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雅秘笈 第六章
一周匆匆过去。
明天又是周三,《印刷术与欧洲近代文明》讨论班。
此刻是晚上11点,常名坐在道观里自己的小房间里。
桌椅不配套,坐着不舒服。但他不敢去床上躺着,他知道,这样一来肯定会睡着。
开学这一周,常名敲定了本学期要上的三门讨论班。除了印刷术,还有本系的《文献方法论》和《全球视野下的中国近代化》。三门都是韦谛时教授推荐的,虽然她自己本学期不开课。常名还开始了上日语课,据说要连学三年,通过了相应的等级考试,才能参加博士资格考。
常名终于明白,之前韦谛时老师并没有危言耸听。三次上讨论班,他从头到尾都在放空。下课后,常名把下周要讨论的阅读资料打印出来,发现多到塞不进书包。日语课第一周就要完全掌握五十音图,而到现在,常名连“あいうえお”还没完全认熟。真是地狱般的生活——早起,上课,上课……读文献,读文献,读文献……念日语……早起,循环往复。在这中间,常名还愣是抽出时间去办了手机卡和银行卡。
如果说常名的生活有什么令人欣喜的进步,那就是他终于停止了在赛百味吃三明治。他在人民公园附近发现了一家名叫“抄手”的中餐馆。其实,说“餐馆”实在是夸张了。那半条街云集了好多餐厅,在某两家餐厅中间,有一条逼仄的楼梯通往二楼。顺着楼梯爬上去,才是仅仅十平米左右的“抄手”——两张袖珍的餐桌小心翼翼地挤在点菜的档口前。如果不是楼梯口上悬挂了一块简单的招牌,上面有“抄手”两个显眼的汉字,常名是无论如何不会发现这家店的。这里主打红油抄手,也有一些提前炒好、在档口里温着的小菜。于是常名得以在麻婆豆腐、青椒肉丝、炝炒土豆丝之间找回一点做人的趣味。
可惜这些都不是常名的最爱。
他想念老家的扯面,省城的拉面。
心念一动,常名胃里和心里同时一阵空虚。他赶紧斩断思绪,掏出戚楷隶帮自己复印的文章。
《新小说前的新小说》,作者匿名。
一周奔命下来,常名还没顾上朝这篇文章瞥一眼。现在好歹要读一读,要不明天没法见周依一。
想到周依一,常名打起了一些精神,让目光聚焦在复印稿上。
所幸,这篇文章使用的英语非常友好。句法简单通畅、没有太难的词汇,但行文的节奏却很优美。每次提到来自中文的概念,还会给出对应的汉字。
不管这位匿名作者是谁,常名都很钦佩他或她。

这一周,常名已经被迫读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快速扫描了)几百页英语文献。有一些作者的文章真的是不可思议。一个长句子可以绵延不断、足足占据半页纸,中间夹杂着几十个常名不认识的单词。
《新小说前的新小说》这样的文章让常名相信,自己确实可以通过英语文献获取知识。
文章开门见山:长期以来,学者们公认,中国现代小说的历史始于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杂志。梁启超以连载的方式在《新小说》上发表了自己的作品《新中国未来记》,从而贡献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
接着,作者介绍了1991年那位台湾学者的发现,提出在《新小说》之前七年,早有英国人傅兰雅在上海举办“时新小说”征文。这便是“新小说前的新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更早的起点。
台湾学者的文章主要依靠旧报纸上的信息得出这个结论。而这位“匿名”的英语作者,则使用了很多伯克利图书馆独有的傅兰雅档案,包括一些私人笔记和信件。如果说,以前在常名心目中傅兰雅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现在这些更加私密的书写让常名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傅兰雅——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看到傅兰雅对清朝的时文——也就是为了科举而存在的八股文——的强烈痛恨:“学生成为时文机器,死记硬背大量古书,像留声机或打字机一样重复别人的思想。”他看到傅兰雅对鸦片和缠足的同等厌恶。当然,他也看到傅兰雅在1892年银价大跌之后在给弟弟的信中的碎碎念:“哎呀!我被困死在银子的国家了!”
