肃又有趣的人吶,”陈白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今天也是来这里拍摄的吗?这里发生了什么新闻?”
“噢,昨天就在这里,有一头抹香鲸爆炸了。”
“诶?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难怪这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陈白露出惊讶的神情,手里拿着的速写本已经完全收起,“让你笑话了吧,我都不怎么看新闻,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完全不知道。”
“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哪方面的新闻。隐隐约约觉得抹香鲸搁浅和爆炸与人类活动过度有关,但是手上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今天还要去海滩和海洋博物馆再调研一番来着。你想要一起去吗?”
“好啊,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我也一起去看一看吧。”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陈白似乎和当年中学时代那个热情洋溢的女孩不太一样了,可是要说出具体的不同,却又难以形容出来。也许和她所说的生的病有关系,可是此刻我也不好多问她什么。
我们先来到了高校内的海洋博物馆,这里承载了昨日收来的抹香鲸,一些工作人员对尚且完整的部分进行着防腐处理。说明来意之后,负责抹香鲸的大学教授非常友善地介绍起了他们的发现。
“这头鲸鱼应该是触碰到了游轮,头部有一些损伤,随后没有游多久就力竭了,才搁浅到了附近的岸边。它游行的轨迹应该很长,看样子是更偏向于南部地区的物种。而且,”教授顿了顿,忽然从身边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它的身上装有一个这个,是一个定位器,好像这只鲸鱼是被什么人监管和负责的。”
“南部的地区,或许是一些消失的岛屿吗?” 我忍不住想起了东安群岛。
“那些地方应该已经只剩下一些蜑民了,在海面上的船只居住着,照理来说不会拥有监管定位器这样的技术。他们应该是被更高级别的技术部门在监控着,我现在也在试图从这个黑盒子里发现更多数据。”
“如果有新的消息,可务必要拜托您通知我了,目前我在海滩上就认识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渔民的孩子,他就说他来自南部的东安群岛,不晓得是不是您说的蜑民。今天下午我再去与他见面,看一看他是否知道更多的情况。”
“好的,没有问题。难得画报公众号会对海洋生物这个话题深度报道,我还非常期待看到你们的新推送呢。”
“啊,那我一定加油。”我挠了挠脑袋,又架起摄像机拍摄了几张馆里的照片。
等走在去海滩路上的时候,陈白忽然叹了口气:“所以,这样巨大的生命体,也还是因为人类的游轮才死亡的吗,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下午要见到的那个孩子,他说鲸鱼本来可以帮助储存大量的碳,像是鲸鱼泵效应一样,能让很多海藻和绿色植物生存下去。我还很期待和他再对话,我想阿白也一定会感兴趣的。”
“那个渔民孩子吗?我没想到南部还会有蜑民,原来我只是历史书上读过这些人群。”
“我还对蜑民不是很了解呢。”
“他们就是居住在船上的居民,原本只是在陆地最南部的地方存在,在一百多年前,因为属于更加低贱的等级,甚至被勒令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海上。也许你了解广州十三行之类的历史,也就是那个时候,海面上还有很多画舫,还有许多陆地上的人来到海面上寻欢作乐,在画舫上约上盲人歌姬。”
“这样子啊。不过,我们的东安群岛倒没有在这么南的地区,而是被海平面上涨淹没的地带。”
“是的,那是我不了解的地方了。也许他们只是模仿古代蜑民的生活方式,在消失的岛屿生活下去。有时候我也觉得,照这样炎热和沸腾的天气进展下去,谁又知道我们的城市是不是下一个东安群岛呢?我们也许就和那头搁浅的抹香鲸一样,处在岌岌可危之中。”
“好啦,或许还没有那么困难。我们城市虽然靠海,但是还不至于一下子被海水淹没啦,”我笑着摆摆手,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阿白这次见面,感觉要比以前更加忧虑了。”
陈白点点头,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良久,她又淡淡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我已经改变了,但一切也没有办法,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像这不断上升的天气,也回不到过去凉爽的日子。”
“不必担心,还是会有解决办法的。”
“但愿如此吧。”
我们俩陷入一阵淡淡的沉默中。我忽然回忆起了遥远的高中时代,我们还曾经手牵着手走在沙滩上,月光映射在贝类和小螃蟹上,好像长上了珍珠,陪伴着我们前行。这样的状态仅仅保持了一个月,陈白忽然与我说她想要认真投身于学习,加上我也对热情的她颇感压力,于是我们就很理所当然地又分开了,我自始至终原来都处在被动之中。可是究竟怎样的相处才能算理想中的爱情呢?再次相遇之后,一切是不是真的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呢,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我看着陈白皱起的眉头,不确定她是否患有忧郁的疾病,还是仅仅因为成长和工作带来的压力。
“那个孩子就是你说的渔民吗?”陈白忽然问道,打破了我的思绪。
“啊,对对,”阿淼就在不远处,我冲他招招手,从包里拿出了冲印好的照片,“来,阿淼,你的照片在这里。”
阿淼走了过来,欣喜地接过照片,“谢谢哥哥!这下也终于有一张照片了。”
“抹香鲸昨天已经送去大学里的海洋馆了,说是头部被游轮撞了所以才搁浅的,真是非常可惜……”
“啊果然么……”阿淼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样的表情,仿佛死去的抹香鲸与他的生命十分相关。
我忍不住问他:“先前你说你住在东安群岛,可是那一块海岛已经被淹没了呀……这是怎么回事?”
“的确是住在那里,虽然海岛被淹没了,但是我们住在海上的船只里,”阿淼回答着,但是又顿了顿,“我是偷跑出来的,这些东西我不确定能否告诉你。”
“他是一个记者,阿淼,”陈白忽然说,“他会把你最在乎的事情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就像你说的鲸鱼可以吸收二氧化碳的知识,那就是很重要的部分。你不妨相信他试一试。”
阿淼抬起头来望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中获取一些信息,随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冷静地注视着我。
“死去的抹香鲸名叫若琳,她是我负责的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