在这些细碎之处,常名仿佛对那场反对“时文、鸦片、缠足”的征文活动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理解。匿名作者用英文全文翻译了傅兰雅在1895年5月到6月刊登在《申报》、《万国公报》和《中国记事》上的征文启事。常名翻出自己复印收藏的启事的中文原版对照着读。过去,他总是读得蜻蜓点水,取其大意而已。此刻,他不由得一字一句诵读了出来:
窃以为感动人心,变异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气息不难为之一变。
今中华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
兹欲请中华人士愿本国兴盛者,撰著新趣小说,合显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说,结构成篇,贯穿为部。使人阅之,心为感动,力为割除。
辞句以浅明为要,语意以趣雅为宗。虽妇人幼子,皆能得而明之。述事物取近今易有,切莫抄袭旧套。立意毋尚希奇古怪,免使骇目惊心。
限七月底满期收齐,细心评取。首名酬洋五十元,次名三十元,三名二十元,四名十六元,五名十四元,六名十二元,七名八元。
果有佳作,足劝人心,亦当印行问世。并拟请其常撰同类之书,以为恒业。
凡撰成者,包好弥封,外填名姓,送至上海三马路格致书室收入,发给收条。出案发洋,亦在斯处。
英国儒士傅兰雅谨启。
感慨。当年,自己的高祖父茶阳居士,就是在读了这份启事之后,写下一部小说,并且一举拔得头筹。
常名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读到茶阳居士的手稿。他想知道高祖的字迹是怎样的、他是怎样的一位“愿本国兴盛者”、怎样以小说针砭三弊、又以怎样的“趣雅”文字感动“妇孺幼子”。只可惜,这可能性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如果仔细搜寻,也许能在伯克利的傅兰雅档案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也许那些小说手稿都还在,只是被尘封在了某处?
也许,只要自己够努力,还有机会让他们重见天日?
现在,常名知道自己太乐观了。匿名作者在文中明确写道:
“可能162篇手稿已经全部散失。”这么说,他或她在伯克利的档案中并没有什么让人惊喜的发现。
可能就这么散失了……常名仿佛看到一个眉宇间颇似自己爷爷的人(常名只能以爷爷为蓝本想象高祖的样貌)奋笔疾书、一丝不苟地将手稿“包好弥封,外填名姓”、风尘仆仆赶往上海三马路投书、又小心翼翼地把格致书室给他的收条收好,藏在一个精致的木头的匣子里。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也是与自己手稿的永诀。即便他后来拔得头筹,却也再无法知道自己手稿的下落………
忽然间,常名生出一个之前不曾想到疑惑——
为什么木头匣子里,只有一张收条?
为什么没有与获奖、领奖相关的痕迹?
既然茶阳居士如此看重这次比赛,将一张投稿的收条也小心保存。那么没有理由不去领奖、更没有理由不把获奖之后的收条存好。
难道说……常名沉吟:在比赛结果公布之前,茶阳居士就已经被洋枪打死了?
常名对傅兰雅升起的崇敬之心,不由得又蒙上一层阴影。他无法不联想,傅兰雅与曾祖之死,到底有什么样的牵连。
常名按亮了诺基亚5110的显示屏——他过去的几天已经习惯了用手机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两点。
他和衣倒在床垫上,想休息休息眼睛。片刻后,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
第二天,常名准时赶到了《印刷术与欧洲近代文明》的教室。他和周依一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教授开始说话。
常名上周下课后才搞清楚,教授的名字叫James Fischer——詹姆斯・费舍尔,是历史系一位中年才俊——因为美国博士训练的漫长以及教职市场的残酷,获得稳定教职的新人很少有“青年才俊”,往往都三十大几奔四十了。
“上周我们简单聊了聊古登堡革命。现在大家应该都已经读过布置的文献了,我们再深入谈谈。Ming,不如你先说说?”
常名没想到费舍尔教授直接点自己名。也许是因为上节课自己太沉默,现在被盯上了……还好,常名多少读了文献——历史学家John Man的新作《古登堡革命:一个天才的故事及其改变世界的发明》——做了一些笔记。于是他低头开始念笔记:
“Johannes Gutenberg 约翰内斯・古登堡,于14、15世纪之交生于德国美因茨。他于15世纪中期创制出成本低廉、效率极高的活字印刷技术。这项技术迅速风靡欧洲。古登堡的技术发明的创新点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
“等等,等等!”费舍尔教授不耐烦地打断了常名。“你不需要念稿子。这些信息文献里都有,我相信大家也都看过了。我想请你分享一下,John Man的核心论点是什么?他的书在理论上和方法论上有什么创新之处?你对这本书有什么批评?”
常名一下子懵了。他手里揉搓着之前花心思抄好的、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用的笔记,不知道如何作答。批评?!常名心想,他也就勉强看了个那本书的前几十页。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不好意思,我其实想请教这位同学一个问题。”周依一忽然打破了沉默。费舍尔教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常名,没有说话。
“你上节课,说自己来自中国,对吗?”周依一问常名。
常名一愣——这是唱哪出?随即明白,周依一实在替自己解围。他点点头。
周依一接着说:
“我们都知道,所谓古登堡革命,是说古登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术的意义绝不限于技术领域,它带来了整个欧洲信息传播模式的革命。书籍生产的成本大幅度降低,从而使得书籍从贵族、教士才能拥有的奢侈品,转变为寻常百姓也可以翻阅的日常生活用品。更重要的是,《圣经》——这本对当时人来说最重要的书,也被从教会手中解放出来,以无可计数的印刷量飞入寻常百姓家。当每个人都可以阅读《圣经》、每个人都可以对《圣经》做出自己的阐释的时候,天主教作为人与上帝之间的中介的地位就受到了挑战。这直接导致了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的发生。书籍的平民化带来的识字率的提高、教育的普及是显而易见的,这又成为已经在发生的文艺复兴的进一步的助推剂,并直接导致了稍后的启蒙运动的发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约翰内斯・古登堡——这样一位我们今天对其生平知之甚少的工匠——开启了近代欧洲文明。”
周依一的发言平静而清晰,连常名都完全领会了每一句话的意思。她说的内容,对在座的博士生们来说也许算不上多么新鲜。但她在闲庭信步之间将这么复杂的内容款款道来,这份敏捷、优雅与自信还是让在座的所有人肃然起敬。
唯有费舍尔教授皱了一下眉头,清了清嗓子,仿佛是在质问周依一:这与常名是否来自中国有什么关系?
周依一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接着说道:
“但是,古登堡虽然做了很多技术改进,但他并非活字印刷的发明人。我听说,最早的活字印刷产生于中国,比古登堡早好几个世纪。但我对中国历史了解很少,完全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所以我想请教一下Ming。你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费舍尔教授眉头展开了,他转而看着常名。很显然,周依一提出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在座的,恐怕没人比常名更有资格回答这个话题。
常名心中一阵感激。短短几分钟内,周依一一气呵成,先帮自己打破了沉默的尴尬,又用浅显的语言帮自己总结了本节课的中心思想,最后又邀请自己在一个擅长的领域内给大家科普。最重要的是,整个过程毫无刻意的痕迹。
常名不会在这个时候辜负周依一。作为中文系出身、又最喜欢探索历史中的枝枝蔓蔓的他,可以就这个话题说上三天三夜。
“谢谢这位同学的问题。没错,活字印刷术首见于中国。毕昇在11世纪发明了以陶瓷为主要材料的活字法,相关信息被详细记录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
*
下课后,周依一和常名并肩走出南楼。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常名道。
“谢我什么?”
“帮我解围啊。John Man的书我根本没看多少页,哪里谈得上‘批评’?”常名老老实实说。
“哈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都能读完文献吧?一周好几百页,怎么可能读完。别担心,慢慢你就知道怎么打马虎眼儿了!”
周依一说得轻巧。但常名清楚,她刚才在课上的发言可不是什么“打马虎眼儿”。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和周依一说正事:
“《新小说前的新小说》我倒是仔细读了。明天就要见到作者了。下午两点在戚楷隶老师的办公室见,对吗?”
“没错。楷隶出的测验题,你做得怎么样了?”周依一一脸狡黠地看着常名笑。
“完全没有头绪。戚老师给我们的复印件没头没尾,我甚至不知道这文章是发表在哪里的。我还等着问你呢——你有答案了吗?”常名问道。
“我嘛……不好说,”周依一卖了个关子,“不过,我找到这本秘笈,里面肯定有我们需要的答案!”
周依一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塞在常名手里。
书名叫Writing and Spirituality in China: Essays in Honor of Bernard Moeller. 常名习惯性地喃喃自语:“中国的写作与精神性,嗯……后面这个小标题什么意思?看不懂。”
“大概意思就是,一部向Bernard Moeller致敬的文集。这个在学术界很常见。在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学者的重要的人生时刻——比如生日、退休或者去世——他或她的学生们和同事们常常会每人贡献一篇学术文章,编辑成册,藉此共同纪念这位学者的学术遗产。所以这本书就是为了向Bernard Moeller致敬,三年前刚出版的。”周依一解释道。
常名拿着书前后把玩,还是不明所以。
“你翻到目录页看看就明白了。”周依一提醒道。
常名依言行事,翻到目录一篇篇看过去。果然,其中一篇就是《新小说前的新小说》,但是作者信息仍然是“匿名”。
常名说:“还是没说作者是谁啊。”他不甘心地翻来翻去,看到目录后有一份“供稿者名单”,详细介绍了本书中每篇文章作者的信息。常名一一对照过去,唯独缺少了“匿名”者。
“没办法,不知道怎么猜。”常名投降了。
“你想想看,为什么这位作者不愿意署名?”周依一问。
“因为……作者和Bernard Moeller有仇?哈哈,肯定不是,否则怎么可能将这人的文章收进来?那为什么呢……什么情况下,作者觉得自己的名字不适合出现在这里……”常名揣摩着。
周依一笑嘻嘻地把书举起来,把封面推近到常名的眼前,说:
“还不清楚吗?”
常名醍醐灌顶:
“因为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Bernard Moeller自己!”